眼看车子出了关,纵使苏沐对太子的隐瞒耿耿于怀,此时也不胜对这个人和这座城的万般不舍。他忙叫苏齐安停车,下车回首驻足,看着城门和城门上空那个摇摇欲坠的月亮,鼻子发酸。
苏齐安见状不紧不慢跟下了车,走到苏沐身边,从怀中掏出一个半面面具递给他。
“这是?”苏沐迟疑了片刻,接过面具,看了看上面的精美雕文和一双狐耳。
“从你离开京城的这一刻起,便是个'死人'了,不可再以本面示人。”苏齐安面无表情的看着苏沐。
而这时辛问之坐在车上,够个脑袋向后瞧着他们,就这么目不转睛,若有所思的瞧着。
“死人……”苏沐微微皱眉,他猜到这是皇帝的意思。要人完全注意不到他此次行动,当然是让他从此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最好。但他顾虑的不是自己要不要隐姓埋名改头换面,而是另有其他,“……你的意思是,整个天下都以为我已经死了,包括……殿下?”
“是,”苏齐安道,“不过不是现在。太子他被皇上禁足东宫,还不知窗外事。皇上也只是下了三月后将'乱贼苏易安'斩首示众的圣旨,就算奴才们私底下传了风言风语,他也应暂且不知情。但……”
“但……三个月后,等我们到了江陵,皇上就找个替死鬼当众斩首。如此一来,满城风雨人尽皆知,皇上遍借此机会,将消息传到殿下耳朵里。到时候,木已成舟,殿下就算有天大的能耐,也无力回天了,是吗?” 苏沐死死攥住手中的面具,红着眼眶接着道。
“是。”苏齐安说着,偏头看了苏沐一眼。
苏沐无奈的笑了笑:“我身上究竟有什么值得这位皇帝大人如此大动干戈,非要置于死地不可?”
苏齐安面无表情:“你是林穆阳口中寓言的先知,能救大吴于水火……”
“我知道……我知道……”苏沐打断苏齐安道,“这套说辞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这个林穆阳,凭他一句话,就陷别人于万劫不复之地,信者,何其愚蠢!”
闻言,苏齐安才觉晋王所言不假,眼前之人确实不是苏易安了。他认真看着苏沐的双眼,许久才开口道:“师傅生前谨慎,从不轻易预言,因为他说泄露天机的后果很严重。但他还是在临终前,预言了‘白龙真神,降世先知’,可见此预言非同小可。”
“非同小可?”苏沐只觉可笑,“只不过是个自大的老头,随便编了个谎而已,你们就把它奉作真理?”
此时一向面无表情的苏齐安脸上的表情竟然有一丝愤然:“我只当你是失忆失魂,才忘了师傅他生前是伟大的大吴先知!”
林穆阳也是先知?那意思是……他说的话都是真的?这个吴国的先知竟然是可以传代的?
苏沐怔然,难以置信的看着苏齐安:“既然是先知,为何不能预见自己的死亡,然后避免死亡?”
“因为即使他预见了,也无法避免。”声音是从马车上传来。只见辛问之双手往胸前一抱,摇头晃脑的道,“我不是说过吗?童子命要渡死劫才能解脱。找不到渡死劫的方法,就无法避免死亡。死了,下一世再为童子命渡劫,直到哪一世他找到方法,渡了死结劫,才能结束轮回,返回天上做他的神仙。”
二人闻声同时转身看向辛问之,苏沐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们大吴所谓的先知和问之兄口中的童子命,压根儿就是一种东西!”
“哎!开窍了!”辛问之说着,跳下了马车,“所谓的先知,就是下凡渡劫的童子命,凡是童子命,都具有超越时空……呃……也就是他们所谓的先知之力。”
“原来如此,”苏沐颔首沉思,“林穆阳他竟和我是一样的。怪不得他要把我捡回来,恐怕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想要拯救大吴,就必须有人代替他走下去。”
苏齐安点点头:“师傅他生前为国为民,心系百姓,受万人敬仰,众人才尊他为仙。”
如此看来,反倒是自己小气了,整日只为儿女情长,苟且偷生。
苏沐这么想着,忽闻辛问之笑得岔气:“哈哈哈哈哈哈……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吗?还指不定人家是怎么想的呢!万一人家只是想找到一个破解童子命死劫的方法,你们却误以为他伟大呢?”
苏齐安闻言眉梢抽了抽,青筋又爆了起来。
再怎么样也不能当众侮辱人家师傅啊……苏沐见势不妙,尴尬的笑笑,转而面向辛问之扯了扯嘴角:“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但辛问之才不怕,嗤了一声蔑笑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倒觉得,为自己而活,比拯救苍生强!你说是不是易安兄?”
苏齐安攥紧拳头,努力压制怒气。
苏沐怕他两再打起来,没有接这茬,而是眨巴眨巴眼睛直接转移了话题:“额……既然出了城,我想顺便去给周子煜扫扫墓吧。”
提起周子煜,苏齐安这才忽然想起什么,伸手从怀中掏出那把周子煜赠予苏沐的短剑,递给苏沐:“你不说我差点忘了。知道你很珍视此剑,我便想方设法向皇上要来了。”
自从苏沐被捕,身上带的东西就都被搜刮的一干二净。原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这把剑了,此刻再见到它,心中那根刺又动了一下。
于是他双手结果短尖,捧在手心仔细端详,抚了又抚,摸了又摸:“误晨……还以为我把你弄丢了。”
“误晨?”辛问之凑上前去看了看这把纤细如针的短剑,“你给这剑取名误晨?好听,好名字。”
苏沐看了又看,才将其仔仔细细别在腰间,有些伤感:“嗯……好时刻提醒自己,别再犯同样的错误……”
一个月后,内阁院内。
司马祈的焦虑已上眉梢。
吴帝此番计划周密,连司马祈都被蒙在鼓里。此刻他还在为狱中监视得紧,难以安插人手进去而烦恼。想要按照原计划在苏沐死后送替身,将苏沐神不知鬼不觉的替换出来为他所用,再拿回朔方石,可谓是有些难度了。
但孙晁浑然不知师傅心焦,一心只在为如何才能把林星河娶回家犯愁。自从那日昏街暗巷与之一番周旋,孙晁便日日要去林星河眼前转转,跟班似的,之差给她弯腰提鞋了。
而林星河虽然嘴上说着自己心向仕途,不想儿女情长,但也不是个铁石心肠。有这么个英武的男子日日在眼前转着,还对他百依百顺,很难不动心。于是二人日日这么相处着,一来一往,林星河便习惯了有个人靠着,解了这些年来孤军奋战的疲乏。
这天孙晁又去悬镜司见林星河,进屋不见她人影,却见桌上放着一封密函。他知道是那个人写来的,毕竟林星河与那人密谈之事,他是亲眼所见。但这事儿也真如他所承诺的那般,烂在了他肚子里,至于下一步她们要做什么,他也从来不过问。只是,林星河心里藏着秘密这一点,领他十分在意。
孙晁看着那封密函,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手才碰触封面,忽闻林星河推门而入,他只好猛然将手一缩,抬眼道:“小丫头今日可有闲瑕?我见城西开了间胭脂铺,客是不少,要不一起去看看?”
林星河进门目光首先落在了密函之上,上前一把压了密函移到自己身旁,尔后才抬眼瞧孙晁:“你看了?”
“没有。”孙晁也垂眼看着密函,表情有些不好。
林星河拿起密函仔细检查过后,确实没有被开封过的痕迹,态度这才缓和下来,右手一撩鬓边碎发,将密函揣入袖中,莞尔一笑:“当真有这么好的胭脂铺,得去瞧瞧。”
说着,她慢步走到屏风后面,脱去官服。
孙晁立在屏风外,瞧着她曼妙的身姿倒影在屏风之上,心里五味杂陈,忽然就有些气不过,于是直接上前走道屏风后面。
林星河见他进来了,下意识用手挡了胸口,颔首涨红了脸道:“你怎就不能老实呆在外面等着?我换了衣裳便走。”
孙晁不以为然,脸不红心不跳,只垂眼低眉注视着她的眼睛:“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林星河闻言抬眼,秀美微皱。她知道孙晁气她不坦诚,自己有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不问,她便不说。所以她心虚,目光躲闪,假装没听懂:“你待我好,我自然领会,也待你一片真心,何出此言?”
孙晁闻言心脏一绞,逼近一步,轻轻抬起她的下颌好让她不能回避自己的目光:“你何等聪慧,怎会不明我意?我只是想要一个理由,一个让自己死心塌地,不闻不问的理由。”
林星河犹豫了许久,才敢抬眼与之相视,目光闪烁道:“假如,我必须要做的事,与你的至亲相悖,你会站在那一边?”
“你说的是……师傅?”孙晁自然是知道林星河与司马祈之间的过节,但如果事态真发展到要他选择一方的地步,他可能还真不一定选的出来。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爱情诚可贵,师傅却也对他恩重如山,不可不孝。
“是。”林星河坚定的道,她看着孙晁游移不定的眼神,就知他心中答案,便不逼问,只说着自己的心境,“我深知自己在你心中的地位远不及他,所以我不能告诉你我的秘密。我怕如果有一天即使你知道是他错了,还是会义无反顾的离开我,去站在他那一边。”
说着说着,她不禁泪目。孙晁看着心疼,十分后悔自己刚才提了这件事。于是作罢,一把抱住泣不成声的林星河,懊恼道:“对不起,是我不好。以后我不问了,不想了,只要丫头不哭便好。”
林星河将脸埋在孙晁胸前啜泣着,少时才缓和,抬眼望他道:“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有朝一日我在你心中重过了他,那时再告诉你一切。”
“好,”孙晁拥着林星河,将她视若珍宝,“等时机成熟,相信我定会站在你身边。”
当晚,林星河和孙晁和好如初,逛了胭脂铺,吃了冰酪,看了花灯。待到夜深人静,二人分别,她独自一人,才拿出那封密函,拆开,在灯下仔细读着。
自然是小巷里那个神秘人写来的,信上言简意赅。大概意思便是他知道了苏易安没有待在大狱里等死,而是被皇帝秘密发配江陵去了。至于为什么去江陵,他不清楚,旨在让林星河放心,苏易安没有死,赶紧帮自己安排策军入关之事。
林星河看完了信,将其点燃。看着燃烧的火焰,她如释重负,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东宫上下已被禁足三月,赵晚凝在宫中百无聊赖,只得养养花种种草。但见太子白天日日郁郁寡欢,到了夜里便例行公事般与自己行房,夜夜不落,人都消瘦了几圈,实在于心不忍。
每每关切,太子也相敬如宾,吃穿用度也将最好的拨给她,自己都不用。可是越是如此,她越是发愁。
她想知道如何才能让自己的郎君宽心,于是趁太子又坐在庭院里发呆时,悄悄问绣儿道:“你是顾郎最贴心的丫鬟,可知顾郎为何忧思?”
绣儿停下挑桃胶的手,抬头远远望了太子一眼,摇头叹道:“求而不得,忧思过度吧……”
“求而不得……”赵晚凝披着斗篷,那纤纤弱弱的身子,在冬日寒风中摇摇欲坠,“我从前也猜了个大概,却不知……是哪家姑娘这么有福气,能得顾郎日夜苦思。”
绣儿闻言叹了一声:“祸兮福兮,却难言说。奴婢看来,最有福之人便是太子妃您了。不管太子殿下心中所思为何人,都是握不住的掌中沙。只有太子妃您是实实在在执了太子殿下的手,伴了太子殿下的枕。”
这话虽然在理,却没法让赵晚凝释怀。她在想,若是能知道太子思念者为何人,然后去找人做媒,将她给太子做妾才好,也可免太子日夜苦思。说不定太子一高兴,便能与自己也掏掏心。
入夜后,太子还在门外望着月亮。下人们照常端来“补药”,赵晚凝也照常先喝着,等太子何时想进来了,再共枕而眠。只是今日她喝完放碗的时候,无意间的一瞥,发现太子枕下压着一张纸。
展开来看,画中的翩翩公子如仙君长身而立,赵晚凝这才忽然明白了,太子日夜忧思所为何人。看着看着,竟悄悄落了泪,这才明白,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成为太子心尖上那个人了。
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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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谓我心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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