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问题问到了弥历心坎儿上,他也向呼纥吉投去了疑问的目光,后者本来冷静了的目光忽然燃烧起来,狼仰天发出苍白的呼号,声音穿云裂石,江匪浅相信,北方大平原上的人一定都听到了这一声嚎叫,而他自己的耳朵,也快要被这嚎叫震聋了。
呼纥吉将骨链扔在地上,纵身越过弥历,叼起江匪浅,飞一般地向一个方向去。
“荒山!”弥历大叫一声,跃上白鹿,白鹿犹如腾云驾雾一般在上岗上随着狼奔跑,但一段距离之后便逐渐落后。最后,弥历眼睁睁看着狼从一个上岗上跳了下去,像是跳入了深渊,再也追不上了。白鹿知趣地停下来,在石头上踢踢踏踏转圈子;弥历骑在白鹿上,一只手抚摸鹿角,沉吟不语。
小半个时辰之前。
林砧看着眼前黑洞洞的洞穴,发呆。弥历是他见过最不靠谱的人,说是要带他开观,却只给他一个大致方向,让他自己进去,就走了。
“着急去哪里?”林砧笑他。
弥历意味深长地微笑:“去看看你那个便宜朋友。”
“先说好,不要打探他,不要诱骗他。”
弥历失笑:“你看我是这样的人?”
林砧皮笑肉不笑:“说不准,你看着一脸慈悲,内里还不知道是怎样的物料呢。”
弥历会和江匪浅说什么?就要进去了,林砧不想进去后会遇到什么,反而翻来覆去猜测这个和他无关的问题。他觉得江匪浅是个内外皆刚硬的人,但是他也相信,在江匪浅内心的某个角落,是存在着柔软的,只是不知道这一丝柔软如何体现在外面。
林砧甩甩脑袋,忘掉这一切,眼前的洞穴就是他要开观的地方了,这地方埋藏着伏苦历代重要人物的遗体,人虽然已经腐朽,但是里面的石头却记录了这些人的一切,石头永不停息地窃窃私语,声音能叫人发疯。
这样一个充满死气的地方,之前的百年间只有一个人值守,那就是末代神师之一的吴奈何,但自从吴奈何追随光明使者去,叛离伏苦之后,这地方就再没有值守。当时是因为执吾剑出世,后土混乱,没时间关心这个,后来则是因为伏苦人发现镇灵人着实是可有可无,再加上没什么喜欢这个工作,于是也就不再派遣专职人员来这里。
因此,林砧来到这里的时候,黑暗中只有死寂,嗡嗡的声音从死寂中钻出来,像是虫鸣,但是林砧知道,这是因为周围过于安静,他听到了自己的耳鸣。
他深深吸气,失去的一切即将回来。沉睡之前,他是一个几乎完备的神师,一个逆水而行,改变了末代神师意志的半神师,但是弥历山君安排的沉睡让他的感官也一并休眠,醒来之后,他的身法灵敏依旧,但是感官却大不如前。对林砧而言,这无异于失去五感,世界模糊异常,他一天天只觉得自己是个废人,但是时间长了,他也就习惯了。
但是现在,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江匪浅想要呼喊,却到底没发出声音——就算是喊破喉咙,又有谁来救他?呼纥吉跑得飞快,长毛在风中飞扬,像是有质感的风,江匪浅若不是绷紧了身体,大约就要在晃荡中被折成两段了。
忽然间,呼纥吉的体温远去了,身上一片冰冷,身边只有大风。江匪浅瞪大眼睛:呼纥吉竟然将他抛下一个深渊,深渊下面黑沉沉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坠落的很快,呼纥吉的面孔迅速消失,江匪浅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因为滞空而发痒,但是这种感觉很快被极度的紧张取代了。
没有情绪,没有思维,什么也没有——如果你要死了,还会想什么?
碰撞没有降临。江匪浅在极度的惊恐中似乎感到自己正漂浮着,像是水中的鱼,周围十分喧嚣,像是一万张嘴巴片刻不停地说话。然而,这些嘴巴中吐出的却不是闲话,而是饱含怨毒和憎恨的言语,每一句都喷射毒汁,虽然没有杀气,却带着死气,必死无疑。
毒汁喷射到江匪浅身上,浑身**辣地疼,好像被烧出了若干黑洞,江匪浅扭动身体,想要移开,却不能,身体像是被牢牢绑住了,毒汁又四面八方无处不在,他无处可逃。
耳朵里,眼睛中,鼻孔内,甚至嘴巴里面都灌满了毒汁,沸腾着,冒着泡,燃烧着,炙烤着江匪浅每一寸的皮肤,脑袋快要爆炸了,身体里的东西就像惊蛰之后的虫子,从体内钻出来。
轰然炸响,江匪浅在深渊中怒吼,他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体内蕴含着如此之大的能量,如此深沉的怒火。怒火给人能量,给没有烧坏他的脑子,江匪浅无比清醒,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他拒斥,他击溃一切让他不舒服的东西,一种类似于憎恨的东西在他的心口沸腾,世界上的一切都变得极其不美好,只有发泄能让这一切好起来。
那么还等什么?
江匪浅甚至没时间问这些能量从何而来,他的眼睛何时开始能够穿透黑暗,他的耳朵何时能够选择性地封闭那些私语,能量就已经从他的身体中迸发而出,像是被压抑了太久的水流终于穿透了崇山峻岭,迫不及待地一泻千里。
像是火焰,又像是流水,像是飞舞的雪片和锋利的刀片,像是无坚不摧的铁甲,还像硕大无朋的巨石,与或者是这些东西的混合,倾泻而出,无往不至,黑暗的空间瞬间被这些东西填满了,扰人的私语变成了惊恐的尖叫,这叫声比私语更加刺耳,叫人发疯,但是江匪浅却不在乎,报复的快感充满了他,让他陶醉,他眯着眼睛听着这些痛苦的声音,享受着。
双手握拳,高高举起,好像宣战,但更是昭示自己的力量。
痛苦的喘气,和尖叫一样痛苦,江匪浅的动作却停住了。脑子像是战车里面的齿轮一般咔哒哒转了起来,转到一个位置,停住了。能量不再肆无忌惮地喷射,而是缓和下来,触手一般小心翼翼探出去,感受着。
一个人,身体很轻。
江匪浅下意识地扶着这个躯体,这个人感受到了帮助的力量,长叹一声,倒了下去,像是长途跋涉的人终于耐不住劳累。江匪浅缓缓坐下,让这个人的头枕在他的腿上。世界仍然漆黑,但江匪浅可以看见——林砧!
心砰砰直跳,是惊喜和怀疑混合,纠缠不清。是真是幻?江匪浅不敢说,但是心中却平静了,七窍中的毒汁在方才释放的时候已经无处遁形,消失不见,他的五感清清爽爽,可以听到林砧略显沉重和疲倦的呼吸声,伸手碰碰林砧的面孔,冰凉着,像是深山中的顽石。
江匪浅不感到疲倦,却也不想动弹,不想离开,什么也不想做。现在他盘腿坐着,他就像永远这么盘腿坐着。可惜不能——
林砧忽然睁眼,一道锋利的光芒闪过他的眸子,就像镜子中的反射;他的身体弹射起来,林砧笔直地站起来,仰头向着无穷的黑空。
对于刚进来的他而言,空间的未知和无限,但现在不同了,一切未知都成了已知,无限还是无限,但不是因为未知而无限,而是因为全知而无限。这感觉,久违了。林砧深深吸气,缓缓吐气,紧绷了身体。
“林希声。”
林砧猛然回头:“江匪浅!你怎么进来了?”
江匪浅仔细看林砧,这个人和之前不同了,更加清澈,更加敏锐,但这些没让江匪浅觉得疏离,反而更让他觉出林砧的可爱来,于是他笑道:“你进来,我怎么不能进来?”
林砧含糊一笑:“这里很危险,你不该来。”
“你来这里做什么?刚才为什么失踪了?”他的语气很平静,但林砧就是觉得这个人是来兴师问罪来了。有些人兴师问罪不可怕,因为你知道他们不能奈何你;但另一些人就不一样了,他们来兴师问罪的后果很严重,因为你知道他们在你之上。在此之外,还有最可怕的第三种人,他们分明不在你之上,但是他们的兴师问罪仍然很要命,你根本说不出自己在担心什么。
对林砧来说,江匪浅就是这第三种。林砧自诩是永远带着笑脸吓人的主儿,但他这时候才发现,江匪浅用这一套竟然比他更加纯熟。
于是,林砧沉默。
“你‘失踪’是为了躲开我,好来这里?”
“当然不是。”林砧认为还是有必要在关键时候证明一下清白的。
让他惊讶的是,江匪浅不追究:“只要不是故意躲开,那就是事出有因,你有你的无奈,我不问。”
林砧很是感动,问:“你怎么下来的?”
“被呼纥吉从上面扔下来的。”江匪浅说到这个就后怕,同时十分奇怪:”真不知道呼纥吉仍我下来做什么。”
林砧沉默了很久,终于说:“我们来谈谈。”
“我是非常人,你知道吗?”
江匪浅看着他的眼睛让林砧感到一丝天外飞来的羞愧。江匪浅:“我知道。”
“你也是非常人,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
“常人处于你的境地,必死无疑,但你却没有死。这个地方的石头会说话,他们的声音对人是强烈的刺激,正常人甚至还没听见声音就已经因为冲击而死亡,你刚才进来是什么感受?”
“很难受,但是我击溃了他们。”
“击溃了?”林砧震惊,他没想到会得到这个回答:“如何击溃的?”
“不清楚。”江匪浅确实不清楚,这些石头也不是很胆大,他就发发火,石头们就闭嘴了。
“所以,刚才石头陷入恐慌是因为你。”林砧喃喃。
江匪浅觉得好笑:“石头陷入恐慌?”
林砧摸摸下巴,忧伤地说:“我也快要陷入恐慌了——我有一种预感,你的神秘还在我之上。”
“既然已经坦白,你何妨坦白得彻底一点?你还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江匪浅趁机问。
“哈!趁火打劫!真会抓住机会。”林砧眯眼看他:“小子,我还轮不到你来算计。”
“有些事情,你早就想说了,只是没人听,现在,我听。”
江匪浅声音很低,神态很温和,林砧不知为什么,忽然被打动了,他慢慢撑着地面坐下来,和江匪浅并肩坐在冰冷的石头地面上,说:“故事很长,你真有兴趣听?”
江匪浅的眼睛正对着林砧,给人一种他很专注的感觉,他说:“我听的不是故事,是你。”
我有什么好听的?林砧怀着这个疑问,开始讲述——
第一句话:“我是半神师。”
“我信。”
“为什么?”
“你有资格成为神师,我愿意看你成神师。”
“你曾经怀疑?”
“我不曾怀疑,只是偶尔期待过。”
“这就奇了,”林砧是真心奇怪:“这可不是一般人期待的。”
“你对人很好,对人之外的东西也很好,你爱后土,担得起神师的责任。”
“你错了,我并不是这样的人。”林砧的眼睛垂下:“末代五位神师之后,光明使者规定,任何神师不可以再收徒弟,神师该退出后土的舞台。五位神师归隐,之后隐化,后土只剩最后一位神师,也就是云机山君的弟子——”
“弥历山君,我刚才见到他了。”江匪浅接话。
“他还真去找你了?”林砧哭笑不得。
“你们认识?”江匪浅狐疑。
林砧叹气:“他是我的师父。”
江匪浅震惊:“他不可以再收徒,这是老神师的规定。”
林砧平静地回答:“是的,规定被打破了,弥历山君执意收徒,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江匪浅的摇头在林砧的意料之中,后者慢慢说道:“因为弥历山君知道,后土有重大的事情即将发生,到那时候,他自己无能为力,他的弟子却可以代为效劳。”
“他为什么无能为力?”
“他要遵守老神师的规定,不再插手后土的事情。”
“但是你呢?你也是神师,你为什么无需遵守规定?”
林砧声音忽然变得轻柔:“因为我只有神师的大半能力,只算是半个神师,而且,老神师隐化,神师封存,没有什么可以证明我的地位了。”
他苦笑一下:“我呢,和末代神师的处境完全相反:他们可以有名分,却什么也不能做,我尽可以插手后土的事情,但是却没有名分。”
“名分很重要吗?”江匪浅问题的意思显然易见。
“不重要,都不重要,后土的重担交到我手里,我知道这个就够了。”
忽然间,江匪浅明白了林砧的苦衷:一个被选中的人,担负着未知的重担,得到了非同寻常的能力,却从此与一切人间殊途。
“你……之后发生了什么?”
“我成为弥历山君的弟子,学到神师一般的本领,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时间太久了,我记不清了,大约是百年的样子,我学成之后,山君就让我陷入了沉睡,一睡,就又是好几个十年。”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几年前了,东方的分裂更加严重,我回到周,成为骁骑营的二侯,在人间等待着,等待那个专属于我的重大任务的降临。现在,任务降临了,侍拿的使君带来神女的消息,西方有异常,我需要到西方去,弄清楚这异常是什么,解决掉他。”
“所以,即便是我和玉泄心不请求你,你也会去西方,只不过是瞒着我们?”
“是。”
“是你让周的矿山坍塌,好让我再也见不到里面的秘密——我猜,山里面正是另一处神迹。”
“是,里面是山鬼,他的精神压迫你的精神,这才会导致你昏厥。”
“你的身体一直不好是因为长期的沉睡,你忽然醒来,身体不适应,所以才会是不是发病?”
“是。”
“神山中的枭面,就是你,是你救了我?你那次受伤,是因为我?”
“是。”
江匪浅罕见地叹气:“林希声,你瞒我好久,如果不是弥历山君,你还不会说实话。”
林砧也难得严肃:“我不希望你们随我犯险,这是我的责任,是我一个人的,你们没必要牵扯进来。”
“这就是你的主张?将我们扔到一边?”江匪浅问,但是眼睛是平静的,但是这份平静却让林砧十分难受。江匪浅:“林希声,这确实是你被指派的责任,但是既然关系到后土,那就是所有后土的人的责任。”
“扯淡。”林砧粗暴地扯了一下头发:“为什么要让我成为半神师?正是因为后土即将面对的问题一般人难以解决。你们掺和进来,不正是给我添乱吗?”
江匪浅嘴角露出微笑:“林希声,是你自己说的,我是非常人。现在后土正在风口浪尖,我这个‘非常人’难道不能帮忙吗?”
林砧用看怪物的眼光看着江匪浅,说:“首先,我只知道你是非常人,但却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非常人,压根不清楚你能如何帮我;其次,你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才这么上赶的帮我?事情尚且不分明,前因后果都不明白,你为什么凑这个热闹?”
江匪浅拈着两根手指慢慢磨擦,轻声问:“那么你告诉我,我为什么画地图呢?”
林砧语塞:“为什么?”
“你也不知道,对不对?”江匪浅眼睛中的光电同样闪耀在林砧清澈的眸子中,江匪浅说:“有些事情不是你明白为什么要去做才去做它们,那样的话就为时已晚。如果一个人一辈子只在狭窄的屋檐下面生活,天天只挂念着茶米油盐这一点事情,自然不需要做自己不明白的事情,但是我们不是这样的人,虽然我们并非个个都是神人,但是我们应该做一些自己尚且不明白的事情。这些事情并不是我们在胡闹,而是因为我们受了委派,受了指引。”
“委派?指引?”林砧不自觉地重复江匪浅的话。
“你的任务是弥历山君给你的,但是你为什么不拒绝呢?”
“我不知道。”林砧喃喃低语。
“是的,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画地图,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是如果非要讲出些什么,我可以说,你的任务是因为你有一颗特殊的心;同理,我也有这样一颗心。正是因为我们有这样的心,我们才会受到指引,才会不明不白地踏上一段旅程。”
“这是什么心?”林砧觉得江匪浅今天实在奇怪,这个少言寡语的少年似乎把攒了很久的话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江匪浅凑近了,眼睛像是呼纥吉的眼睛,闪耀着火焰,焕发出光华:“真心。”
林砧笑了:“真心吗?”
“天上心,管人间事。这就是神师应当做的,也只有这样,神师才是称职的。这样的心,就是真心。”
如果说江匪浅今天话多林砧只是意外的话,那么林砧现在就是震惊了,他不可思议地瞪着江匪浅:“你说什么?”
“你听到了。”
林砧搓着手,难得地语无伦次:“这是谁教你的?”
“不要总把我当作小孩子看待,有些事情你想不通,我却想通了,更有些事情,从前的神师想不通,我也想通了。”
江匪浅的口气很大,但林砧并没有笑话他。相反,林砧完全沉浸在江匪浅刚才的一番话中:天上心,管人间事。何其心境?何其胸怀?
终于,林砧长出一口气:“江匪浅,你说得对,你随我去吧,只是不要后悔,更不要勉强。”
江匪浅在心下笑了:“相比起你到底答不答应我随你去,有一件事情我更加在意:我是什么非常人?”
林砧沉默良久,道:“你再把掉落下来的经历讲一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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