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真是活见鬼

林砧张张嘴,想要说一句“废话,不然在这儿闻你们的满身臭气吗”,却听见远处有敲锣的声音,一个人骑着快马飞驰而来,边敲着锣边大喊道:“城外一切人员,除守兵外,立刻回城,城外禁止留有闲杂人等,一经发现,治大罪。”

他喊了一圈,掉转马头向另一个方向跑了;不多时,一对官兵匆匆奔来。这些处理废泄的人顾不上善后,匆匆忙忙收拾了东西就跑。带着江匪浅和玉泄心出来的那个人转向林砧,悄声道:“二侯,您也快回去吧。”

林砧眯起眼睛:“你觉得这算什么事儿?他们又要抓谁了?”

“二侯,最近不太平,您快走,明哲保身。”

林砧嘲讽地笑了一下:“谢谢你,但是这个词早就不适用于我了。”他拍拍那人的肩膀:“快回去吧,不然麻烦太大。”

那人推着小车离开,林砧一把抓住江匪浅和玉泄心,躲进了荒丘上面的草堆里,这里离废泄场很近,味道好不到哪里去,玉泄心拼命捂住口鼻,快要把自己闷死了,却还是苦不堪言,恨不得呕吐出来。林砧威胁地一只手捏住他的后颈,生怕他发出声音。江匪浅倒是浑不在意,双目炯炯,盯着越来越近的士兵。

“这里没人了,咱们可以回去交差了。”士兵们只看了一眼,就匆匆下了结论,他们一点也不像大半夜跑出来,心中都抱怨着上面的疯病。

“咱们是来干什么的?本来就是宵禁的时间,有封闭内城的必要吗?”一个人问。

江匪浅知道这是事情的关键,支起了耳朵。另一个士兵回答:“还不是又要抓人了。”

“这一次又是谁?难不成还有奸细?”

“哈哈,奸细抓完了,轮到自己人了,这一次要抓的是骁骑营的二侯和他的党羽。”

江匪浅看不见林砧的脸色,却觉得身边的人身体忽然僵硬。第一个士兵问:“二侯哪里来的党羽?“

不耐烦的口气:“只要是凑在一起的就是党羽了呗,哪儿那么多问题?人不逃走,还用得着抓吗?说的都是废话!“

他们的声音逐渐远去了,荒丘上只留下风声。

江匪浅和玉泄心站起来,林砧却还坐着,神色木然。江匪浅将他搀扶起来,道:“你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林砧喃喃,像是在和自己说话:“周王……想一出是一出。”他叹气,脸色说不上是哀伤还是恼怒:“看来,我只好和你们落草为寇了,也不知道照你们的水品,能抢占几个山头。”

什么乱七八糟的。玉泄心忍不住道:“这么大事,你怎么还开玩笑?”

林砧拍拍身上的尘土,一脸超然无忧:“难不成你想看我痛哭流涕悔不当初?大人我要不是为了帮你们会落到这副田地吗?你们不赶紧感谢我还来消遣我?是人不是?”

“是……”玉泄心说了一个字才明白这不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但是转念想到林砧确实是为了他们才倒大霉的,于是躬身道谢。林砧反而闪身在一旁,煞有介事地咳嗽:”咳咳,受不起,受不起。“

“别理他,逗你呢。”江匪浅不咸不淡地瞟了一眼林砧,问:“接下来去哪里?”

“我怎么知道,现在我无家可归还身无分文,自然是跟着你们了。”林砧理直气壮地道。

江匪浅预料到了,冷静地指挥道:“几里之外有一个船厂,我们去那里暂避。”

“为什么不住驿站?”玉泄心看看四周的环境,不是很乐意。他的脑袋顿时被林砧敲了一下:“螺丝头,我们是逃犯,怎么可以住驿站?”

玉泄心仍然不放弃:“你们的驿站环境很差,简直就是黑窟,搞不好是逃犯聚集的地方,有什么不能去的?再说,驿站可比船厂近得多,现在正是半夜,去驿站岂不是更安全?”

林砧给了江匪浅一个眼神,意思是:小子,这怎么办?江匪浅举目四望,吸了一口微梁的空气,不为所动:“我东来观察到了那个船厂,厂房很大,夜间少有人看守,因为偏僻,更没有人去。驿站中鱼龙混杂,不适宜去。”他转向另外两人:“你们好好想想,我们为什么忽然就变成了逃犯?”

“自然是有人发现了我们失踪,报告了周王。”

“是的,这就说明,周境内有关注我们的人,他们正在想方设法刺探我们的秘密,因此,任何人多的地方都不能去。”

林砧在一旁拍了几下手:“小子,脑子挺清楚,去骁骑营不亏。”

江匪浅嘴边带了点笑意:“若是二侯仍在营中,也未尝不可。”言外之意是:既然你已经不再是二侯了,说这些不过是废话罢了。林砧自然知道其中的意思,闭上了嘴巴,三人按照江匪浅规划的路线,向船厂而去。

这一走,就是半个晚上。玉泄心虽然喜欢抱怨,但是毕竟是侍拿的使者,也曾一路东来,身体十分硬朗,虽然口中是不是蹦出抱怨的话,脚步还是很轻快的。这么看来,反而是那个自从上路就不言语的林砧最让江匪浅头疼。

林砧虽然不和江匪浅言语,但是江匪浅一时没有放松对他的注意。这一来是因为林砧身体不好,江匪浅生怕他半路垮掉,二也是因为这次出逃林砧对他们恩情很重,对待恩公又怎能怠慢?因此,当林砧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却仍一声不吭的时候,江匪浅果断叫停了他们的行军。

“不走了,歇歇。”他说着从一个新的背囊中掏出水袋递给林砧,后者不客气地接过去喝了一口,吐吐舌头:“怪味儿。”

江匪浅知道,如果由着他原地信口聊天,他今晚都别想问出自己想问的,于是他在林砧说下一句话之前截住了他,抢先问道:“你身体好点了吗?“

林砧顺势蹲下,捂住脑袋:“哎呦,你一说,真的开始疼了。“

满身裹着绷带捂脑袋干什么?江匪浅不客气地戳穿他:“这就是好了,但是你身体还虚弱,歇歇总是好的。”

林砧恨铁不成钢:“那你懂不懂‘体恤’两个字怎么写?怎么天生浆糊脑子石头心肠,我都说了,我还疼着呢。”

玉泄心这一次倒是站在林砧这一边,他毕竟是个心肠好的,于是也帮腔道:“江匪浅,你是不太明白怜香惜玉是个什么道理。”这句话让他同时遭到了两重意味不明的眼神,江匪浅和林砧因着他侍拿人的身份暂时忍受他通俗语不好给人带来的不爽。

林砧有气无力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忽然又好了,咱们走吧。”

最后,经过江匪浅的强烈要求,他们好歹又在原地休息了一刻,并在继续行进三刻之后到达了船厂。

船厂黑魆魆一片,鬼魅似地矗立在大江的岸边,未下水试验的大船被木架子固定在水和岸的交界处,平缓的江水拍打着木架,在月亮下发出潮水一般的声音。这虽然也是水上的浮物,却不同于舫鬼船的诡异,而是透露着即将远航的意气风发。江匪浅看着,有些痴了。

另外两个人却不知道他的心思,一门心思往船厂里面走。正如江匪浅所说,里面人烟稀少,造船的工人们自有住处,晚上只留着几个巡夜的看守大船,但是此时已然是后半夜,巡夜的人也睡去了,于是整个船厂空空荡荡,只有江匪浅他们三人的影子被拖得很长。

林砧第一个找到一个舒服的角落,窝下身子休息了,他的旁边是一面棚布,被几根大竹竿子挑着,好像经幡。月光透过棚布渗透进来,浇筑了他的面孔,江匪浅发现,他第一次看清楚这个人,好像之前明晃晃的阳光都无法照清楚这个人的轮廓。

这个时候的林砧静止着,像是纯银的雕塑,面孔上锋利的线条被月光软化了,白天那柄利刃收回了匣子,现在旁人看到的,只是匣子上的锦缎而已。

玉泄心搬到远一点的地方,靠在一个麻袋上,迅速进入梦乡,他的面容在月光下模糊,像是被光晕磨掉了边界,整张脸陷入月色中。

江匪浅看着看着,越发精神起来,昨晚的一夜好梦似乎现在还顶事,他赶了好长时间路也不觉得疲倦。于是,他悄悄来到外面,面对江水,陷入沉思。

先是想林砧:这是一个身世如何的人?为何那么神秘,但是又叫人那么想要了解?再想君父和师父:如果他们在身边就好了。接着,思维拐到了弗图上面,江匪浅泛起一阵忧愁:他本来抱定了寻找弗图的念想,但此时因为种种缘由,有些动摇了。

江水坦坦荡荡流淌,丝毫没有纠结的地方,江匪浅尽力让心胸和江水一般广阔,确实在做不到,他还缠在俗世的纠结中,心中焦虑不安。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林砧在他身后懒洋洋道:“我已经睡了一觉了,你还醒着。年轻人的精神头这么好的吗?”

“你怎么出来了?“江匪浅下意识地,和昨晚一样扶住林砧的手臂,像是怕他再站不稳似的。林砧一把拍掉了他的手:“收回你的爪子吧,大人我早就好了。”

换个人估计要火冒三丈地跳起来大骂林砧不知好歹了,但江匪浅只是笑笑。然,他刚刚要收回手,一样东西被塞进了他的手中。是那绿竹手环。

“啊!你找到了!”江匪浅难得露出年轻人常有的惊喜表情,江匪浅手环戴回手腕上。

林砧看他喜不自胜的小心劲儿,笑问:“哪个姑娘给的?这么珍重?”

江匪浅也难得接个笑话:“你道谁都和你一样,只珍重姑娘的东西?这是君父给的。”

林砧在微微潮湿的江边坐下来,拉着江匪浅也坐,道:“跟我说说,你君父是什么样的人。“

“君父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笨小子,“林砧轻声笑:”只会说个‘很好很好‘吗?“

江匪浅深深叹气:“我说不出君父的好,只有师父说得出来。”

林砧有点发懵:“为什么?”

“君父和师父的好处,彼此看得清楚,也都珍重着,我很羡慕他们。”

林砧不以为意,随口道:“好啊,既然羡慕,你也学来。“

“学不到的,”江匪浅垂下眼睛,平静的语气毫无波澜,但是说出的话却分明是情感强烈的:”他们能彼此作伴,都是曾经的苦换来的。“

林砧沉默,江匪浅的话像是凿子,凿破了他心口堵着的东西:苦尽甘来,有人作伴,他能得到吗?他沉默得很专注,殊不知江匪浅的目光在不经意间已然落在他的身上,将他无意间露出的微妙的神情尽收眼底。

但是林砧很快从情绪中摆脱出来,若无其事地问:“我猜你要去舫找寻你的弗图。“

“是。“

“我要阻拦你。“

“我猜到了。“

“所以,你是否要收手?“

“……“

“舫既已经得到你的弗图,一切就已经晚了。他们好鬼,对那一套东西很有研究,他们如果想从你的弗图中解读出什么东西,已经解读出来了,你抢回那你的弗图也无济于事。“

“我不是要阻止他们,我只是为了我的图。“

林砧觉得匪夷所思:“图失去了,再画一张就好了,凭借你的能力,这不是困难。”

江匪浅紧抿着嘴:“但是,其中一张图上有君父的手记。”这正是他纠结的核心——他从记事到今天,既没有志向,也没有责任,只有两个亲人放在心上,就是顶天重要了,君父的手记,是不是必然要抢回来?

按理说,江匪浅的答案是绝对的肯定,但是东来这一遭,他隐约觉得这世界上的事情比他想象中多一些,就算是他再胸无大志,一些责任还是不自觉地被他揽了过来。又或者说,这不是责任,只是与生俱来的道义感对他的一种催促。

林砧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总是以计谋游说别人,反而不知道安慰人怎么做,只好对着江匪浅干瞪着眼,不知所措。

江匪浅瞅着他的神色,觉得能将这个御活御铁不在话下,天生胆大得像是铁锤一样的二侯露出这种表情,也算是值了。

如果他的心里面还是只装着君父,那么他就始终迈不过这个坎儿,但是既然他心中现在又挤进了别的东西,空间一下子就大了,于是他也就释然了,甚至有心情顺嘴开个玩笑:“如果你可以给我的弗图做注解,我可以不去找弗图。”

林砧张张嘴,终于蹦出一句:“小子,何止你是匡我呢?弄了半天,就是为了让我给你作注解?多大点事儿,直接说就成了,游来荡去,拐弯抹角,没有意思。”

江匪浅看着他说:“君父的手记珍重,但是你说的也对,他们已经参详了弗图,找回来没有意义了。我的图本来只是对我意义非凡,是不必保密的,但是既然你告诉我了它的珍贵之处,我也从这些人的争夺中见着了它的珍贵,我对待弗图的态度也就不一样了。“

“本来,丢了君父的手记,我是拼死拼活也要找回来的,因为弗图对我而言就是君父留给我的纪念,但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叫我明白,我再不能讲弗图看作纪念了,这种视角只会误了大事,只有把弗图看作一张与各个族人利益相关的地图,才好做出正确的判断。”

说完这一番话,一扭头,正看见林砧盯着他。林砧歪嘴一笑,不自然地道:“忽然有点……心疼你,本来是什么也不明白的混小子,一腔热血,却被这里的人文给污染了,多了这么多凡人心思。哎,有什么办法?”

江匪浅报以一笑:“人都是清清白白来的,但是我变成这样也不算是沾染了污垢,最后还是能清清白白离开。”

林砧坐着一点也不端庄,全身上下像是没有骨头,现在他又躺倒在地上,仰面望着江匪浅:“好一个伟大的梦想,这个梦想可比升官发财困难多了。”

江匪浅轻轻捻着身边的青草:“或许吧,看你远不远努力。”空气中安静下来,只有江水的声音和他们的呼吸声。江匪浅:“玉泄心要我和他去找神师。”

“你相信?”

“为什么不?你不是也相信吗?”

林砧把一根草叼在嘴里,含糊道:“我无所谓,神师不神师,对我没有影响。城隍庙里面的土地还能还人个福报什么的呢,也没见神师给我们什么。”

“神师是做大事的,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他们完成了大事,就悄悄隐退,不会叫人看见。”

江匪浅一本正经地说。

“哈哈哈!”林砧含含糊糊地大笑:“小娃娃讲故事,谁让你有这么美好的幻想的?又是你的君父?还是你的师父?”

“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神师是这个样子的。”

“随你吧,小孩子爱做梦。”林砧慢吞吞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要离开。

江匪浅:“你不好奇我会不会答应玉泄心?不好奇我们之后去哪里?”

林砧停住脚步,他的头发因为刚才躺着而开散,发丝落下来遮住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里面闪烁着鬼精灵的光:“随你便,反正我跟着你们,你们要对我的安全负责。”

明明你才是最孔武有力的一个,还是个鬼见愁,犯得着对你的安全负责吗?江匪浅腹诽着,不走心地点头。

林砧勾住他的肩膀,带着他往回走:“回去吧,使君大人一个人在里面,说不定出什么事……”

他话音未落,船厂里面就传出玉泄心的叫声:“喂,你们是干什么的?我只是在这里休息一下,什么也没做!“

江匪浅扫了林砧一眼:何止这位还是乌鸦成的精。

船厂中,玉泄心被几个人团团围住,这些人都用黑布蒙着脑袋,黑布没有遮住的地方,露出泛着月光的光头。林砧扑哧笑了:“原来是船工们。“他冲着这些人喊道:”船工兄弟,大半夜的,怎么出来巡逻了,这么一看,也不知道到底我们是坏人,还是你们是坏人。”

船工们见又来了两个人,顿时有些自乱阵脚,领头的一个身材格外高大的把手里面削尖了的木头棍子对准林砧:“小白脸儿,识相的赶紧乖乖和这个白毛鬼蹲在一起,省的爷爷们费劲动手。”

林砧笑嘻嘻地往前走,直到棍子的尖端对准了他的胸膛,才用手指头将锐利的尖端轻轻拨开,道:“你们叫他白毛鬼,他恐怕不太乐意。这是个侍拿人,没见过吧?”听他的意思,像是把玉泄心当作什么珍贵玩意儿展览了。

玉泄心瞪圆了眼睛:“你……”

林砧看也不看他,眼睛饶有兴趣地在几个船工身上转,问:“你们活见鬼了不是?”

这句话像是有魔力,大个子船工举着棍子的手顿时颤抖了一下。林砧拍手:“我说对了。你们有什么担心害怕的,说出来听听呗,反正长夜漫漫,大家闲着也是闲着。”

大个子的同伴警惕地道:“你怎么看出来我们见鬼的?”

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怂样儿,没有鬼也要出来鬼。林砧忍住这一句讽刺,指着大个子腰间的艾草道:“诺,这是辟邪的,他带了,你们每个人都带了,群体辟邪,可不是碰见鬼了?”他嘴痒痒,忍不住补了一句:“说实话,看不出来才是见鬼了。”

大个子仍然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像是随时准备扑上来:“你们是谁?一个侍拿人,两个……一个周人。”他怀疑地看看江匪浅:“你是什么东西?”

林砧把江匪浅一把扯过来:“他不是东西,也是个周人。你为什么说,只有我是周人,而他不是周人?”

“真的假的?”大个子半信半疑:“他长得像,但是感觉却不对,更像是西北来的人,身上有股子风雪气。”

林砧将惊讶的目光投向江匪浅,后者泰然若速地接住了,对大个子说:“你眼睛很毒,说对了,我来东南是为了见识这里的风土人情。”

还没等林砧进一步诱骗这个大个子,就听见江匪浅道:“我是西北的萨满,你见鬼的事情,不妨说给我听听。”

这骗人不打草稿的功夫,连林砧都叹为观止,他忽然觉得这个看上去本性纯真的小子并非想象中那么单纯,至少在学着骗人方面是很有一套的。

大个子自然不信,直到江匪浅慢悠悠地从怀中掏出一串东西,大个子才闭了嘴。这是一串骨头穿成的链子,上面大大小小连接着十几块骨头,骨头和骨头之间间隔着细小的果实似的圆珠,或红或蓝,偶尔有几颗绿色的,更显得鲜明可爱。

江匪浅抖抖手腕,骨头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好像风铃一样,他笑问:“这下相信了吗?”人尽皆知,西北的萨满会用檀羊的骨头做成手串,手串在萨满的手中可以发出清脆的声音,在普通人手中却只能是静悄悄的。大个子终于相信了,虽然抱怨着江匪浅骗人,但是还是将见鬼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林砧和玉泄心顾不上惊讶江匪浅临时制造萨满身份的事情,全神贯注地听大个子的话。

原来这几个船工前几日夜间加班做活的时候,在慰江上看到了一团白光,这团光好像鬼魂似的,飘飘荡荡,看上去十分遥远,但是无比清晰,他们屏住呼吸听,还能从白光那里听到唱歌和击鼓的声音。

他们加班做活的一连几天都看到了那来路不明的白光,听到了诡异的声音,因此从那之后,这几个船工就惶惶不可终日,白日里没有怪事发生倒也罢了,但凡有风吹草动,几个人就提心吊胆。今晚,几个人虽然没有活计,但是终究放心不下江边的船,于是过来看一眼。

“你们明明害怕那声光,为什么还来看?”林砧抛出疑问。

船工理所当然地回答:“因为我们更不放心我们的船,万一船被鬼打劫了,我们怎么交差?上面怪罪下来,我们岂不是要丢掉性命?”

江匪浅无语:“你们到底是怕鬼还是怕上面的人?”

大个子挠挠头:“鬼怎么害人我不知道,上面怎么惩罚,我却知道。”

江匪浅和林砧对视了一眼,在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了深切的叹息。林砧难得说了人话:“哎哎,好了,这不是我们在嘛,给你捉鬼就是了。”

玉泄心在他身后哼了一声,道:“什么捉鬼,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了。”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看向玉泄心,他道:“慰江之上,是慕德的境地,他们依靠天母山险要的地势,修筑了神道,每年的迎神会上,载歌载舞,这几位看到的,大约就是被迎来的神和慕德的歌声。”

林砧嗤笑:“你当我们傻吗?先不说他们能迎来神这件事情多么可笑,只说他们的歌声——歌声怎么传这么远?”

“不要对你不知道的事情妄加评论!”玉泄心十分恼火:“迎神是真的,正是因为神到了,所以声音才传得远,以至于慰江上下都可以听见,只不过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并不多,迎神会也不是年年举办,所以这几个人才第一次见到。”

林砧耸耸肩,不置可否。江匪浅闭着眼睛,陷入冥想之中。在他私密的脑海中,一张布满密密麻麻线条和圆点的地图正在成型,虽然弗图不在手中,但是图上的一点一滴他都已经了如指掌。此时,听完船工的讲述和玉泄心的猜测,一根细线被江匪浅连在了东西之间,随着这一条线的出现,一切东西方向的大通道随即涌入他的脑海,他终于明白了。

睁眼,大家正在盯着他,尤其是玉泄心,盯得格外用力。江匪浅:“玉泄心说的不完全对,东西方向是有通道,但是白光透过来的通道并非一般的通道。”

“那是什么?”大家异口同声地问,只有林砧不言语,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是一些从没有人走过的通道。”江匪浅忽然有一种自己回到几天前给那个抓住自己的舫人讲地图的错觉。果然,大家并不明白,强烈要求江匪浅说清楚一点,但是这时候江匪浅已经没有了解释的**,恹恹地不说话。

“我来讲。”林砧忽然开腔,他和江匪浅对视,神色不明。“世界上走的多了的地方成为路,这是人开辟的道路;但是另有一些路与人的道路形成的方式不同,或者说恰恰相反:这些地方天生是有路的,但是没有人走。”

“胡说八道,没有人走哪里来的路?”一个长得像猴儿似的船工大声问。

“这就是你想象匮乏了”。林砧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这些通道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早期造化神走过。“

或许是因为学习通俗语卖力成了改不掉的习惯,玉泄心立刻发挥了他咬文嚼字的功力,问:“问什么刚才你说的是‘路‘,而现在变成了‘通道’?这二者之间还是有差别的。”

林砧一笑:“说得对,这些路其实是通道,与其说是一条看得见的小径或者大道,不如说是一条条贯通的空间。当然,这并不是说为了找见他们我们必须跳入虚空,他们在现实的空间中还是有所体现的,就好像一条官道再开始的地方有一个石碑作为路标,这些神道也是有路标的,甚至有些时候还会有指路牌,但是由于我们看不懂,所以认为这些地方没有路,从而也没有人走。”

玉泄心迅速转向江匪浅:“你能看懂神的路标吗?”

“不能。”

“那你怎么……”

江匪浅挥手止住他的话头:“我确实不认识路标,但是却可以知道这些路的存在。这就好比我虽然看不见石碑,但是听见远处车马隆隆,差不多就可以推知前面是一条大道。”

“推断大路靠的是车马的声音,推断神道靠的是什么?”

江匪浅捻起一只手,盯着自己的指尖发呆,好半天才轻柔地道:“靠的也是声音,风声雨声,孔隙中的呼吸声,峭壁中的呐喊声,这些声音叠加的方式会因为路径的不同而有所差异,只要明白他们在什么样的环境中会产生怎样的叠加效果,就可以一下子判断出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的情貌是什么样的了。”

鸦雀无声。

江匪浅笑了:“怎么,道理就是这么简单,你们不必不信。”

“不是不信,”玉泄心无力地挥手:“而是,而是这世上根本没人能做到。先不说叠加的效果应该是怎样的没人知道,就说你听到的那呼吸声和呐喊声,就没有第二个人能听到。”

林砧的面孔在阴影中,像是一个鬼魅,他的耳朵微微抽搐,像是在听着什么声音。

玉泄心在进一步发表了半刻钟以“不可能”为主题的演说之后,追问道:“江匪浅,你是人吗?”

“你管他是不是。”林砧不耐烦地道,又回到了那个暴躁的二侯的身份中:“反正人家萨满和你们就不一样,难不成你还有必要嫉妒一下?有本事你也去大西北一边吃沙子一边当萨满啊。”

玉泄心忽然想起来:江匪浅现在的身份是萨满,对船工来说,他有这些非凡的能力并不奇怪,自己喋喋不休地追问,反而容易引起怀疑。于是他讪讪地道:“好,好,我只是……不很了解萨满。”

“那么今天那你就了解了。”林砧毫不客气地回道,对船工们说:“好了,你们从今天起大可不必提心吊胆,萨满都说透了,这悬疑也算是破解了。”

“并未全部破解。”江匪浅淡淡的目光落在林砧身上,他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也不知道是林砧胡编乱造的本领已经登峰造极,还是这个不着四六的人难得没有说谎,反正林砧是顺溜无比地回答道:“看书看来的。”

“什么书?”江匪浅怀疑周的任何一本书中会记载这些东西。

“忘了。”林砧回答的比谁都理直气壮:“我从小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博闻强识,你还指望我把看过的所有的书的名字都记住不成?”

这虽然仍然是耍赖的语气,但是必须承认,林砧的辩解很有道理。而且,周虽然不好鬼神,但是了解一些也不算十分奇怪,更何况林砧本身就相信造化神,神师和神女的说法呢。江匪浅暗暗替林砧做了解释,决定不再追究。

船工们虽然觉得这三个人言语之间话术十分奇怪,萨满还像是萨满,剩下两个人的言行却都和身份不相符合,但这三位毕竟帮助他们破解了白光的谜团,并答应在此留一段时间,以免白光与怪声再次出现,因此船工们还是颇为感激的。

闹了这一番已经是天光发白,船工们早晨上工,先行离开,并将他们领到自己的住处去,免除了他们露宿江边的痛苦。

事情落定了,玉泄心问林砧:“刚才说留下来的时候,你比谁答应的都要快,叫我们怎么拒绝?”

“为什么拒绝?”林砧伸展四肢靠在床上:“我看这里挺好的,比起骁骑营,不遑多让。”

玉泄心恨不得将一床被子捂在他的脸上:“我们是在逃的人,不适宜见人,且我和江匪浅要去找神师,再不济也要向西找神女,怎么有时间消耗在这里?你这分明是故意延误行程。”

“你有计划?”江匪浅忽然醒悟。

“好聪明的孩子!”林砧慈爱地看着他:“你们想去西边,需要多长时间?”

玉泄心糊涂了:“我来走了多久,回去就走多久。”

“那么长的时间,你耗得起吗?”

这个问题像是一根铁钉,贯穿了玉泄心的脑门,他嗫嚅着不说话。

林砧笑笑:“你来的时候很长一段路都是骑马而行,一路上走大道,无人阻拦。现在呢?周在捉拿你,东方其他的族人听到风声说不定也有些别的想法,你的境遇和来的时候不能相提并论了。让我算算,这一段大路走不得了,要花费很多时间走小路,往西边走,没有马,速度又打了折扣,囫囵算下来,咱们三个去西边,起码要花费比你来的时候多二倍的时间。”

“倒也没有那么夸张,原来的一倍半还是要的。”江匪浅在一边毫无感情地补充,不知道是在找林砧的别扭还是故意让玉泄心泄气。

但是至少第二个目的他达到了,玉泄心听了,哭丧着脸:“那,那怎么走?我必须要回去的,而且要尽快,谁知道神女的预言什么时候就应验了。”他暴躁地挠脑袋:“而现在我们连预言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

林砧看着他闹完脾气,不紧不慢地道:“所以啊,我给你想了一个办法。刚才也说了,这里有一条神道可以直接通往慕德,如果我们顺着这条路走,不就直接可以回到西方了吗?”

江匪浅赞同:“如果走水路,从东到西分明都是逆水而行,但这是我们可见的慰江,如果走的是神道的水路,说不定还能有幸顺流而下,一路漂流,更是省劲。”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玉泄心立刻反应过来了:“我们之所以留在这里,就是为了借他们的船走神道的水路?”

看到两外两人齐刷刷点头,他泼冷水道:“他们怎么肯借我们?他们自己的任务已经很重了。”

“这是周的船厂,而根据我的了解,周的船厂一般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给周王看的,都是规规矩矩地造船营生,造的是官家指定的船,但是私底下,船厂少不了接别的活儿。“

林砧躺在床上指点江山:“从这里,慰江分出一个支流,从这个支流一路向南,不远就是南海,南海上常年漂浮着‘海鸥’,他们的船从哪里来?你以为凭他们自己的粗制滥造,能制造出两个月不沉的船吗?“

“他们的船也是船厂制造的?“

林砧理所当然地大点其头:“这就是船厂私下里的营生了,这些活儿总是要比官家的活儿挣钱,但是做的时候要偷摸着,不然是要被处罚的。“

“所以如果我们和他们一起制造私船的话,我们也可以处于更加隐秘的位置?”

“正是如此。”林砧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像是彻底睡着了。江匪浅和玉泄心对视一眼,都佩服林砧的思量——这样一来,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又或者,是这样的吗?

玉泄心忽然大叫:“不对,我们顺着神道走,不正好走进慕德的境地了吗?”

林砧眼皮颤抖一下:‘所以?“

“这是送死!慕德最不喜欢侍拿!“

“放心吧,“林砧含糊地安慰:”慕德更不喜欢我们东方人。“

这是哪门子安慰?玉泄心还要争论,江匪浅却按住他:“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两害相权取其轻,你还是按他说的做吧。“

玉泄心反手按住江匪浅:“你还没有解释,你的檀羊手链从哪里来的?”

“他君父给的。”林砧闭着眼睛回答。

江匪浅明显惊讶:“你怎么知道?”

“你身上但凡值点钱的东西都是师父和君父给的,自己是个败家玩意儿,挣不来铜板儿,就知道睁眼闭眼画地图。”

玉泄心从江匪浅袖子中摸出手链,仔细端详,不可思议道:”你君父怎么得到的?他是萨满?”

“当然不是,是北方人给他的,事情的前因后果我也不清楚。他走的时候把这手链交给我保管,对我说是萨满的东西,在北方会有用。”

“有用,当然有用!”玉泄心赶紧给他塞回去,嘱咐道:“可别弄丢了,说不定下次还能救咱们一次。”

三人一夜未眠,此时都十分困倦,于是纷纷入睡。江匪浅最晚睡着,在他睡着之前,似乎听见玉泄心咕哝着一句话:“江匪浅啊,你怎么听见的?你不是人。”

废话,那你说我是什么?但是意识沉浮,江匪浅在心里学着林砧的口气怼了一句,但终究无法付诸舌端,便已然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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