舫,湖,鬼船。灯火通明,每一个窗格中都透露出叫人心醉神迷的琉璃色彩来,一个长袍长发的人和舫的君主并肩站在桌边,桌子上摊开的正是江匪浅的弗图。
“我们到底是没抓住他。”舫王纤细的喉咙中发出深沉的叹息。
“有什么关系?弗图在我们手中了。”长袍人,也就是舫人口中最好鬼的“观先生”沉着地说,他对眼前的结果已经很满意了。
“但是如果那少年还在的话,我们可以让他画更多的地图,直到更多的秘密。”舫王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尽管他知道这是一句废话。
观先生当然不会当面指出自己的王说的是一句废话,他仍然很恭敬地道:“我王,我们还是善用好眼前的弗图更好。”
舫王哼了一声,忽然道:“弗图指引神道,那个少年人怎么会知道这些?他是神徒吗?”
“神徒”是一个比“神师”被提出还少的称谓,观先生愣了一下,才干笑:“怎么会?神师不存在,神徒当然也不存在。”
“但是如果是这样,怎么解释弗图呢?”
观先生沉默了,舫王总是提出一些他无法回答的问题。
舫王自顾自道:“手下的人已经回来了,两批人都进入神道了,却都被阻挡了回来。阻挡他们的,除了那个少年,竟然还多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侍拿人。他有了帮手,事情越发难办了。”
观先生思虑片刻,也没有好的办法:“我王,神道之中,情况变幻莫测,我们不能冒险让更多的人进去,探索的进度也只能慢慢推进,不可以贪多。”
“但是他们三个已经深入神道了,我们为什么要畏首畏尾?”舫王终于说出了组想说的话:“他们既然完好,我们为什么担心会有危险?”
“我王,我们并不知道他们是否有危险,更何况,第二批人分明在一个岛屿上遭遇了危险,这就证明,危险是潜在的,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他迟疑了片刻,补充道:“尽管我不认为那个少年是神徒,但是他的所作所为让我觉得她和我们不一样,有着过人的本事,这样一个人,我们怎么和他相比呢?”言外之意是说:即便江匪浅进神道完好无损,他们在相同的情况下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舫王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他把女气的眉毛索得更紧了,几乎要拧断。
但观先生到底说出一个好消息:“我王,计算奏效了。”
舫王几乎跳了起来:“真的?算出了什么?”
观先生变出一摞写满密密麻麻小字得纸张:“我算出了神山得位置。”
“神山,神山……”舫王颤抖着手接过这一摞纸,他虽然看不懂,但这并不妨碍他在这摞纸勉强露出喜悦的神态:”神道纵横交织,看似错综复杂,十分随意,但终究是有规律可循的,没想到我舫的大侍,竟然真的算出了交汇点处神山的位置。”
大侍微微低头,似乎是不好意思了,他谦虚道:“我王的抬爱我受不起,这张弗图大致完整,却仍有缺憾,我的推算大致正确,但并不准确。但是,虽不准确,也足以找到神山。”
“功臣,功臣!”舫王大力拍着大侍的肩膀:“舫日后的荣光,你是首功。”
“谈不上……”大侍一时间有些失神,像是忽然迷惑了,他问:“我王,我们到神山中做什么?”
“你推算地图时候的聪敏怎么不能分到别的地方一点?”舫王虽然责备,但是心情仍然很好:“神山中珍奇数不胜数,我们得到的一点也不会少。这道理普通的士兵都明白,你怎么会不明白?”
“明白,明白。”大侍喃喃,却似乎仍然不明白,他问:“我们只想知道神山的秘密,至于神山中的东西,与我们何干?”
舫王鲜红的嘴唇中扭出微笑,这说明他不耐烦了:“大侍,不了解神山中的东西,怎么了解神山呢?”
林砧在发呆,他仰面倒在船板上,双眼瞪着上面的烟雾缭绕,似睡非睡。玉泄心在吃东西,从刚才到现在,他已经吃了不少东西。江匪浅好几次侧眼看他,想问:你是真的侍拿人吗?因为侍拿人胃口很小,西方的人胃口都很小。
当玉泄心终于停住了嘴巴,江匪浅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这个人还是知道饥饱的。嘴巴不再咀嚼,自然就是要说话了,玉泄心就说道:“咱们下一次在哪里靠岸?”
“你还想靠岸?上一次的教训还不够深刻?”林砧扔过来一句。
玉泄心抹抹嘴巴:“我的看法恰恰相反。我认为,我们之所以能更进一步,就是因为解决了那片密林中的东西。如果我们躲过了,或许就没有后面的进展了。”
“你的意思是,那是神师留下的关卡?”江匪浅觉得这个思路很有意思。
玉泄心耸耸肩:“我只是猜测,毕竟神道经过了奉歌君和陶笠君的遗留,说不定后面还有别的神师。”
他说着,自己忽然激动起来:“如果,如果后面真的还有,我们就可以见到云机君和耕烟君了!”他的面孔因为兴奋而发出红光。
“出息,你就这么喜欢这两位神师?”林砧笑着坐起来,与其说他感兴趣的是两位神师,不如说是玉泄心激烈的反应。
“当然,这两位神师可是无人能比的,执吾剑能毁掉,多亏了他们。”
“耕烟君,云机君。”江匪浅反复念诵这两个称号,心中弥漫着一种愉悦的感受,但他不知道这种感受来自何方。
玉泄心看着江匪浅的神态,得意地道:“他们是神师中最坚强,最厉害的,破解了很多谜题,理解了神师存在的意义。”
林砧似笑非笑:“哦?神师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神师不应当高高住在山上,而要到后土的人间去。神师不干预族中事情,但却不能对后土的疾苦置之不理。”
他说的头头是道,林砧的表情却始终带着讥讽,等他说完了,林砧道:“但是神师中的很多都犯过错误,正是他们的错误让后土演变为现在这个样子,我们难道要说这些错误没有价值吗?”
“我们说的是两个问题,你不要试图混淆。”玉泄心每次说到神师的问题的时候就格外较真,当然,他的思维也就格外缜密,容不得一丝胡搅蛮缠。“神师对于自己的定位,很久以来都没有正确的认识,是耕烟君纠正了这些错误的认识。这些错误虽然没能让后土陷入困境,但是没有这些错误后土分明会更好。”
林砧举起双手,微笑道:“好吧,好吧,你说的很对。但是一个神师想要找到在人间的地位,真的很并不容易。”
“确实不容易——但是你又能感受到多少呢?”他说着叹了口气。林砧的眼光戏谑地闪烁着。
一阵长久的沉默,大家期待着在这段沉默的时间中看到什么新的东西,但是没有,周围仍旧是广阔的,雾蒙蒙的场景。空气中的气味却越发疏旷了,好像来到了广袤的草原,江匪浅这个时候终于说出了自己的见解:“我们从周出发,本来应该向西,却先绕到了舫的领域,反而向东来了一个迂回,见到了奉歌君的千山急雨台。”
“所以?”
“这两件事情之间的关联就是,我们之所以向东,就是因为千山急雨台在那里。换个说法,我们走过的神道,正是因为神师们遗迹的存在才存在。再换个说法,我们在神道中,必然会遇到所有神师的遗迹,所以玉泄心的期待不只是期待,而且是事实。”
玉泄心狠狠拍了一下大腿:“是呀!正是这个道理!”
林砧歪嘴一笑,仿佛是不屑,他说:“神道中能遇见神师的遗迹,但是神道中,可不只有神师的遗迹。”
造化神大约是忙着用林砧解释“一语成谶”的含义,林砧刚一说完,小船的左边就响起一阵咆哮。在这阵咆哮声中,“虎啸龙吟”不再是无足轻重的形容词,而是用声音的波浪一下下压进人的耳朵,就算是把耳朵紧紧捂起来,也挡不住这声音。
他们三个人谁也没捂耳朵,因为他们是聪明人,明白这声音就是给他们听的,怎么躲避也无济于事。江匪浅暗暗紧张,但同时也感到激动,不同于神师的神秘,这阵咆哮声中充满了桀骜不驯的野蛮气质,几乎叫人眼前一亮了。
“什么东西的叫声?”玉泄心在西方常常见到各式各样的野兽,早就习惯了,这次竟然是最为冷静的一个。
“说不好,大约是狼,也或许是虎,说不定还是龙。”林砧笑着回答。
“是狼,虎的叫声不是这样。”玉泄心笃定地下了结论,对于林砧“龙”的猜测,他自动忽略。
咆哮声在船左侧一晃,忽然到了右边,又是浑厚的一声,振聋发聩。玉泄心这下脸色可就不太好看了:“声音怎么会左右变换,难不成这东西能跳过神道的水流?”他不敢再说这是狼,改成了“这东西”。
林砧保持了微笑,像是故意气玉泄心:“说不定有两只,左边的先叫一声,右边的礼貌地回答一声。”
“不是没可能。”江匪浅轻飘飘地附和了一句,神色恬淡却严肃,这顿时让玉泄心的紧张翻倍了,刚才的淡定荡然无存。
林砧前一刻还保持着微笑,像一幅招摇的画儿似的在船上端坐,下一刻,一个灰色的影子闪过,林砧就消失了。但江匪浅和玉泄心谁也没看见他是如何消失的,因为在林砧消失的一个呼吸前,他们被一个强壮的躯体撞倒了,江匪浅的后脑被狠狠磕了一下,眼冒金星,仰面摔倒;玉泄心则直接被撞得滚到一边,半天爬不起来。
等两人直眼看到林砧不见了,都傻眼了,玉泄心嘴唇哆嗦:“刚才那是个活物,身上有温度的。”
江匪浅冷着脸补充:“是野兽,有长毛发的。”
玉泄心像是快要哭出来了:“这就是咆哮的怪物吗?”
如果不是他自己的消失,玉泄心大约真的会哭出来,但是在他尚且没有泫然而泣的时候,同样的灰影再次闪过,干净俐落地抹去了玉泄心的踪迹。但由于江匪浅这次矮下了身子,他并没有被撞到,于是清楚地看见了整个过程。
野兽的动作迅猛到了巅峰,整个血肉的身躯像一支离弦的箭,金色的眼睛本来专注地盯着自己的目标,但感受到了江匪浅的注视,便砖头与他对视。
眼睛,金色的,里面燃烧的火焰的花纹,狭长,精明。
呼地掠过,不见踪影,好象一场梦。小船因为野兽的冲击而摇摇晃晃,水流减缓,小船不在行进,在原地兜兜转转。空气恢复了平静,只有江匪浅呼吸的声音。
但这呼吸的声音越来越小,江匪浅觉得自己的呼吸快要因为高度的紧张而消失了。他放大自己所有的感官,试图听见一些声音,但是感官的作用距离是有限的,更远的地方对他而言只是一团迷雾。
终于,他壮着胆子大喊起来:“林砧,玉泄心!林——”他的叫声卡在喉咙之中,身子凌空而起,向水面飞去。热烘烘的气息喷在他的脖颈上,却没有野兽常有的腥气,粗粝的毛隔着衣服扎着他的身体,每一根毛都像是铁针。
他被扔在了草地上,沾了满身水。江匪浅狼狈地爬起来,脚下一滑,再次摔倒。等他起身站稳脚跟,一个高大的黑影已经笼罩了他。江匪浅盯着地面上的影子,一时间不敢抬头,这个瞬间是痛苦的——他在做无谓的等待和逃避,因为终究是要抬头的。
抬头,面前是一匹狼。狼蹲坐着,比江匪浅还要高大,前爪整齐地放在身体前面,让江匪浅有一种它很矜持的感觉。还是那双眼睛,江匪浅总是忍不住盯着这双眼睛:金色的瞳孔,里面是红色的火焰,像是有两个小火轮在转转不已。
江匪浅萌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四处看看,终于明白了:周围的景物已经不再是雾蒙蒙的一片,而是清晰起来,他这些时候一直处于神道中的迷蒙状态,忽然看到清晰的世界,不由十分不习惯。但他也明白,这意味着他已经被带到了正常的世界中。
一人一狼的眼睛相接,彼此凝视,掂量,似乎是在挑衅对方。江匪浅的眼睛清澈明亮,像是雪山的冰雪融化流淌出来的水;狼的眼睛则一如既往地燃烧,昭示着火焰最大的热量。他们不肯退让一步。
我为什么和一匹狼较劲?江匪浅收回了目光,他冲狼说:“你抓我来做什么?如果是要吃掉我的话,最好赶快,我不想在这里站着,有一种浪费时间的感觉。”
也不知道狼是否听懂了他的话,总之,狼忽然起身,迅速离去,留着江匪浅在原地目瞪口呆。
愣神了一阵子,江匪浅默默开始寻找神道。狼带着他走了不远,神道应当在视线范围内。
但是没有!
江匪浅怀疑自己的眼睛,他瞪大眼睛四周查看,脚下是湿润的草地,头顶是蓝得诱人的天空,空气中吹满了野性得广袤的味道——但是没有神道。这地方是完全的透亮明媚,让人怀疑神秘朦胧的神道是一个梦。
但是怎么会?
江匪浅的后背开始渗出汗水,他的伙伴们失踪,他一个人流落在荒原山,毫无补给。最要命的是,他还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天渐渐黑了。一定是有人拨弄了时间,不然怎么会这么快就天黑?一定还有人在后土的上方泼了墨水,不然世界怎么会这样黑?
夕阳在天空的最后一抹余晖像是轻薄的蛋壳上面绘制了粉彩,再用一盏灯打在蛋壳上,映照出柔和的色彩。但在这之后,所有的光明都被吞吃掉了,后土像是跳入黑水中的青蛙,眼前倏忽全是黑色。
像是从大地里面冒出来的,一个火星。江匪浅的瞳孔缩小,像一条受惊的蛇,这微小的火光对他而言并非安慰,而是厄运的预兆。
火星慢慢升高,等升高到了一定程度,就不动了,进而迅速向前移动。来到江匪浅的身边,火星停住了,围绕着江匪浅转了几圈,忽然跳开了。同一时刻,十几个火星同时在远方浮现,幽幽的一片火光映亮了周围的东西,江匪浅这才看见,每一个火星之下都有一个手持枯枝的人,火星正是枯枝尖端的一点亮光。
是什么火焰能成火星的样子在枯枝的尖端燃烧呢?是什么样的人才能从荒原上忽然出现?江匪浅想不出。
这些人也没有给江匪浅过多思考的余地,他们迅速逼近,猩红的火星对准了江匪浅的脸,口中发出嘶嘶的声音,把江匪浅禁锢在他们的包围圈中。他们的衣服长而破旧,像是杂草编织而成的;他们的面孔和手都十分粗糙,似乎是历经了千百次的打磨。
这些粗壮的手将江匪浅的胳膊和脖子按住,扭成一个奇怪的形状,一条滑腻冰冷的东西捆住了江匪浅,后者本能地认为那不是绳子,而是一条蛇。
接着就是走路。
江匪浅自认为走路很快,虽不算是神行者,但也绝对是相当迅速,但是在这些人面前,他的步速根本不算什么。这些人刚开始还让江匪浅和他们一起走,只是偶尔拉扯一下捆着他的“绳子”,让他加速;但不久之后,他们就失去了耐心,其中两个人突然将江匪浅扛了起来,一前一后,拔腿就跑。
“喂!你们!”江匪浅仰面朝天,迅速移动着,后背和小腿上是这些人的手,感觉十分不美好。好在这种飞速的行进并没有持续多久,正当江匪浅觉得脖子因为仰头而即将折断的时候,他被重重扔在了地上。
一阵厚重而冗长的声音,是一个人在说话,江匪浅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林砧说:“他在说:原来虚空中冒出来的人有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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