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匪浅有一下没一下抚摸石胆的剑鞘,问:“何时下船?”
林砧大笑:“这么着急?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我的风格本来是多变的,更何况倦鸟思归,着急很正常。”
林砧笑着等待了一阵子,和玉泄心齐心协力将船靠岸,宣布:“就是这里,下船。”
和呼纥吉将他们带出神道时候的感觉不同,神道中的迷障是在眼睛可见的缓慢变化中消失的。先是大团的白雾散开,接着,高耸入云的森林就横亘在眼前,每一棵树都健康的不像话,就好像后土大地上所有的肥料都跑到这片树林的树根下面去了。
三个人走在林中,不发一言,林中没有道路,只有粗大的树干之间的空隙可以走人。值得庆幸的是,由于这里的树木粗大,根深蒂固,因此树木之间的间隔宽阔,足够他们穿行。
上面,里头顶很远的地方是密密麻麻的树叶,茂密得像是攒聚的青烟,模模糊糊看并不清楚,又有一层飘渺的云雾挂在那里,让那地方变得越发神秘。不知名的鸟儿长啸着掠过树冠,扑打树叶,发出细细簌簌的声音,接着就是枯叶哗啦啦往下掉,迫不及待。
安静,极其安静,安静像是水银,且是渗透进了骨髓的水银,人听得到自己身体内每一个器官的声音,觉得自己之前从没和自己的器官交流过,忽然感到愧疚。但是器官摩擦而产生的声音又过于骇人,叫人害怕。走着走着,三个人从倾听周围的声音变成了倾听自己的身体。
“怎么这么安静?”玉泄心特意小声说话,生怕惊扰到什么,但是纵然如此,他的声音还是让他自己吃了一惊,很没风度地跳了起来。
三个人中,唯一保持冷静的就是江匪浅了,他左顾右盼,像是一个在河边闲逛的牧童,一点也不担心,因为他知道牛就跟在后面。江匪浅看看遥远的树冠,又看脚下霜白的小草,接着摘下一朵花放在鼻端闻着,神色轻松。
“你一点不害怕?”玉泄心忍不住问,这一下发出声音,又被吓了一跳。
“这里其实不安静,有很多声音。”江匪浅神采奕奕,脚步轻快。
玉泄心屏住呼吸听着,摇头:“你骗人,一点声音也没有。”
大家都开始说话,世界终于有了喧嚣,感觉好了一点。江匪浅:“树皮里面有声音,那是树的汁液流动的声音;树冠上面不是也有声音吗?很多鸟在那里鼓噪,这些声音你们听不见吗?”
“算了吧,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玉泄心哭丧着脸。
前面的道路忽然变宽,密密匝匝的树干消失,露出一大片空白的斜坡,斜坡上长满青草柔顺的青草有半人高,在微风中麦子一般起浪,清香飘散,浮动到他们的鼻端。
玉泄心深吸一口,长出一口气,脸上的恐惧消失不见。林砧静静地站在一边,脸上也充满了满足的神色。这个地方,就算什么都不发生,也叫人愉快,发自内心地愉快。世界上可还有这样平静美丽的地方?
草下面似乎有水,因为草无比温柔地波动,但是江匪浅确定没有水,领着大家顺着斜坡走了下去。斜坡上稀稀疏疏有几棵小树,每一刻都像是被修剪过,有着圆滚滚的形态。斜坡下面是森林的延续,但是这里的树木不再是树干粗壮的大树,而是扶疏的小树,每一棵的树干都只有一握半的粗细,纵横的斑点开裂的眼睛一般遍布树干,让树有了与年龄不相称的古老。
江匪浅跑到一棵树跟前,回头冲着林砧和玉泄心挥手:“就是这里,这里是回家的道路上的第一棵知返。”
“知返?”林砧与玉泄心不约而同地重复,来到树边,和江匪浅一起凝望这棵树。知返不高,甚至有些羸弱,稀疏的枝干上生着不整齐的叶子,叶子的颜色深深浅浅,好像不娴熟的画家没有上色均匀。
“这些树是君父种的,每次回家的时候都会经过,回来的人就知道,自己快要到家了。”
“知返,知返,是希望出去的人赶紧回来吗?”林砧问,他的眼睛中承载了深刻的明了和迷惑。
江匪浅难得少年气地咧嘴笑:“师父和君父是勇敢的人,他们不害怕分别,但是他们更希望天下的事情都美满,出走的人可以回来,离别的人还能相见。”
“见惯了别离,自己坚强,这不算什么;这一切之后还抱着美好的心愿祝福别人,这才是值得佩服的人——你的君父和师父,我越来越敬佩他们。“
江匪浅不可思议地看着林砧:这个人什么时候开始会说人话了?
林砧嫌弃地瞪了江匪浅一眼:“怎么,我说说真心话你还不乐意?”但当他接收到来自与玉泄心的意思相同的眼光的时候,林砧就更不高兴了:”喂喂,你们不要太过分,难道不是这样吗?”
忽然,江匪浅笑了,少年人的笑总是很有魅力,这次尤其是,比起以往的清和的笑容,这一次的笑容中多了一份淳朴和天真,这是在江匪浅的脸上极其罕见的,从林砧见到他的第一刻开始,这个少年就沉浸在深沉的世界中了,直到这个时候,少年的脸上才有了和年龄相称的神态。
江匪浅:“你说得对。想不到,你能了解他们,我还以为再没有人能明白他们的心意了呢!”
林砧有些呆住了,他看着眼睛弯弯的江匪浅,觉得自己在做梦。玉泄心显然也吓了一跳,他伸开五指在江匪浅脸前面晃来晃去:“江匪浅,你还好吗?怎么觉得你不太正常。”
“我简直好极了。”江匪浅微笑着继续往前走,不时回头招呼一声,但是玉泄心和林砧都看出来了,这个人的心已经飞到了家里面,尽管那里已经没有人等他。
走过几十棵知返,终于到了。
木屋掩映在树木的阴影之下,却不显得阴森。树木还是知返,只是更加高大壮硕,几乎金色的叶子遮挡了光线,但是光线透过叶子却将房顶染成金色。然而,这金色又不因为过分奢华而叫人讨厌,反而恰到好处,十分温馨。
木屋矮小,林砧相信只有一种人不介意住在其中,那就是不经常在屋子里的人。林砧眼前似乎复现了这样的场景:江匪浅的师父和君父坐在木屋的外面,一个在石头几案上弹琴,一个抱着一摞纸张在树上勾勾画画。
转眼看,木屋的前面果然有一张石头几案,上面零落着金色的落叶,落叶虽然离开了树木,却仍然是活着的样子,甚至仍然是身体紧绷的,没有枯萎的迹象。
江匪浅已经跑进屋子里面去了,屋子里响起咣当当的声音,一定是他把什么东西弄翻了。是锅碗瓢盆?还是桌椅板凳?林砧不觉得这里的人需要这些,他们应当像是风,随处都可以止息。屋檐下面挂着一串风铃,铃在风中摆动,却不声不响,林砧先是无意识地看着这船风铃,但紧接着,他就发现了这是一串无声的风铃。
这风铃不响。
“江匪浅。”林砧朝屋子里面喊。
“来了!”江匪浅匆匆跑出来,手中拿着一管白色的笛子。笛子的质地很奇怪,像是白玉,又像是石头。
“风铃是怎么回事?”
江匪浅不在意地看了一眼:“是君父挂上去的,一直在那里,挺好看。”
“你没发现风铃不响吗?”
江匪浅笑了:“风铃想要发出声音,自然就会响,但是现在他不想发出声音,就不响。哦,对了,风铃喜欢别人摸它,你摸一摸,它就响了。”说着抚摸小动物似地摸一把风铃,风铃当当作响,好像活转。
玉泄心的眼珠子木呆呆地看着风铃:“林砧,我觉得……”
“我同意。“林砧不等玉泄心说完,就严肃地表示了同意,两个人转向江匪浅,正要开口,忽然一阵劲风扫过,天空中一个闪烁。窗户上面的珠帘扑啦啦飞起来,树叶翻卷。
“起风了,快进去。“没等三个人跑进屋内,雨水就下来了,天空中分明地匍匐着一云龙,预示着这必然是一场大雨。
窗外滴滴答答,房檐的水道走着水,发出清凉的倾泻的声音,三个人坐在屋内的圆桌边,每个人手边摆着一只杯子,里面盛着凉水,江匪浅的水见底了,林砧和玉泄心却一口没喝。
之前想要说的话被雷雨惊扰了,这时候大家都不愿意开口,觉得太草率,太荒谬。只有江匪浅冷静,且开心着。他不停地朝窗外张望,忽然跳起来,指着外面道:“那里有白鹿。”
三人来此不就是为了寻找白鹿吗?林砧和玉泄心立刻顺着江匪浅手指的方向看,见在天地间迷蒙的烟雨中赫然站立着一只白鹿,金白的皮毛在雨水中赫赫有光。
“还有一只!”果不其然,远处的树木间,隐约可见十几只白鹿温顺顾盼,大雨对他们毫无影响,他们的姿态仍然娴静优雅,好像教养极佳的女儿。
江匪浅眯起眼睛,他似乎在白鹿群中看到了一个人影。他并未看错,不一会儿,这个人就溜溜达达来到了门前,蓝色的身影一晃,人就进来了,也不敲门。
“是你。”江匪浅率先起身,林砧莫名其妙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弥历。
“你们先来一步,速度真快。”弥历微笑,他不是渔人,却有蓑衣箬笠,脱掉这一套雨具,身上清爽。
玉泄心不明所以:“你是谁?你们认识?”
林砧无奈地揉着眉心:“这就是我对你隐藏的东西了。”
弥历在江匪浅的位置上坐下,端起林砧的水来喝,后者瞟了他一眼,慢悠悠地道:“这水被我喝过了。”
“断不会的,你别骗我。”弥历坐怀不乱地喝着水,表现出享受的样子:“很久之前我来的时候,此间主人就给我喝水,虽然是白水,确实甜的,很好喝。”
“你之前来过?”江匪浅不可置信。
弥历一边啜饮清水,一边眯着眼睛道:“此间的主人和我是朋友。”
林砧和玉泄心的心头像是同时被人用铁锤砸中了,玉泄心颤抖着声音问:“门外,我看见了……”他吞一口口水:“看见了行香铃。”
“好眼力,这东西是古物了,也只有你们侍拿人认得出。”
“什么是行香铃?”江匪浅头一次知道自家门口的铃铛也有说法。
玉泄心激动起来:“行香铃是末代光明神师的佩在身上的信物,见到行香,就是见到光明神师。”
“所以,此间主人是光明神师?”江匪浅糊涂了:“怎么会?这明明是我师父和君父的家。”
弥历忽然起身,明亮的眼光落在江匪浅的身上,后者收敛了呼吸:“但是,怎么会?为什么?这不可能……”说到最后,江匪浅已然语无伦次,目光飘忽,像是要找个人证明。
弥历叹气:“在伏苦山中我就知道了,只是没告诉你。”
“为什么?”
“他们不说,自然有自己的理由,我不想破坏。”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说出来?”
“如此造化,你躲的过吗?再说,你不想知道真相吗?”
江匪浅蹲在地上,抱住脑袋:“那么师父……”
“你的师父,正是云机山君,他也是我的师父。“弥历平淡地解释。玉泄心抽一口气,似乎要昏过去。
江匪浅保持着抱着脑袋的姿势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闷声问:“所以,林砧是我的师侄?”
“江匪浅!”林砧万万没想到,这小子开口竟然是这么一句话,敢情这人根本没上心,一门心思要欺负自己了。
弥历愣一下,哈哈大笑:“是,可以这么讲。”
江匪浅面无表情地抬头,冲着林砧道:“师侄。”
林砧勉为其难地保持了稳重:“哎,小师叔。”
“师叔就是师叔,叫什么小师叔?”弥历责备,却含笑。
“明明是个毛头小子,非要急着当别人的师叔,笑话。”林砧过不去这个坎儿。
江匪浅笑了:“我着急或者不着急,辈分就在这里,你跑不掉了。”他心中莫名地格外高兴,似乎是因为忽然直到自己可以和林砧站在一种平等的位置上。但是林砧的责任,林砧的胸怀,他一辈子也比不上,这不由得让江匪浅重新陷入郁闷。
弥历不知道他的心思,道:“这孩子当是青春年少,但年纪也不小,你快别用小师叔埋汰他了。”
“和我比,除了你们神师,谁都是娃娃。”
接着,在玉泄心的反复追问下,林砧好说歹说将事情和盘托出,玉泄心听完,直接跪在地上,恳求道:“弥历山君,请和我侍拿,您要帮我们解读神女的消息。”
弥历搓着两根手指:“很久之前,我就知道后土会发生变故,这也是我违背了神师的旨意,培养林砧的缘故,但是至于这一劫难是什么,我可不清楚,不然也就不需要林砧等待如此长的时间了。”
江匪浅一直有个疑惑,这时候赶紧问了出来:“山君,您知道变故发生的时间,为什么要让林砧等待那么多年?”言外之意就是:等到劫难临近的时候找一个人不就可以了吗?
弥历眼中划过微小的落寞:“一来,我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隐化,生怕时间不够;而来,林砧是合适的人选,如果错过了,真不知道还能否遇见如此合适的。”
这算是放在台面上夸赞林砧了,后者破天荒第感受到了不好意思,问:“师父,我有什么好?”
“你有什么好,自己怎么不清楚?”弥历山君温和地责怪了一句,道:“我从你身上,看到了耕烟君。”
耕烟君就是末代的光明神师,林砧受宠若惊:“我像耕烟君?”
江匪浅弄清楚了耕烟君是谁,立刻反驳:“不,你不像我君父。”
“他自然不像你君父,而是像很早以前,还没有成为神师的耕烟君,很倔强的脾气,锋利的眼睛,流浪的日子,轻松愉快的心。但是,不论他怎么在红尘中摸爬滚打,心中一点净土都不会丢掉,这一点是最重要的。此外还有装得下其他的心。”
“心中不仅有自己,还有别人,除了人,还有后土上面的一切。耕烟君成为神师之前曾经游历四方,接受了绝大的后土绝艰苦的环境的洗礼,我本来也想让林砧也这这样做,但是神师的誓言毕竟还是有影响的,林砧和他们这一代人的体魄不如前了,无法将后土走遍,很多事情做不到,灵明的培养也无法彻底,于是很多训练只能适可而止,这样的林砧就是一个半神师,什么本事都只学了一半。”
“您的意思是,没人解得开神女的预言了?”玉泄心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也未必然。”弥历的话让玉泄心瞪大了眼睛。弥历:“我是一个发过誓的神师,这些事情我管不了,我要消失了;但是林砧不一样,他就是为了这件事而生的,因此他会和你去解读神女的预言。”
“但是如果您解读不出来,他就更…….”
“不识好歹!“林砧揪住玉泄心的一只耳朵:“我跟你去你还挑三拣四,有本事找别人去。”
“你别闹了,你一路西来,本来就是抱定了去的主张的。”江匪浅点破。
林砧松开手,玉泄心跳到一边。林砧对江匪浅点头:“就你会说话。”
玉泄心总算明白了:“林砧,你本来就是要去帮我们的?你,你……”
“你什么你。“林砧皱着眉头指着玉泄心:”到了侍拿之后,别说出我的身份。”
玉泄心激动的语无伦次:“原来你就是神师,你就是,活的。真的,造化神啊,我竟然一直不知道,你就瞒着我,你们都瞒着我,但是没关系,总之我现在知道了。造化神啊,我尽然碰到活的了,活的,神师。虽然只是半神师,但——”
林砧一把捂住这张闭不上的嘴:“闭嘴,死人都被你吵醒了。”
玉泄心挣脱了林砧的手,一把抓住江匪浅:“还有你,你竟然是老神师的孩子——”
“我不是老神师的孩子。”江匪浅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下:“我是他们捡来的孩子。”
“我当然知道,”玉泄心不高兴被打断,但是一瞬间又恢复了神采奕奕:“你和他们住了这么久,这么会不知他们是谁?”
“他们不说,我怎么知道?”虽然这么说,但是江匪浅也觉得自己傻透了。
“他从小生长在这样环境中,一切的非凡也就成了常态别人看的出的不同寻常对他而言根本就是家常便饭,没什么奇怪的。“弥历笑着解围。
玉泄心对弥历的话十分信服,又问江匪浅:“老神师有什么交给你什么秘术?”
“秘术是野质山君的法门,耕烟君和云机君不会。“林砧很专业地纠正。
“我说的不是这一种特定的法门,”玉泄心又被人打断了,皱起眉头:”我问的是,老神师有没有传授给灵明的应用之法?”
江匪浅张张嘴,在心里苦笑:他们连自己的身份都不透露,怎么会交给我灵明?
弥历忽然说:“江匪浅,你是不是在怨的是师父和君父没告诉你实话?”
江匪浅毕恭毕敬地低头,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我知道,你的心里不好受。”弥历叹气,脸上神色温和:”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告诉你吗?”
不仅是江匪浅竖起了耳朵,玉泄心和林砧也神态严肃地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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