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肝肠寸断

早在三个月前,也就是少府死了人,苏沐被抓的那个时候,那位少府卿韩大人就因此受牵连被革了职。

他的亲信祁溪,虽然跟随他多年,但因为人忠厚本分,也不曾邀功夺利,所以也一直都没有多高的官衔,跟着韩大人跑跑腿吃穿不愁罢了。岂料韩大人一革职,少府卿首选接班人的帽子便落在了他的头上。

尽管祁溪本人百般推辞,群臣奚落排斥,却也挡不住吴帝他老人家就爱反其道而行之,偏要推他上位。

因为吴帝知道,群臣向来不是他之臣。自从司马祈拥他夺得天下,这天下似乎就一直都是司马祈的,大部分人都忌惮他。

眼下他只有见缝插针,慢慢把文武百官尽可能洗一次牌,才有削弱司马祈势力的机会。

可对于吴帝的棋子祁溪而言,他不仅从未曾参与过这些官僚的游戏,还被推上了风口浪尖。这种情况无疑就是将他面对敌人绑在城墙最高处,然后再在他胸前写几个大字——向我开炮,简直令他瑟瑟发抖。

众所周知,想扳倒司马祈的人不在少数,悬镜司大司仪林星河首当其冲。吴帝也深谙此事,因此有意给林星河和祁溪牵线搭桥,时不时就把他们二人约来赏画品茶,想要二人熟络起来。

这样一来,悬镜司便不是单枪匹马。悬镜司和少府一联合,就相当于大吴内部已有三分之二与内阁院为敌了。到时候他们人多势众,想要找个由头把司马祈干掉就容易多了。

只不过,吴帝并不清楚,林星河的目的,远不止干掉司马祈那么简单。

时值孟冬,东宫。

太子仍旧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的天,手中执一本《悦神赋》,正好翻到九华白龙王的那一页,就再也不往后读了。

赵晚凝就坐在他对面,手里绣着一个肚兜,上面的图案好像也是白龙。

这白龙的图案在红色的绢底上好不惹眼,太子无意间一瞥就注意到了。

于是他稍稍偏头看向赵晚凝,狐疑道:“你在绣什么?”

赵晚凝莞尔一笑,不紧不慢将手中肚兜拎起来展示给太子瞧:“是白龙。”

白龙二字对太子而言扎心,才一入耳便不自觉的皱起眉来:“你绣……白龙做什么?”

发现太子脸色不好,赵晚凝胆怯的将绣到一半的肚兜往桌下一藏,迟疑道:“臣妾……臣妾以为顾郎喜欢白龙……”

喜欢二字“当啷”一下敲中太子天灵盖,令他不由回避赵晚凝的目光:“谁告诉你的?”

赵晚凝指了指太子手中的《悦神赋》:“顾郎每每翻到白龙篇章,便会出了神,若不是因为喜欢,便是怨恨了?”

太子瞳孔一缩,瞥了一眼手中的书,赶紧合上:“巧合罢了。白龙你别绣了,要绣,便绣些虎啊麒麟啊什么的,说不定将来能怀个皇孙,这么一来……父皇他也会高兴些。”

“也好……”赵晚凝说着,低头瞧了瞧膝上的肚兜。

太子矛盾到了极点,他知道自己已经罪无可恕。他害怕赵晚凝倾心于自己,全心全意投入,到时候无法自拔,受伤太深。却也做不到对她不闻不问,冷眼相对。毕竟自己已经卑劣到利用她和将来她的孩子去救苏沐的性命,如若再不待她好些,自己也就不配为人了。所以太子对待赵晚凝总是相敬如宾,好言好语,客客气气。

可是近来一月有余的时日,太子总是见她做些小孩用的肚兜帽子之类的东西,想来是她太想与自己有个孩子了。

如此一来,太子反复陷入深深自责之中,整夜整夜睡不着。就连从前站在门口思念苏沐的时间都缩短了,只是想着多关切赵晚凝一些,以减少自己的负罪感。

他是做好了一辈子困在皇城里,与赵晚凝草草度过余生的打算了。毕竟……就算是等赵晚凝真的诞下皇孙救了苏沐的命,恐怕这一辈子也无法再与他携手并肩了。他明白只有自己离苏沐远远的,苏沐才能平平安安的活着。

这种无力的绝望感,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如同儿时母妃遭人诬陷被罚出宫去道观“修行”,年仅七岁的他不得不被迫与生母分离,回宫改了名字后被过继给无子嗣的皇后做嫡子,再安上了太子的名号。

太子的这一生,注定了由不得自己做主。“太子”二字,在别人看来,是无上荣耀,但是在他看来,却像是待在孙悟空头上的金箍,困住他,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正在这时,娟儿端着热腾腾的菜进来了,往桌上一一罗列,便叫自家主子来吃饭。

“嗯,来了。”赵晚凝闻声点着头,便起身过过去,亲自给太子添饭。却不知怎么的,饭香菜香一扑面,这气味竟令她作呕。

“太子妃娘娘,您怎么了?”娟儿一瞧赵晚凝一阵阵恶心,赶紧去搀她。

赵晚凝干呕一阵,用手绢捂了口鼻,面色发青:“我闻着这些菜味道不好,怕不是添错了什么东西?”

下人们一听,不敢怠慢,生怕有歹人再这饭菜中案中下毒要谋害太子,赶紧找来银针测了一遍又一遍,可这银针都好好的,没有变黑的迹象。

于是小顺子将鼻子凑近了仔仔细细闻了闻,摇摇头道:“奴才闻着味道不怪啊,很香啊!”

闻言,下人们就都凑过去闻了闻,随后都表示没有异味。但保险起见,还是将饭菜都到了重新做一桌为好。

太子坐在一桌饭菜面前,瞧了瞧太子妃,又瞧了瞧这帮奴才们,不想浪费,干脆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肉在嘴里嚼了起来,吓得奴才们赶紧去夺他的筷子:“哎呀哎呀哎呀,快快快,快吐出来,吐出来。您这是干什么?要尝叫奴才们尝便是,您可千万不能冒这个险啊!”

话音未落,太子嘴里的肉已经下肚。在场所有人一脸错愕的望着太子,等待的时间令人冷汗直流。

少顷,太子咂摸咂摸嘴,喝了口茶对赵晚凝道:“无事,味道很好,过来吃吧。”

众人大眼瞪小眼,惊魂未定,好像是确认了太子还好好活着,才一脸后怕的退了出去,只留绣儿在跟前伺候着。

可赵晚凝就是闻不得这一桌子饭菜,刚夹了一块肉凑到嘴边,碍于太子面子,硬生生放入嘴里,嚼了几下,胃里便是一阵翻江倒海,连忙冲出了门去,吐在了花坛里。

门口的娟儿瞧见,赶紧端了水去服侍。一边给她擦着嘴,一边不解道:“今日是怎么了?娘娘您莫不是早晨吃坏了肚子?”

赵晚凝脸都吐绿了,摇着头道:“没有……我早晨……就喝了一碗藕羹。”想起藕羹的味道,又低头一阵狂吐。

太子见状也起身想去瞧瞧她,却被绣儿劝住:“殿下在这歇着吧,我去。”

“嗯。”太子答应着,坐回了餐桌旁,忽然想起她绣的那块肚兜,突然想到了什么,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倏然起身来到门口,看着赵晚凝道,“你……莫不是……”

赵晚凝闻声,目光向后一瞥,好不容易止立刻吐,扶着娟儿转身过来,低着头有害羞的道:“臣妾……臣妾也不确定。”

太子忽然一怔,上前一把捏住赵晚凝的肩,稍稍俯身看着她通红的脸:“叫太医瞧过吗?”

赵晚凝摇摇头道:“没有。臣妾月信一直……一直不准,所以……”

“多久?多久没见月信?”太子急切道。

虽然是自己的夫君,但毕竟还是女儿家的秘事,忽然被太子这么一问,让赵晚凝忽然羞臊难当,烧红了脸颊。她不敢看太子,垂了眼眸,支支吾吾的道:“应该……有两个月了……”

两个月!!!

闻言,太子脑袋嗡的一下。此时他的心情复杂得很难形容,好像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将死之人,被人告知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你再也不会疼了,坏消息是你马上就要死了。

“叫太医。”太子说着,立刻叫人撤了饭菜,亲自把赵晚凝扶进屋里去坐着,忍不住低头瞧了瞧她的小腹,“既不确定,为何不让太医来瞧瞧?”

赵晚凝目光在俊朗的太子脸上游移,心里五味杂陈:“臣妾……臣妾怕是一场误会,惊扰了顾郎。”

实则她此刻心里浮现的画面,是太子书中、枕下、桌前……无处不见的“仙君”画像。她知道如果这个孩子降临人间,可能让太子回心转意,但也有可能,太子会阻止这个孩子降世。她不敢冒这个险,因为太想为眼前这个男子生下一个孩子,所以计划等到月份大了,肚子显了,人人皆能看出,不好拿掉这个孩子的时候,再告诉太子。

“不会。”太子表情不像是很开心,却还刻意对着她微微一笑以表欣慰。

少顷,太医来给赵晚凝诊了脉,确定是已经怀胎腹中,拱手恭贺:“恭喜殿下贺喜殿下,太子妃娘娘腹中胎儿脉相平稳。微臣这就给娘娘开一张补气血的方子喝着,往后要平心顺气,切不可狂喜过怒,以免动了胎气。”

“有劳李太医,”太子心不在焉,扭头心虚的看了赵晚凝一眼道,“父皇还不知道这个好消息。”

李太医闻言呵呵一笑:“微臣自会将好消息带到皇上耳边,殿下您就放心吧。”

“嗯,那就好,那就好……”太子眼神飘忽不定,“娟儿,送送李太医。”

“是。”娟儿一边送太医出门去,一边替太子妃高兴,笑得合不拢嘴,“谢谢李太医,今后还咱家娘娘还托您多多照拂。”

李太医点头哈腰:“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之后的几日,太子一得空,便再门口张望,只希望能快点听到父皇找人来传召他。

不过自得知太子妃有孕后,便再也没有碰过太子妃一根手指头,只把她当佛一般供着,随时随地四五个奴才围着她转。

旁人只道太子待太子妃极好,生怕肚子里的孩子出什么意外。实则,太子自己知道,这不过是掩盖真相的借口。此前每次行房都让他备受煎熬,他真的不想再碰赵晚凝了。

与此同时,苏沐三人已到江陵。入了关,苏齐安便一纸秘书飞歌穿入京城。

吴帝看着苏齐安传来的秘书,哈哈一笑对王知远道:“是时候了。”

于是 ,腊月初二,午时,“乱贼苏易安”被斩首示众。

申时一刻,内阁院内,司马祈一记耳光狠狠的打在孙晁的脸上:“废物!!!”

霎时间便有血从孙晁嘴角渗出,但他不敢妄动,只默默低头赔罪:“徒儿办事不力,理应受到惩罚,还请师傅罚了我便消了气罢。”

“你是该罚!!!”司马祈火冒三丈,“什么叫被人捷足先登???给我仔细查!!!到底是哪个兔崽子有能耐快你一步把苏易安给换走了!!!!”

“是。”孙晁低眉顺眼,多一个字都不敢说,得令便转身要离开。

“等等!”司马祈思索片刻又叫住孙晁,“连同苏易安下落一并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申时三刻,太子照旧站在东宫院子里,身披白雪,看着树梢几只倔强的腊梅,隐约听见绣儿在门口与前来送碳的奴才讲了好一阵的话。

这一举动,似乎让太子的心死灰复燃了。他心脏狂跳,仿佛看到了一点黎明的曙光。

五天过去了,也该有消息了。太子心里这么想着,迫切的转身过去看向东宫大门,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门口,迫不及待的想要从绣儿口中听到一点好消息:“怎么了,是不是父皇肯见我了?”

绣儿被忽然出现的太子吓了一跳,一转身脸色煞白的看着太子:“殿……殿下……你怎么在这?”

谁知门外的奴才见了太子慌慌张张的拔腿便跑。

太子看她脸色不好,又抬眼瞧了一眼门外逃走的几个奴才道:“我怎么不能在这?他们怎么走了?你们……在说什么?”

绣儿闻言赶紧搪塞道:“没什么!可不就是宫里那点嚼舌根的流言蜚语,恐污殿下尊耳……”说着,绣儿伸手替他掸了掸肩上的积雪,“殿下,雪越下越大了,您快进屋暖暖吧。”

太子见状察觉到不对劲,也不做声,默默跟着绣儿往寝殿方向走,听见其他奴才们一边打扫一边交头接耳说个不停,便趁绣儿不注意,悄悄行至他们跟前的廊柱后面躲起来偷听。

“你听说了吗?苏大人被斩了!”小顺子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在脖子上比了杀头的姿势。

“嗯嗯,我也是刚刚才听送菜的来的小夏子说的。”小福子一边扫地一边道。

“啧啧啧……”小顺子瞥着嘴叹息道,“苏大人生前与满朝文武都不相熟,单单就与我们太子要好。也不知道殿下知道了这事会不会生气。”

“嘘……别说,要让殿下知道了,肯定不好受。”小福子说着,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什么???!!!

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苏大人…… 被……

太子闻言瞳孔震惊,一转身出现在两个奴才面前,怒道:“谁?哪个苏大人?说!你说!!!”

二人被吓得一哆嗦,立马转身吧唧一声跪倒在地,不敢说话了。

绣儿听见动静,这才发现太子不见了,立马回来找:“殿下!”结果没走两步就见了这架势,知道是事情败露了,眼珠子一转,上前骂道,“你们两个在这做什么?有活不好好干,闲着嚼人舌根胡说八道,还不快掌嘴!”

“是……是……”两个小公公相视一眼,赶紧张嘴,嘴巴子扇得啪啪响,“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住手!”太子已经猜到了,但不敢相信,“说!”

但他们不敢说。

绣儿知道,事已至此,纸包不住火,于是上前扑通跪地道:“殿下……苏易安大人……不在了……”

忽然之间,天都塌了。

太子头晕目眩,耳鸣不断。苏沐的死讯犹如亿万支长剑刺穿他的心脏,将他原本就千疮百孔的身体彻底击碎。

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愚蠢至此,竟然信了他爹的鬼话。亦或是,就算不信,他也别无选择,只能听从,只盼望着,有一线生机。但此时此刻,这仅存的一丝希望彻底破灭了。

奴才们见状,不敢停手,打得更响了。

绣儿怕极了,她呆呆的看着太子。看着原本就备受折磨憔悴不堪的他,此刻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眼泪夺眶而出,如断线的珠串滑落。紧接着是止不住的无声的抽泣,呼吸不均,颤抖不止,但还勉强立着。

“殿下……”绣儿见太子肝肠寸断,心疼不已,也跟着哭了起来,“逝者已逝,奴婢知道您伤心,可是您的身子更要紧啊……殿下……”

屋内,太子妃听到屋外的动静,放下手中针线,披了斗篷出来一看究竟。却见不远处的廊亭边,太子一人摇摇欲坠的立在那里,面对着下跪的奴才们,于是上前喊了一声:“顾郎,他们怎么了?所犯何错?”

绣儿闻声看向太子妃,泪眼婆娑,吓了太子妃一跳,于是才知大事不好,不顾风雪,踏雪而来:“顾郎。”

与此同时,院子里那一枝被压弯了腰的梅花早已不堪重负,终于“咔嚓”一声折断。肩上的积雪应声扑簌簌掉落,只剩它奄奄一息的坠在半空,毫无生气。

太子闻声回头,借着模糊的视线,看了一眼那枝梅花,嘶哑着道了一句:“……花落了。”

紧接一头栽倒在厚厚的积雪之中,被血掩埋了大半。

在场众人惊呼着朝他奔去:“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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