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砧!”江匪浅想要大叫,却谨慎地压低了声音。
林砧冲他挤挤眼睛,比了一个手势,江匪浅顺着他的手势看去,看到了不远处缩成一团的玉泄心。
见到两个伙伴,江匪浅的胆气逐渐回来了,他这个人,让他勇敢起来的最好方法莫过于在他肩上加上责任,他的伙伴们就是他的责任,于是他的思路逐渐清晰。
“这是什么地方?”江匪浅环视四周:这是一个半封闭的洞穴,洞穴的最里面铺着一层兽皮制成的毯子,一个长着大胡子的人做在上面,气宇轩昂。带他来的几个人则清一色的灰色衣裳,每一件都千疮百孔,被各种碎布头修补过至少二十次。
江匪浅逐渐明白了:“你们是伏苦人!”
林砧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才明白,真服了你了。”
江匪浅没工夫对林砧的冷嘲热讽表示不满,他的心思集中在目前的局面上,于是急切地问:“你听得懂伏苦人的话?”
“差不多知道一点。”林砧懒洋洋地回答,放松的神情就像是在晒太阳,怎么也看不出是干刚被一个怪物抓来了异族人的老巢。
“你来翻译。”江匪浅命令。
林砧笑了,笑容因为格外真诚而显得讽刺:“你要做什么?讨价还价?伏苦人不吃这一套。”
江匪浅:“你只翻译就好了。”
大胡子又开始叽里咕噜地讲话,语调比刚才更加激烈。江匪浅发现,伏苦人的语言和他们的性格一样带着粗野的成分,每一个发音都要在舌头上打好几个滚,才不情愿地滚出来。
大胡子说完,林砧摸摸鼻子,准备开始翻译,江匪浅却制止了他:“你来问他,狼和伏苦人是什么关系。“
这样无所顾忌地诘难分明是完全不将伏苦的领导者放在眼里,林砧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这个素来谨慎的少年,但还是按照江匪浅的要求翻译。
大胡子闻听,顿时跳了起来,神态愤怒,江匪浅不用翻译也知道大胡子是在痛斥他胆大包天的诘难。但江匪浅不为所动。
这一次,大胡子没有再跳脚谩骂,他一双精明的小眼睛在江匪浅身上转来转去,林砧的目光跟着大胡子走,他见大胡子没完没了地盯着江匪浅看,忍不住笑着说了一句。在江匪浅的奇怪的目光中,大胡子谩骂的对象变成了林砧。
“你说了什么?”饶是江匪浅沉得住气,这一次他还是忍不住要问。
林砧偏头挤挤眼睛:”我跟他说,这个人哪里都好吃,不需要鉴别,也就不用盯着看。”
江匪浅失笑:怪不得大胡子的反映如此强烈,若是论作死的本事,谁也比不上林砧。
大胡子终于对林砧倾泻完了自己的愤怒,呼哧呼哧喘着气,转向江匪浅,开始说话。林砧的表情瞬间变得严肃。
“你问狼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一次,江匪浅反而不着急询问,而是反问道:“你是谁,你的话我可以相信吗?”
大胡子毛茸茸的胡子遮掩不住他脸上的恼火,林砧翻译道:“我是南边城的门将,这片地方在我的管辖之下,我是有身份的人,当然不会说谎。”
江匪浅微笑:“当然,你只有说或者不说,但绝不会撒谎。”
当大胡子明白了这句话,他的大嘴扯出一个标准的微笑,江匪浅的话对他而言无疑是褒奖。
“看不出来,你小子真会说话,还会捧伏苦人的臭脚。”林砧压低声音道。
江匪浅淡淡道:“你总是把人想的和你一样,谁说我实在捧臭脚?我说的是真的。”
没等林砧发作,大胡子又开始说话,林砧只得继续翻译,但他幽怨的眼神可没离开江匪浅,后者恍若不见,又或者已经习惯,泰然若速地领受了。
“不告诉我你们和狼的关系,我不敢说出我们和狼的关系。”
江匪浅很直爽:“我们是被狼带来的。”
“所以你们之所以能从虚空中冒出来,是因为呼纥吉。”最后一个词林砧没法翻译,说自己也不知道。
“这大约是他们对狼的称呼了,”江匪浅猜测,回答道:“呼纥吉将我们从虚空中领出来,正是为了和你们见面,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天知道呼纥吉是怎么想的?但江匪浅这么一说,顿时让这些伏苦人紧张起来,大胡子左右看看,两个身材魁梧的人围上来,三个人共同讨论呼纥吉的意图。
“厉害,这句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林砧由衷地赞许,他确实从未发现江匪浅这方面的聪明,他一直以为这个少年是一个不会套话的老实孩子。
江匪浅不动声色:“二侯过誉了,若论这一点,我是如何比不上你的。”
林砧哭笑不得:“还学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算了,谁让你受我的影响如此深刻呢!”
上面三个人面红耳赤,却并没有讨论出任何结果,眼看三个人有打起来的趋势,江匪浅好奇道:“呼纥吉似乎对他们十分重要,但这是为什么?我一直以为伏苦人喜欢猎杀动物。”
“猎杀动物是真的——大约这呼纥吉是一个例外,说不定这是他们的保护神。”
林砧话音刚落,大胡子的话旧证实了他的猜测,大胡子擦擦汗,道:“呼纥吉神的意图我们解读不出来,你们跟着我去见我王,这样就明白了。”
江匪浅到现在为止,明白了几件事情:呼纥吉狼是他们的神,其地位之高在萨满之上;伏苦人并不知道他们是从神道中出来的,而是意味他们从虚空中出现;伏苦人被骗了,他们认定江匪浅等三人受呼纥吉的庇护。这三点无疑都对他们有利,利用好这三点,就可以逃出这个地方。
大胡子又问了一遍,显然是急切地想让他们见到伏苦王。这并不是江匪浅想要的结果,节外生枝的后果就是加倍的延误,但是他又有什么接口可以躲避呢?
但是又该如何回神道呢?他们已经完全丢失了神道的踪迹,就算现在跑出去,也只会在大荒原上迷失,别说无法找到神道,连性命能否保住都是问题。寻找神道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到呼纥吉,让狼神带他们回去——谁让它是唯一知道神道在哪里的东西?
江匪浅深吸一口气:“很好,我们你去见你们的王。”
幽深,长远。他们所处的环境已经不是半封闭的洞穴,而是完全黑暗的通道,焖烧的火盆放置在通道的两侧,火盆上面有石头似的积灰,这火盆一定千百年来都是这样摆放的。火光闷热,他们的影子映在两侧凹凸不平的墙壁上,影影绰绰,像是魑魅魍魉。
空间很大,山中被开出了巨大的通道,足以让一支军队通行,让周一多半的人口住在里面,江匪浅慢慢地行走,尽量不发出声音,纵然如此,他还是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像是一只黏糊糊的虫子慢慢蠕动,发出冗长的声音。
兜兜转转,到了。黑暗的石头中折射着火焰的光辉,每一块石头都焖烧着,夺目。石头屏风的前面,宽阔的台阶上面,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郎,她的头发高高挽起,在头顶盘成一个妖娆的发髻,一缕赤金的穗子从后面垂挂下来,随着她的动作而微微摆动,像是风中的花蕊。
江匪浅一时间懵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伏苦的王竟然是一个女郎;连林砧也露出震惊的表情。
女郎慢慢转身,长长的裙摆随着动作在地面上旋转,好象一朵怒放的鲜花。而她的面庞却比任何一朵花更加明媚瑰丽,简直显示深海中的珍珠,闪烁着温柔而璀璨的光辉。
江匪浅的眼睛在她婉转的眉头和明亮的凤眼之间转了一圈,随即移开;林砧的目光则大方许多,在女郎的眉眼之间转了好几圈,才含笑低下头去。玉泄心则目光呆滞,仿佛是紧张到根本没看见这个女郎。
女郎缓缓走下台阶,在他们面前停住,水波一般的目光掠过三个人。她笑了:“听说呼纥吉神将你们带来,你们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是吗?”她的语音清脆动听,通俗语说的异常标准。
林砧见这次无需翻译,来了兴致,笑道:“你能告诉我们,我们应该做什么吗?”
女郎咯咯笑起来:“要我看,你们应该永远呆在这里,成为我们伏苦的人。”
林砧挑起眉毛,大笑:“如果当伏苦人能经常见到伏苦王的话,我倒是愿意当一个伏苦人。”
女郎的眼神中带了玩弄的媚态:“当伏苦人,自然可以见到伏苦王。看样子,你是很乐意了?”
江匪浅一直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调笑,知道这是林砧交锋的一种方式。这时候,他终于说道:“你知道怎么知道呼纥吉神吗?”
女郎的目光转向他,紫色的眸子颤了颤,像是紫水晶在水中跳舞,她纤细的手指绕着头上一缕卷曲的头发,用甜的发腻的声音道:“我当然知道,但是那你为什么想要找到呼纥吉神呢?”
“我有一个问题要问它。”
女郎掩着嘴笑起来:“呼纥吉神说话你又听不懂,怎么问他?你还是你问我,我替你代为转达吧。”
“不可以,我要亲自去。”
女郎转向林砧,嗔怪地道:“你看看这个小子,怎么就拐不过这个弯?”
林砧微笑,那神态和女郎一般赏心悦目,他说:“他就是这个样子,你最好告诉他,不然他就算是拆了你的宫殿也要找出结果来——你怕不怕?”
“你们竟然联合起来欺负我!”女郎撅起嘴唇,撒娇似地抱怨,但随即,她恢复了自信而神秘的笑容,道:“算了,就算是告诉你们也没关系,反正那地方你们是走不到的。”
尽管江匪浅认为这时候问什么问题都是露怯,但是此时他却不得不问:“为什么走不到?”
女郎见他皱眉,得意洋洋道:“因为呼纥吉神住的地方在天上,你们谁能上去?”
“不可能。”江匪浅想也不想就否定:“不会是在天上,只可能在很高的地方。”
“伮!你这人!”女郎似乎是在发怒,但是仔细看,就发现她的眉眼之间都是含笑的,她说:“算是吧,呼纥吉神在很高的地方,那个地方飞鸟上不去,猿猴也上不去,一天一天被白云笼罩,经常下雨。那个地方石头嶙峋,每一块都像是刀子一般锋利,会割破你的脚,人在那里呼吸困难,生不如死。”
女郎慢慢走进江匪浅,将窈窕的手臂绕在江匪浅的腰上,鲜红的嘴唇凑到他的耳边低语:“那是呼纥吉神的领地,你上去只有死。你还要去吗?”
女郎的手臂让江匪浅身上发痒,他能感受到女郎身体特有的柔软蹭着他,想要推开,却不能。
江匪浅:“我去。”
“为什么一定要呢?”女郎的嘴唇几乎已经贴在他的耳朵上了。
“要走的人,就算是高山冷雨也留不住。”
变戏法似地,女郎闪身退开,瞬间已经在一丈之外,她嫣然一笑:“好吧,我从没见过你这样坚持不懈的人,看来我只好告诉你去那里的方法了。”
游丝一般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烛芯,呼纥吉神就在烛芯。”
“伏苦的女王是不是看上你了?”林砧从后面勾住江匪浅的脖子。
江匪浅面无表情:“你比我的年纪大,为什么总说这些不正经的?”
林砧跳起来:“怎么不正经?你要是能留下,简直是太妙了。”
江匪浅皮笑肉不笑:“最开始主动留下的好像是你,不是我。”
“但是人家没打算让我留下,相反,对你倒是很亲热。”林砧沉重地叹了口气:“我改主意了,你最好永远不要来骁骑营,因为那用的话,出征送行的时候,送我的姑娘得减一大半。”
江匪浅懒得理他,沉住呼吸一步步往上爬,问:“你怎么那么大方就把玉泄心卖了?“
“胡说,谁把他卖了?在里面舒舒服服呆着不比出来爬山受罪好吗?谁让女王要一个人质?”
“你可以自己去当人质,既然你认为留在下面那么好。”
“啧啧。”林砧一把扯住江匪浅,问:“你老实说,如果只带一个人,你愿意跟我还是跟玉泄心。”
江匪浅平静地看着他,半晌,实事求是地:“你。”
林砧拍手大笑:“这就对了……”
“只是因为你比较好用。”江匪浅有点恼火地看着面前这个得意忘形的人,补充道。
林砧:“而且,你也不愿意让我呆在里面,和一个女人卿卿我我,对吧?”
“这不是我该管的。”
“那么我明确告诉你,我不愿意,我宁肯来爬山,让石头扎破我的脚。”
江匪浅没理他,满心想着女王的话:烛芯,烛芯是什么?他和林砧在通往山巅的小路上艰难前进着,正如女王所说,这里怪石嶙峋,一株植物也看不见,天高云满,冷风忽忽吹过,天际一片肃杀,偶尔有鹰在头顶盘旋,时隐时现。
“你想不出来的,只有见到才明白。”林砧读出了江匪浅的顾虑,说道。他的目光忽然被什么吸引了,猛然攫住江匪浅,指着一个方向,大声道:“那里,那里有人。”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但江匪浅仍然仔细看了一阵子,确定没有人,才说:“你看错了。”
“不会,那里有人,骑着白马。”
这就纯属扯淡了。江匪浅怀疑林砧间歇性的神经质又发作了,于是敷衍道:“白马也好,人也好,和我们没关系。”
“不,那个身影,我很熟悉。”林砧若有所思。江匪浅见林砧入戏很深,干脆不理他,自顾自往前走。
“喂,你觉得我骗你是不是?我说的是实话。”林砧在后面大喊大叫。
大约是见江匪浅不理他,林砧安静了下来,江匪浅松了口气,自顾自走了几步,忽然觉得不对,猛地转身——
林砧没了踪影。
“林砧!林希声!”江匪浅心下先慌了,掐了自己两把才放声大喊,但是这荒山绝壁之间,哪里有应答的声音。江匪浅满头大汗,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担心林砧,纵然对方是一个神出鬼没,藏着秘密的人,突如其来的失踪给人的惊吓也着实不小,再一想到林砧时不时的突发疾病,江匪浅更是头疼,生怕这个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消失在哪里。
这时候,江匪浅才觉得,林砧像是空中的云彩,巍峨的山一般,满天都是,但是当人想要采一朵的时候,却发现漫天云彩都风流云散,哪一朵也得不到。这是一个飘飞的人,留不住。江匪浅顿时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觉:就像后土留不住他,他也留不住林砧。
路还是要往下走,就算是没有林砧也要走下去,江匪浅可不想让玉泄心一辈子留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被一群野蛮的伏苦人围着。于是,仅仅经过短暂的茫然,江匪浅就神色不动地上路了,就好像林砧的消失没有发生过。
远处,在被迷雾缠绕着的嶙峋怪石后面,两双眼睛正在看着逐渐远去的江匪浅,蓝色衣衫的人微笑着说:“这孩子也不知道惦记你。”
“就算是我死在他的脚下,他还是会八风不动地往前面走的。”林砧抱着胳膊,眼睛一刻没离开江匪浅:“这就是江匪浅,如果他犹豫,慈悲心肠,他就不是他了。”
“这个孩子我不了解,你们怎么走到一块儿的?”
林砧嗤笑:“这事情你也要管?自然而然罢了。”
蓝衣人不恼火,温和地道:“这当然是你的事情,不想说就算了,只是,这孩子很是非凡,但既然他卷入这件事情中,就难以善终。”
林砧的瞳孔收缩:“这本来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我沉睡了这么多年,落下一身疾病,就是为了等这一天,我不会让别的人再为这件事情牺牲,江匪浅尤其不行。”
“为什么?”
林砧一字一句:“我们相似,我希望我走之后,他替我在变好的后土活。”
蓝衣人似乎不忍,想要说什么,却被林砧止住。林砧:“我不是怨你,我怎么会怨你?这是我自己选择的,我刚才说的都是真话,比真金还真,而不是气话。”
蓝衣人的神态更加柔和,这神态在他本身的秀丽之上增添了神性,他:“时间快到了,我本来要去东方找你,现在你却自己来西边了,省了不少事情。现在,我要你‘开观’。”
纵然是林砧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听到“开观”也抽搐了一下嘴角:“现在?在这里?”
“伏苦的山是最黑暗的地方,山中镇压亡灵的殿堂可以帮助你开观。”
林砧苦笑:“到头来,竟然是亡灵帮我。”
蓝衣人:“后土只有两个地方可以帮助你开观,一个是镇灵殿堂,一个是凿空中残余的星宿水渊。然而星宿水源临近左土,我不敢保证里面有什么,怕你经受不住,镇灵殿堂虽然环境恶劣一些,但是更加安全。现在我们身在其中,也更方便一些。”
林砧拖着脚慢慢走,一边问:“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找我?”
“停留一站,拜访荒山。”
“荒山是谁?”林砧问。
“伏苦人将他叫作呼纥吉神。他本是伏苦的王,在和野兽搏斗中殒身,化作了巨狼。他的父亲是末代光明神师,他的身份非同寻常,与神徒同命,也活了很多年。”
是他!林砧恍然大悟,他早就知道末代光明神有儿女,其中一个孩子早早殒身,原来他竟然就是伏苦前任的王。
“那你岂不是能让荒山送我们回到神道中?”
蓝衣人微笑:“不用了,让江匪浅去找他,我想看看,这个孩子能做到什么地步。”
林砧真想跳起来诅咒他:“本来有办法,为什么非要让江匪浅去?山高路远,你能不能体恤人力?”
蓝衣人悠然道:“不能,如果他是你的伙伴,我希望他是一个得当的伙伴,而不是你的拖累。”
“你!”林砧说不出话来,他本来以为这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人,但是在某些时候,这也会露出土匪一般不可商量的凶悍来。
“走吧,给你开观,呼纥吉神,让江匪浅一个人应对。”
林砧欲言又止,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矫情,这不是个好兆头,会对他的任务不利,但是江匪浅只要还活生生地存在,他就没法子不挂心这个少年。林砧又回忆起在矿洞中江匪浅倒在他怀中的时候他的感觉:就像是拥抱了自己。
“好,去开观。”
江匪浅双腿发酸,纵然他曾经从西方走到了东方,这座山仍然让他不堪负重。大地像是粘稠的糖浆,沾着他的腿脚,给他巨大的阻力;山坡的斜面倾斜得像是要翻个身,江匪浅需要拼尽全身力气才能牢牢将身体固定在上面。
女王本就不期待他能上去,这样的地势,正常人是无法攀登的。江匪浅并非常人,只可惜他自己还不知道。
攀登,一直攀登,双手生疼,上面是道道血痕,胳膊肘和膝盖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红色的痕迹,这些痕迹很快就会演变为黑青,肿胀起来。江匪浅的经验是,一定要在这些伤痕发作之前达到目的,不然半路就会被拖垮,于是他加快了攀爬的速度。
几滴凉飕飕的东西滴在脸上,仰头一看,眼睛也是一凉,有水滴进入了眼睛,江匪浅不敢用手擦眼睛,只好不停眨眼。
下雨了,同时也下雪了,冰冷冷,湿漉漉的东西一股脑儿往下灌,像是要把这个世界灌饱。江匪浅遭遇了这劈头盖脸的袭击,攀登更加艰难,手脚不停打滑,几乎难以固定身体。
冷汗下来了,浸透了身体,风一吹,透心凉意散漫骨髓。眼前的世界只剩下近处的石头,远处的天地失色,暗淡无光。
呜咽,呼啸。江匪浅停住了,竖起耳朵听——分明不错的,正是野兽的嚎叫。江匪浅手脚出汗,心脏砰砰直跳,混合着兴奋和紧张的情感蔓延着。他的手脚忽然间恢复了强劲有力,几下的功夫,他征服了最后一段路程,爬上了山顶。
天地开阔,广袤无垠,然而这广袤的并非平原,而是绵延不绝的山脊,一般高的山棱像一面倒在地上的屏风,横铺千里,壮观到不可方物。江匪浅愣神,暗中发出无声的感慨。
烛芯。当江匪浅看到这个地方的时候,立马就立即了女王的意思:平坦的“屏风”中,有一块巨大的洼地,这地方的山脊塌陷下去,红色的岩石裸露出来,形成一个坑坑洼洼的红色区域,在白色的“屏风”面上,真像红烛的烛芯。
呼纥吉卧倒在烛芯,他的毛发柔顺,在风雪中纹丝不动,好像风雪完全不能惊扰他。听到江匪浅的声音,呼纥吉慢慢抬头,随后站起身来。这下,江匪浅才想起来他是和其高大,江匪浅如果和他并肩而站,大约只能到他的胸口。
火焰的眼睛,小火轮还在眼眸中轮转,像是生生不息的太阳,举起万丈光芒。下一刻,呼纥吉口中的热气喷到江匪浅的脸上,他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这时候江匪浅才发觉,呼纥吉的身后还有一头白鹿。
白鹿温顺,浑身银白的毛发像是侍拿人的头发,只不过这毛发中不时夹杂其他色彩,这些色彩攒聚,因此并不驳杂,反而让白鹿的身体像刺绣一般缤纷。
白鹿怎么会和狼在一起?江匪浅的眼光在这两个灵物之间转来转去,不知如何是好,但他忽然明白:这就是林砧看到的“白马”了——但是林砧现在又身在何处呢?
“你是来找呼纥吉的,不是来找我的,但是,我还是想见你,和你说说话。”
江匪浅猛然转身,一个浑身蓝色绫罗的人缓步走来,眉宇间似有霜雪,颜色冷清,但双眼温柔平静,蕴含着灵秀。
“前辈。”江匪浅躬身行礼。
修长有力的手扶助他的臂膀,让他起身。蓝衣人:“你怎么知道我是前辈?”
“您的眼睛告诉我的。”
“哦?”蓝衣人很感兴趣:“我的眼睛说了什么?”
“您的眼睛和这白鹿的眼睛一样,非经年累月不可得。”
“实在非凡,你从何而来?”
江匪浅回望呼纥吉,后者的眼睛半睁着,像是在小憩。江匪浅:“从家里来。”
蓝衣人的神色微微颤动:“既然有家,为什么遨游四方?”
江匪浅微笑:“走的时候还有家,现在却没有了。”
“什么意思?”
“风雪夜归,敲门无人应。”
“无怪。”蓝衣人神色温和,眼眸却变幻莫测,他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
“我是弥历。”
“恕我罪,从未耳闻。”江匪浅惭愧了。
弥历微微一笑:“怪不得你,世人不相识。”
江匪浅心中一动,前几天和玉泄心在一起的耳濡目染让他醍醐灌顶:“您是神师?”
“算不得,只是神徒。”
江匪浅震惊地喃喃:“我还以为,世上已无神徒。”
“末代神师走后,只有我一个遗留。”
这几日里玉泄心喋喋不休地对江匪浅讲了神师的全部谱系,于是江匪浅很快推断出了:“弥历山君,您是云机山君的弟子,您是忘知。”
“很久没人叫我的名字了。”弥历微笑更加明显:“这样真好。”
一下子又太多的东西冲进了江匪浅的脑海,他平复了一下心情,问:“弥历山君,您知道林砧在哪里吗?”
“他是谁?为何如此记挂他?”
“他是我的朋友,刚才失踪了。”
弥历耸耸肩:“既然是无故失踪,我就无可奈何了。”
江匪浅一阵焦躁:“连您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弥历饶有兴趣地观察他:“你很在乎这个朋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江匪浅心中麻乱,不想回答他的问题,但碍于神师的身份尊贵,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我们在周境内相识,他救我一命。”
弥历将他推到呼纥吉面前:“呼纥吉神有什么问题,就问吧,我不耽误你的时间了。”这句话让江匪浅有一种感觉,好像呼纥吉神和弥历山君本来是好朋友,自己来之前他们正在洽谈。
但是当呼纥吉的眼睛凝视江匪浅的时候,他就把这些念头全部抛到一边了。有一些眼睛是你需要尽全力应对的,否则就会深陷其中,或者被眼睛中的气势所压倒。呼纥吉神的眼睛就是着一种类型,当那双小火轮对准江匪浅的时候,他感到一种全方位的压迫,这让他不得不凝聚精神,仔细应对。
好一阵子,他们对峙着,都不松懈。江匪浅已经感到了倦怠,但是不肯认输。师父教导过他专注的法门,尽管师父双目失明,却能看到无穷的东西,这里面的诀窍就是极度的专注,但又是极度的随意,好像人和外物融为一体。这时候,江匪浅就运用着这个法门与呼纥吉对峙,四只眼睛之间的空气几乎要燃烧起来。
就在江匪浅支撑不住的时候,呼纥吉神移开了眼睛。江匪浅松了口气,揉揉眼睛,一双眼酸胀,滚烫,像是眼球被扔进了火堆,现在又被捡出来安进眼眶中。
毫无防备的,呼纥吉扑向江匪浅,将他叼了起来。
“你!”江匪浅挣扎着,却无法挣脱呼纥吉的束缚,两排锋利的牙齿在江匪浅的背后发出擦擦的声音,像是无数把割肉的尖刀林立。
当啷一声,一件东西掉在了地上,呼纥吉的动作骤然停止。
循声看去,掉在地上的正是君父给的萨满骨链。呼纥吉张嘴,江匪浅掉在地上,面朝下,摔得膝盖生疼。想去捡骨链,却见骨链已经被呼纥吉缠绕在手中。狼毛茸茸的爪子并不很灵敏,骨链在爪子中绕成一团,那些只有在萨满手中才能唱歌的檀羊骨头居然在呼纥吉手中发出了动听的声音。
江匪浅不明所以,惊讶地张大嘴巴。
弥历神色严肃,缓缓向前,与呼纥吉并肩而立,他的喉咙中发出嗡嗡的声音,与呼纥吉低沉的咆哮相互应和。片刻之后,弥历的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他问江匪浅:“这骨链是谁给你你的?”
“君父。”
“君父是谁?”
“君父就是君父。”
“你的君父叫做什么?”
江匪浅恼火之余有些羞愧:“我只叫他君父,不知他叫作什么?”
“为什么叫他‘君父‘?这分明是王族子弟对父亲的称呼?”
江匪浅此时羞愧褪去,只剩了恼火,他大声道:“我的君父不用你来置喙。”
弥历并不生气,转而问:“除了君父,你还有什么亲人?”
“还有师父。”
“师父叫做什么?”
江匪浅对这个刨根问底的神师彻底没脾气了,低声答道:“我听君父叫,师父单名一个‘在‘,’恒在‘的’在‘。”
他低着头,因此没有看到弥历山君浑身的颤抖,如果他看见了,大约会认为这个山君犯了疾病。弥历就这么颤抖着,目光和呼纥吉的目光交织,两个年老者同时感受到了发自内心的震颤。
江匪浅接下来就听到了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弥历问他:“你的师父和君父有没有告诉你他们是谁?”
江匪浅糊涂了,同时感到一阵不祥:“师父和君父就是师父和君父,他们就像我的生身父亲一样,你是什么意思?”
如果他们不说,我又怎么点破?或许,他们正是想让这孩子享受一辈子平凡的生活,才不说出来的。弥历愁肠百转,怎么也无法开口。末了,问:“你是如何被他们收养的?”
“我是师父和君父在螺沟道找到的,当时天下大雪,我被遗弃在那里,几乎丢了性命,于是他们将我带回来好生照看。”
弥历不说话,但心中却有了计较:螺沟道是天母山的一条狭窄小道,很难通行,从无人烟,怎么会有人把孩子遗弃在那里?但是这又该怎么问?难道问一个孩子,他的父母是怎么遗弃他的吗?这岂不是真的混账?于是弥历苦笑道:“好,我知道了。”
江匪浅怎么会轻易饶过他,追问道:“你问这些是为什么?我的师父和君父有什么问题?”
“问题倒是没有,但是他们确实非凡。”
江匪浅自然而然地应承:“他们是天下最好的人,这我知道。”
这孩子,是装傻作鬼,还是心思简单?如果说谎骗人,一样鬼精灵的林砧怎么那样信任他?如果心思简单,这一路上的险境,他又是如何成功化解的?弥历简直无法评价江匪浅,只能告诉自己说,这个孩子大约是学了他君父的秉性,平日里看上去平平淡淡,关键时刻却极其睿智。
如果真是这样,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情。弥历想到故人,心中满是七零八落的滋味,他年纪很大了,多少体会到了他的师父们曾经体会到的东西,但是情这一样东西,纵然随着年龄的增长变淡了,也绝不会消失。
江匪浅不知道弥历心中的波澜起伏,他问呼纥吉:“你认识这骨链?”他已经发现,正是这骨链引发了弥历一大串莫名其妙的问题。
呼纥吉攥着骨链,肃然点头,这一瞬间,这头狼和人简直一模一样。
“这不是萨满的骨链,上面的骨头也不是檀羊骨头,而是呼纥吉退下来的骨头。”弥历在一旁解释。
江匪浅震惊:从来只知道蛇蜕皮,却不知道狼能换下骨头。但呼纥吉的骨头怎么会在君父的手中?
在江匪浅的注视之下,呼纥吉与弥历短暂交流,弥历道:“这件事,我们无法向你解释,有些事情,你注定现在不能知道。”
江匪浅一阵急躁,但很快,他平静了:“好,既然你们不说,我也不问。如果这是我该知道的,以后会知道的。”
弥历有一瞬间真的很想告诉江匪浅真相,但是现在的后土已经不是神师到处招摇的时代了,任何与神师有关的都必须销声匿迹,避免再起波澜,于是他勉强一笑:“你说得对。”
江匪浅的问题还没结束,他继续问呼纥吉:“你为什么将我们从神道中劫持出来?为什么让我们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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