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灯在光明处

所以这时候,江匪浅绝不能让林砧一时的薄凉坏了做神师的持守,他赶到林砧身边,拦住这个即将回到大山中的人,拉住他的胳膊,逼他抬头,看他的眼睛。眼睛里面是一点就破的淡淡的东西。

“你不能走,”江匪浅对林砧耳语:“你是神师,神师的持守,你不会忘了吧?”

“你以为我是对这些人失望了?”林砧似笑非笑:“不是,我已经将他们逼退了,现在该我们撤退了,毕竟我们的目的又不是喊打喊杀扮坏人,也不是真刀真枪砍人。”

江匪浅愣住了,看着林砧微微一笑,从他身边一闪而过,如同飞燕。

林砧比他想象中坚定,他担心了好半天,得到这样的答案,江匪浅并不觉得自己心思被辜负了,反而如释重负。

如果因为真心被耽搁而神伤的是幼稚的少年人,那么因真心被耽搁而如释重负的就是明白事理的青年人。

他扫一眼兀自在水中挣扎的舫人,招呼玉骨们回来,这些鬼魅一般的手下默默地回来,轻手轻脚像是一片影子。

山上,屋子内,三人围坐。江匪浅有些不敢看林砧的眼睛,刚才他平白担心一场,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心曲,这时候就不敢面对自己,表现在外面,就是不敢面对林砧。每当他想到自己要用全部手段让林砧居于神坛之上的时候,江匪浅就无地自容——并不是说这个想法多么不堪,反倒是江匪浅觉得自己不自量力。

他低着头,林砧就百般要让他抬头,他站起来围着江匪浅转了几圈,忽然一板脸:“江匪浅,我问你。”

江匪浅坐直了,仍然不看他。

他们在山下的时候尚且不知道自己在哪一座山脚下,直到上山来,才发现这正是绝云山,是云机山君和耕烟山君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这么多年过去了,绝云山上的草木越发茂盛,却因为山气的闭锁内含而略显斑驳芜杂,像是久久没人居住的荒园。莽莽的树木从山顶一路滑落到山脚下,悬泉飞瀑在山中叮当作响,即便是听上去也觉得口中回甘。

江匪浅听着这声音,却不觉得心中安静,反而加倍的心猿意马,特别是林砧站在面前,审视自己的时候。

伊泄心觉得这两个人之间有着某种说不出来的矛盾,却因为不清楚矛盾究竟是什么而插不上嘴,只好在一边干着急。

老半天,江匪浅觉得沉默下去不是办法,这才微微抬起头,扫了一眼林砧——没想到,这个人竟然是笑着的!这个笑容,说是不怀好意的皮笑肉不笑可以,但说是忍俊不禁的微笑也可以,总之,林砧是个能赋予一个笑容百八十种隐含意义的高手,这一点江匪浅早就领教过了。

看来,林砧并不想问什么,他只是单纯摆出审讯一般的姿态,让江匪浅悚惕。

“你笑什么?”伊泄心替江匪浅问出这个问题。

林砧摸摸下巴,笑得讳莫如深,好像所有人都知道他在笑什么,只有面前两个傻冒不知道。他说:“我觉得,小师叔最近不大正常,好像自从自长明崖回来,小师叔就特别喜欢管闲事。”

如果林砧把这个意思不友好的“管闲事”用“关心别人”代替,江匪浅或许就会转身而走,不敢多听一耳朵,因为“关心人”这个词汇对他而言过于温情,使他不习惯。但是林砧不知道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明白,就是不说出来,于是江匪浅也就在原地耐受着。

“你才喜欢管闲事。”伊泄心不高兴了:“你最喜欢管闲事,你本来是半神师,不老老实实当神师,反而跑到周去呼风唤雨,你是觉得神师的职位还不够你闹腾是不是?”

林砧不置可否地呲牙,继续道:“而且,我还发现,小师叔似乎很喜欢瞎想,天马行空的,对我这个师侄信心不足。”他说着,一边弯腰,凑近了看江匪浅的表情。

哪个师侄是这么跟师叔讲话的?这分明是成心气人——林砧又在发挥他的强项的。伊泄心为之绝倒,碍于氛围不得不别扭地端坐。

“并没有。”江匪浅拨开林砧伸出来不知要做什么的手,站起身来:“我们来山上是为了寻找明灯,那就快开始吧。”

伊泄心一听干正事,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避免这两个人继续闹别扭的最好办法,立马举双手赞同。林砧伸个懒腰,开始分配任务,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刚才那个神态冷漠,刚被族人谩骂,辜负的人。

“伊泄心,你在云机山君的绝云大殿中找——对了,后面的藏书室也找一找,再往后就不要去了,太阴寒,你受不了,等我回来再说。”

“你去哪里?”伊泄心怀疑地问,他总觉得这个不靠谱的又要暗中玩些刺激的。

林砧伸手拽住正要离开的江匪浅的腰带:“我要和小师叔去找山鬼,问问他老人家知道什么。”

伊泄心一听到山鬼的名号,脸色苍白:“你们两个可以吗?这可是山鬼,绝云山的山守。”

江匪浅默默扭开脸去:林砧既然是半神师,区区山鬼君又怎么会在话下?

林砧很明显为伊泄心的担心而不齿,他半推半踹地将伊泄心打发走,对江匪浅露齿一笑,率先朝后山走去。

前山云机山君的住处有人工的痕迹,后山则全然是造化的天下:树木健硕地生长,粗壮的树干像是遒结的肌肉;树冠庞大,遮天蔽日,树挂从上面柔软地垂下来,像是鸟类的羽毛,又像蠕虫的躯体。绝云山绝不逊于神道中陶笠君的境界,但是没有那里的疯狂,树木虽然茂盛,却是按部就班地茂盛,活泼泼的,不似有毒,或者像是要杀人的魅惑。

除了树木,就是石头,山石,若干山石,疏疏朗朗搭在一起,好像搭建了一个个精致的殿堂。石头颜色灰白,干净无尘,像是从大地的心脏中捞出来的,清洁纯粹得很,叫人看了,心中凉快,想要躺在上面。有些石头殿堂的中心有个乌黑的大洞,这或许是一个可以容身的洞穴,又或许是一条通往山心小路的入口,江匪浅无法判断。

走路的过程中,两个人都不说话。江匪浅忽然奇怪:林砧在伊泄心面前话很多,像是要赶紧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但是到了自己这里,特别是两个人单独呆在一起的时候,林砧的嘴巴就会相对安静,在两人之间保持微妙的平和的氛围。

林砧在一个洞口前面停住了。“进去吧,山鬼君在里面等我们。他也可以出来,山气内含之后,山鬼就借着越来越浓厚的山气物质化了,但是他不能在外面呆太长时间——而且,山鬼在外面远没有在里面壮观,那里是绝云山的心脏,很有意思。”

通道中回响着两个人的脚步声,其中一个很轻,像是一片片羽毛落在地上,几乎听不到,另一个也是轻捷的,但是带着一丝疲惫。

“到了。”林砧宣布,声音在空洞中嗡嗡作响。两个人都是非凡,不用问谁能不能看清楚。江匪浅昂首上望,见高耸的石壁上攀附着一团雾蒙蒙的东西。

“这就是山鬼吗?”

随着他的疑问,这个巨大的形体移动了,从石壁上面剥离下来,慢慢地,轻轻地落在江匪浅的面前。明明是万钧的重量,落地的时候却那么轻盈。

“山鬼君。”江匪浅深深鞠躬,双手向前平举,额头放在平放的手掌心上,这是江匪浅知道的最高的礼节,就算他是老神师的孩子,这个礼节也不能免。

相比起来,林砧就随意很多了,这个人不行礼,也没什么言语上的表示,单单冲山鬼一点头:“我回来了,家里怎么样?”

山鬼缓慢地移动,将巨大的面庞对准了林砧,无声地说着只有林砧能听到的语言。林砧摸着下巴耐心听完,嗤笑:“一帮活孙子不知道深浅,我们刚才已经吓唬过他们了,谅他们最近必不敢过来,你就别心烦了。”

江匪浅一旁默默听着,觉得古往今来这么和山鬼说话的只有林砧一个,但山鬼仍然是好脾气地不发怒,可见是个极其了不起的人物。

林砧哪知道自己已经又被江匪浅在心里埋汰了一轮,还喜滋滋往这方面问问题:“你看,山鬼君是不是特别好。”

这就不怪我了。江匪浅如实说:“山鬼君受得了你,确实不容易,好得很。”

林砧的鼻子气歪了:“江匪浅,你是个大棒槌。”

“是,现在棒槌要问山鬼君一些问题,麻烦你到凉快地方呆着去。”

“江匪——”林砧的嘴巴被棒槌的手无情地捂住,这个一路上乐不可支的人终于露出哀怨的表情,被江匪浅拉到一边。江匪浅转向山鬼君,躬身道:“山鬼君,您是山守,博闻广知,我们想问您几个问题。”

山鬼的身体发出轰然响声,慢慢收回了山体内部,雾气更加浓郁,好像是热气弥漫的大锅。

江匪浅知道山鬼君这是准备好了,于是问:“您知道老神师的明灯吗?”

山鬼点头:知道。

江匪浅大喜:“其中一盏灯就是长明崖的长明灯,除此之外还有几盏灯?”

山鬼始终不和江匪浅讲话,而是缓慢地将头点了四下:还有四盏灯。

四盏灯!江匪浅咋舌:他的师父和君父看上去闲云野鹤,暗地竟然为后土布置了这么一大套保险。

“您可知道,这四盏灯都在哪里?”

这个问题可就不是动作可以回答的了,江匪浅期待着听到山鬼的声音,但是等了半天,反而是林砧说:“江匪浅,山鬼君说你听不见他的声音。”

江匪浅略感失望:“或许是我神力不足,你代为转达也可以。”

林砧面色古怪:“山鬼君非要和你亲自说不可,不让我转达。你这个棒槌,恁招山鬼君的待见。”

江匪浅望向山鬼,他知道,在那团浓雾的背后,隐藏着一双眼睛,这双眼睛里面有万里长空,云海山峦,能窥见一切幽微,纵览所有雄奇,但是他却看不见这双眼睛。

奈何?难道就因为我是左土的孩子吗?

错了。一个浑厚的声音终于闯进了江匪浅的脑海,让他瞪大了眼睛:是您在说话?

上面的阴影离他近了一点,山鬼的头颅缓缓转动了,好像天枢活动:你是不是左土的孩子,和这些一点关系也没有。

像是看穿了江匪浅的心,山鬼说:你以为,如果你是左土的孩子,就不配站在后土的大地上有所成就,但这是我听过最荒谬的事情。曾经,造化神也认为只有首生儿女陵安人配得上神师的职位,但是结果呢?多少神师出自傩亚?末代神师中的光明神师不就是傩亚的儿子?

但是总没有伏苦人是神师吧?江匪浅咕哝着,觉得山鬼是在牵强地解释。

山鬼咧开大嘴,这本来是恐怖的景象,但是江匪浅却不觉得有什么异常,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极其黑暗而诡异的东西,那就是他自己的川纳之力,在长明崖上,他见到了川纳的样子,那景象叫他终生难忘。

这就是你要证明的东西。山鬼粗而长的手指直指江匪浅:如果左土的孩子完成了右土的功业,那么就足以证明,即便是伏苦人也可以成为神师。

什么乱七八糟的。江匪浅不可思议地看着微言大义的山鬼,觉得这个前辈的脑子早就被林砧的巧言令色损坏了!

我知道你不服气,也不相信。山鬼慢悠悠地继续说着,他知道江匪浅的所有心思,但是却不生出一丝一毫的恼火,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但又都和他无关。山鬼:我还知道,相比起后土,你更在意林砧,因为你从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还看到你的家人的影子,你认为把林砧留住就是重新回到了家。

江匪浅愕然的双眼瞪着山鬼,身体里面的血液忽然间都跑到脑子里面去了,他的脸通红,几乎无法呼吸。山鬼却对他的反应不予评价,继续着自己的话:但是你也认为,自己永远也追不上他,因为你们不同——

“好了!我听够了。“江匪浅大喊,将林砧吓了一跳。江匪浅心头有一团烈火燃烧着,山鬼说出了他的痛处,不管他承认与否,这就是事实,且被山鬼知道了。对江匪浅而言,一个人知道,就好像全天下都知道了,少年人的身体是铜筋铁骨的硬朗,但是面皮究竟十分薄弱,不堪一击。

林砧将手轻轻放在江匪浅的肩膀上,手掌心的热度透过江匪浅单薄的衣衫传导进来,熨热了他的皮肤,江匪浅的呼吸稍微平复了一点,刚才那股用川纳之力狠狠砸向山鬼的冲动也消失了。他还不知道,川纳有多么强大,就有多么令人上瘾,而他就徘徊在上瘾的边缘。

江匪浅甩甩头,冷静地想:不可以用川纳,林砧还在,他受不了。这么一想,心情平复,脑子也冷了下来,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山鬼: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山鬼根本没有被江匪浅方才的反应干扰,安安静静地坐着,看江匪浅发疯,等他冷静了,山鬼才不紧不慢地:你正常了,很好,我们继续说。

山鬼那样子,就像是教人读书的先生,看过了无数个冥顽不灵,鸡飞狗跳的孩子,终于在高超的平静中接受了孩子们的疯劲儿。

就差说一句——个熊孩子。

山鬼的身体晃来晃去,在高大的石壁上就像是个大玩偶,他的话音也顺着他的动作,荡来荡去,在江匪浅面前左右移动:但是,你们其实没什么不同——这是个好消息,是吧?

江匪浅良久注视着山鬼,最后说:如果你没什么明示,就不要再说了。

山鬼从善如流的安静了,江匪浅越发觉得这个灵物学上了林砧的脾性,两个是一丘之貉。但是山鬼的话仍然触动了他:如果他和林砧没什么不同……

“喂,”林砧看江匪浅傻呆呆不动弹,径直问山鬼:”是告诉他了吗?明灯在哪里?”

忘了,还真忘了正事。山鬼忠贞地用始终如一的调子说话:明灯就在光明的地方,只有在那里,明灯才能吸收足够的光芒。

这话山鬼说给他们两人听,林砧也能听得清楚。“光明的地方?”他干巴巴地重复,叹气道:“我知道老神都有打哑谜的毛病,但是不知道你也是患者之一,怎么能让你改过来?”

“不必了,山鬼君已经很努力地在说清楚了。”江匪浅仰头看着这个硕大的铺天盖地的形象:不是每个老神都肯说出问题的答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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