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夹带离城去

玉泄心一点也不客气,自从他和林砧熟悉之后,就被这个笑嘻嘻的二侯带得有点没正形了。

“我要离开,不能再耽搁了。”

“这话你不应该对我说,我只会给捆着你的麻绳再加一条牛筋。”林砧搅和着碗里的粥,不动声色。

“你不会的。”

“何以见得?”

不知为什么,江匪浅觉得这是一种奇妙的谈判术,本来是平淡的氛围,却被这两个人谈出了剑拔弩张的味道。

“自从我来周,只你为我考虑。”

林砧嗤笑:“侍拿的使君就这么幼稚吗?这里是周,你还想用‘人间真情’换得一个逃出生天吗?先跟你讲好了,我不吃这套。”

玉泄心毫不慌乱,浅色的眼睛盯着林砧:“既然你是笃定的,为什么不看我?”

“啧,麻烦!”林砧挑衅地抬头瞪着他,两个人的眼光碰在一起,空中好像起了火。

玉泄心:“二侯,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那你虽然是周人,但是却和他们不一样。”

林砧嚼着腌菜,好像在咀嚼晦涩的语言:“哪里不一样?”

“他们不相信神女的预言,你却相信。”

“你哪根汗毛看见我相信来着?”林砧一点不给面子。

“那天和周王说这件事情的时候,那你本来是想说相信的,但是迫于周王的淫威,才说了不相信,但是我知道,你打心眼里是相信的。”

林砧叹气:“那又怎样?”

“请你想办法带我出去,还有他。”玉泄心指着江匪浅。

“不行,他不是侍拿人,他要留下来。”

“我要走。”江匪浅毫不迟疑:“我要去舫找回我的弗图。”

哐镗一声,林砧将碗摔在桌子上,脸色不善:“一个两个都疯了!周是随便能出去的吗?舫想要的东西是我们随便能拿回来的吗?你们对我的信心也要有一个限度,不要异想天开。”

“而且,”他缓了缓,补了一句:“我是周的二侯,不是你们这些别有用心的人可以呼来喝去的。”

他垂下头继续吃饭,脖子弯下去,腰背却还是坚韧地笔直,像一把利刃。江匪浅看着看着,忽然想到了别的:别人看林砧,是不是只能看到一把利刃呢?他是因为这个才孤独的吗?如果他看到了林砧生病的样子,算不算是看过了这把利刃堪堪入鞘的一面?

有人推了他一把,玉泄心着急道:“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江匪浅回过神来,眼光迅速收回来,但玉泄心还是看见了,他狐疑道:“你看着他做什么?前几天一个小将还叫我不要对他想入非非,我看想入非非的是你才对。”

林砧立刻大声咳嗽,边咳边骂道:“天杀的苦菜花,大人我打赌,肯定是他,脑子里放花椒,肉麻。”

江匪浅从没被人这么戏弄过,表面上一脸漠然,放在桌子下面的手却拧成了麻花,他尽量不着痕迹地辩解:“我只是也在想,二侯可以帮我们呢。”

“你们?”林砧咳嗽着,这样大的动作让他浑身上下发疼,但是嗓子痒,一时收不住,于是脸上先是发红,继而因为疼痛而苍白,但是他一张嘴还是没给耽误了:“你们什么时候结盟的?这就开始站在一边说话了。”

江匪浅看着他的脸色,劝道:“二侯回屋子里歇息?”

“胡说,我费了这么大劲出来,怎么就要回去。”林砧好容易止住了咳嗽,眼角湿漉漉的,显得憔悴,一抬头看见两张眉头紧锁的面孔,哭笑不得:“这还没有吹灯拔蜡,怎么哀乐就响了?”

玉泄心真想将那些咳嗽塞回他的喉咙里,忍了半天,好好说话:“我的提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你这不算是个提议。自古提议都是利益均沾,我带你出去,我有什么好处?”

玉泄心一时语塞——他确实没考虑这个。林砧看他不知所措的样子,得意洋洋,翘起了脚,腿却疼痛起来,只好忍痛放下了脚。

正在他以为玉泄心要放弃的时候,江匪浅忽然道:“何必试探呢?你总是要帮我们的。”

林砧觑着他,脸色不明:“怎么讲?”

“昨晚我回来的时候,你嘱咐我今天不要见人,你是怕周王知道我回来了。如果你想留下我在这里给周画地图,又怎么会害怕周王知道我的存在?你想让我走,或者,带我走。”他的眼睛纯粹地看着林砧,平静,但林砧却莫名觉得这双眼睛中含着一丝恳请。

半晌,林砧才撂下碗,讳莫如深道:“或许。”

“什么叫或许?准时江匪浅猜中了,你不好说对,才故弄玄虚。怎么,你早就有心让江匪浅走了?”

林砧终于叹气,江匪浅虽然不经世事,但是却比他想象中聪明很多。林砧说:“是的,他的图是弗图,我不想让这种宝物流落到任何一个人的手中,舫不能得到,周最好也不要,因为不管他们中哪一个人得到弗图,结果都是一样的——攻伐,战争,东方很快就会陷入战乱之中。你们不见吗?即便是没有弗图,你偷我的,我偷你的,已经很乱了。”

“你是个超于族人之外的人。”江匪浅中肯地评价道。

这个评价让玉泄心想起了什么,他说:“既然如此,就帮我们逃走吧,我一定要和江匪浅一起走,他可以带我找到神师。”

直到听到这句话,林砧的脸色才真正严肃起来:“他可以找到神师?你怎么知道?”

“江匪浅就是被神师救下来的。”

原来如此。林砧转向江匪浅,用眼神审问他。虽然脸上风波不惊,但江匪浅心中却微微打鼓:林砧身上那种刀刃的感觉又流露出来了,本来只有戏谑和缱绻的眼睛中多了肃杀,好像数九寒冬的枯树枝。

“我描述了那个枭面人的样子,玉泄心便说他是神师。”

玉泄心拍拍脑袋,他已经忘了是他自己给出的定论。他道:“山中穿梭,盈缩山河,还有翠绿的小人儿,不是神师是什么?”

林砧本来急得站了起来,现在又缓缓坐下,倚老卖老:“你们错了,世上已无神师。”

“有。”说话的是玉泄心。

“何以见得?”

“还有神女。”

“当年神女并未发誓不再涉足后土,但神师发誓了。”

“他们或许毁约了。”

林砧转身,侧对着他,说:“神师言而有信,怎会毁约?”

“你又知道多少?“玉泄心急了,一拍桌子,跳了起来。

林砧一手撑着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像是从哪里找到了答案,他笑了:“好吧,或许神师言而无信,他们毁约了。”他继而问:“为什么要找神师?”

“神师可以破解神女的预言。”

林砧一笑:“如果神女都做出了预言,神师怎么会不知道这件事情?如果知道,他们为什么还等着神女告诉大家?”

“因为神师已经不再涉世,消息只能由神女解读。”玉泄心回答得理所当然,并露出“林砧很蠢笨”的表情。“神女很久之前就有所预言,但是现在,预言终于要兑现了。”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林砧的手剧烈颤抖了一下,也不知道是玉泄心话中的哪个点触动到他了。

他的话风不着痕迹地转变了:“预言事关后土,确实需要仔细解读,如果是性命攸关的事情,总要有人顶着不让天塌下来。”

“这才对嘛。”玉泄心对林砧的开窍很是满意,但江匪浅的目光却淡淡地扫到了林砧脸上,他从这个人口中听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但是其中的含义究竟是什么,他并不清楚。只是隐约地,江匪浅从林砧身上读出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神秘,以及没来由的亲切。

林砧松口答应,事情很快有了着落:由于最近街上巡查很严格,他们只能随着能随意进出的工具一同出去,于是,在玉泄心的大力抗议中,林砧坚定不移地选择了一种最简单,却也最叫人难堪的。

当晚,玉泄心居住的宅子外面响起一阵铃铛声,叮叮当当不绝于耳,但这声音并没有引起门人的警觉,因为这是输送废泄的车子,里面尽是垃圾和污秽,且每日夜间都会从街道上经过。

但是门人不知道的是,今夜,这辆车子在摇了一阵铃铛之后,在宅子的后门停了下来,一个黑影裹挟着另一个发白的身影从墙上跳了出来,黑影将白色的影子一把塞进了车子下面的夹层中,自己拍拍手,戴一个大草帽,悠哉游哉地跟着车子向城外走去。

为了保持城内街道的整洁,这些输送废泄的车子每夜都会准时工作,将城内无处倾倒的废物运输出去。城门很快为这些车子大开,十几辆小车排成一列鱼贯而出,车子的负责人或是一个,或是两个,其中一辆车子边多了一个人,完全没有人在意。

来到城外,车子的负责人们忙着倾倒废泄,两个并非负责任的人这才从其中一辆车内爬了出来。江匪浅和玉泄心躲在夹层中,身上并没有污秽,却沾了味道,这味道十分浓郁,叫人忍不住掩住口鼻。

林砧摘下草帽,扑扇几下,讥笑道:“两只阴沟里的老鼠。”

“都是你的馊主意,堂堂二侯,想不出更好一点的方法吗?”侍拿人喜爱洁净,玉泄心对目前的状态十分不满意,自己捏起袖子闻一闻,皱起了眉头。江匪浅倒是无所谓,外面的长衫子一脱,扎在腰间,里面只穿一件短衫子,味道小了,很是清爽。玉泄心学着他的样子整理了一下,才觉得好些了,但是仍然嘟囔着要找地方洗洗。

江匪浅转向林砧:“你要走了吗?我们请求你的事情,你已经做到了,接下来,你要回去了吗?“

周王打个哈欠,想回去睡觉了。他已经在书房里面耗了一个晚上,先是和大侯商量了很长一阵子应对偷车工图一族的策略——但是由于不知道盗贼是谁,他们的讨论收效甚微;接着,他又听取了大侯一连串的抱怨,其中十有**是关于二侯的。说起来,大侯十分喜欢抱怨二侯,从不能好好吃饭到商量问题话术习惯不同,都要抱怨出来,如果不是周王深知大侯耿直憨厚的脾性,都要以为他是故意找二侯的茬儿。

这一回,大侯的抱怨是关于二侯的病。据他说,二侯是不是生病,虽然不频繁,但是每次生病之前毫无征兆,忽然人就倒下了,把别人吓个半死。

周王揉揉眼睛,觉得大侯如果不是对细节过分紧张,就是口水太多没话找话,因此他果断地把大侯赶走了。之后,他阅读批改了一些手下的文书,将飞扬的红色字迹留在这些文书上面。

就在他准备休息的时候,传话的人告诉他有一个人求见。听到这个人的名字,周王吞下了自己的哈欠,急急忙忙跑到门口迎接。

这个能让周王迎接的人竟然是个其貌不扬的矮子,相貌倒是不丑陋,只是由于个子太小,即便是一身劲装,也没有英姿飒爽的感觉,反而十分滑稽。但是周王脸上并无丝毫笑意,他将这个人带进屋中,叫下人关上了门。

来人与周王面对面坐在桌边,双双沉默。过了一会儿,周王失去了耐心:“你来这里不会是为了和我对坐的吧?”

“自然不是,”这个人的声音有点沙哑,不是因为劳累,而是天生:“只是这一次的事情有些神乎其神。”

周王皱眉。正如每一个王,他总有信任的人和不信任的人,但是在这些人之上,他还有一个奇妙的伙伴,一个谈不上亲信,但是对他绝对忠诚的人。这不是一个死士,但是他却可以为了周王死节;他也不是一个密探,但是周王身边的事情没有什么能瞒得过他。他是时时处处的眼睛和耳朵。

现在,这充当着周王耳目的神秘人慢慢地说话了:“刚才大侯的话语,值得深究。”

“有什么可以深究的?”周王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桌子上面的一株兰草:“大侯做事情我放心,但是说的话却没必要听。”

“但是他说到了二侯。”

“那又怎样?”周王微笑:“二侯比大侯好多了,是一个对我的胃口的人。”

“我今天就是要向我王讲讲这个二侯。”

“哦?”周王坐直了:“二侯有二心?”

“非也。”耳目的神色一时有些为难:“只是我调查到二侯的一些过去。”

“这就奇了!”周王十分惊讶:“听骁骑营的人讲,二侯是个孤寡,他们常说这个人是从石头里面蹦出来的,没有亲人。你是怎么调查到的?”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消息是我从一个祷人那里得来的,祷人活得比我们更久,他们大多数在北方看守我们先人的祖脉,但是其中特别老的人受到您的恩泽来到城中养老。城中年纪最大的那个祷人,他大约近二百岁了吧,他说自己小的时候见过二侯,当年他就是那副摸样。就因为这个,老人还以为自己见着了神,最近有点神志不清。”

周王使劲盯着耳目,像是他的脸上发芽了。“那老人怎么看见二侯的?”

“骁骑营的战车在街上出故障那一天,那个老人正在元老院的二楼晒太阳,因此看见了。”

周王掐着眉心:“隔得那么远,老头怎么看得清楚?“

耳目不咸不淡地问:“我王要袒护二侯?“

“什么袒护不袒护?你这个消息根本就是胡闹?我难道要为了这个消息而调查二侯吗?笑话!”

耳目并不畏惧,他淡淡地道:“如果再说一件事,您就不会这么想了。”

“快说!”周王没好气地命令。

“那个名叫江铭的画图人被人劫走,全城都在找他,但是就在昨晚,他回来了,还回到了二侯的家中。”

周王神色一凛。耳目不动声色,继续汇报道:“今天早晨,侍拿的使君偷偷去了二侯的家中,他们三个在里面好些时间,使君才出来。”

“怎么扯上了侍拿人?使君去二侯家做什么?”周王疑虑顿生,责怪道:“你怎么现在才来告诉我?”

“谨慎行事而已,我怕白天二侯会来找您。”

“但是,这说明什么?林砧的身份不明,还和侍拿人见面,这两件事情似乎没有关系。”

耳目笑了:“却是没有关系,但是这两件事情足以说明一个问题,您需要对二侯提高警惕,最好趁这个机会,详审一下这个人,以免留下后患。“

周王沉吟很久,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老人当年怎么见着林砧的?”

耳目毕恭毕敬:“老人说,他当年在北方守着祖脉的时候,林砧曾去他们那里借住一段时间,但是他是个浪人,无所事事的样子,整日里喝酒。”

周王终于妥协了,但不是因为这个荒诞的故事,而是因为江匪浅和玉泄心的事情,他吩咐:“传唤二侯来。”

不一会儿,下人回来通禀:“我王,他们三个都不见了。”

周王的眼神霎那阴寒下来,耳目吃惊中带着懊恼,他跪下请罪:“是我来晚了,但是他们不可能知道消息。”

“那么就是说,他们的逃走另有原因了?”周王磨着牙齿,狠狠地道。“去,快去,现在就开始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们找回来。”

先是车工图,再是江匪浅,现在连自己族中的人也要倒打一耙,周王脸色阴沉得像是要发洪水,大家谁也不敢说话,乖乖照办;耳目悄悄地想要退下,却被周王叫住吩咐:“好好用你的眼睛和耳朵,把他们抓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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