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匪浅脚步很快,林砧疾步走才追上。这也是因为,少年在一个东西面前停住了。
“石翁仲。”江匪浅白色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石像。石像雕刻地很粗糙,是一个神兽的形象,却长着人的面孔。即便是人脸,也是一个丑八怪的脸:这张脸上的表情超越了挤眉弄眼,简直可以说是装神弄鬼惨不忍睹,就算是雕刻粗糙也叫人不敢直视。
“你觉不觉得,这个石翁仲不大一样?”
林砧不正眼看这石像,笑道:“丑。”
“不对,是大。”江匪浅紧盯着石像。石像位于甬道的边角,紧贴着墙壁,粗看就是一块大石头,无怪开山的工人没有在意。
“按照正常的规制,石翁仲多大?”江匪浅目光炯炯:“这东西,西方有,我见过,我曾经下过墓道,”他比划了一个大小,大约是一个木头椅子那么大:“正常的石翁仲只有这么大。”
“但是这一个呢?足有一只羊那么大。”
他说得对极了。林砧并非不知道这一点,但是他却不愿意说出来。但江匪浅既然看出来,他也不能否认,勉强点头:“是。但是那有什么关系?我们是来救人的,不是来看石翁仲的。”
江匪浅完全不理会他的质疑,道:“你说的也有道理,这石翁仲确实是丑,但更准确地地说,是和一般的石翁仲形象不一样,这张脸的确可怖很多……这会是谁的脸呢?”
少年低沉的声音在甬道中嗡嗡作响,林砧毛骨悚然,道:“喂,喂!别吓唬人。这就是一张脸,是雕刻的工人创造出来的,你不会以为这是写实的吧?”
“石翁仲的形象,据说来源于造化神斩杀的一只神兽,这只神兽的画像是有定论的,于是后世的雕刻者就会按照这个形象雕刻。但这个石翁仲形象不同,其背后必然有一个原型。”
江匪浅陷入深深的思考,他没有发觉,林砧深邃的目光火炬一般燃烧在他身上。
终于,江匪浅决定了:“继续往前走,我要看看,这个墓道通往何处。”
他举步走,却发现林砧不动,好奇地投去一瞥。
林砧慢慢地道:“江匪浅,画地图的人,不需要像你这样好事吧?说实话,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二侯,”江匪浅正色,第一次用这么正式的称谓称呼林砧:“我,千真万确是一个画地图的,只不过我画的不是一般的地图,而是穷尽后土的秘密的地图。那些不为人知的通道,我都要画出来,也算是我的一点贡献吧。”
“你这么做,目的何在?难道就是为了你君父和师父的一句嘱托吗?”
江匪浅淡淡一笑:“二侯或许不信,但事实就是如此。人生在世,汲汲为利的事情和我无缘,甚至经营生活也不是我的,我有的,只有四海为家的奔走,画弗图是我的命。”
“你的命?你都不知道其意义何在,活的岂不是庸庸碌碌?”
“二侯所言不谬,我确实并不明白师父和君父的用意。但是他们绝非常人,既然是他们嘱托,就必定有道理,我只需慢慢体会,就会明白。”
林砧长吁一口气,摇头而笑:“倔驴。你可知道,你画出的东西对各族人而言是多大一个诱惑?”
“诱惑何在?”江匪浅不明白。
“你的地图是让人肆意横行的地图,有你的密道在手,后土可谓无往不至,这对于纷争的各族来说,不啻为一个天赐的战争法宝。”
他盯着江匪浅:“所以,你本不该给我看的,你要知道,我出身行伍,从来和战争打交道。”
江匪浅却笑了:“我不会给别人看的,也不会说。为我担心的只有二侯一个,这是因为二侯心善。”
警告的话却被这小子这么理解,林砧十分无语,心中却也着实动容了一把,但他始终秉承情绪不能解决问题的原则,于是仍是淡淡地:“我不算心善,杀伐之中,我从不眨眼。”
江匪浅往前走:“那是二侯的职责,却要另当别论。”
怎么处处为他解释?林砧对这个人彻底没脾气了,甚至无法跟他着急,只好随着他往前走。
路只有一条,幽深长远,像是要通往大地的心脏,无穷无尽。黑暗越来越浓重,起初只是雾霭一般的,到后来就成了泼墨一般的,渲染着,却又精致,无孔不入,像是在描绘着。
林砧的脚步逐渐放慢,也越来越悄无声息。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彻底停下,命令:“不要再往前了。”
江匪浅像是不尽兴:“还要救人呢。”
“没有人在前面。再往前,遭殃的是你自己。”他的声音中有一种前所未见的凝重和沉着,与他的嬉皮笑脸大相径庭。
江匪浅迟疑。林砧:“你的耳朵不是很好吗?听不出来什么吗?”
“人我是不很关心的,大地的声音我倒是明白。”江匪浅坦然,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林砧平静的反应也丝毫没有让他意识到自己的特别之处。
林砧总是这么冷静,特别是对这些古怪。
“我进来,从开始就没有用火烛,你难道丝毫不奇怪?”林砧脸已经看不见了,声音却是威胁的。
“……”
“一般人进入开山的甬道,总归要点火烛的,你却不然。难不成,你以前下甬道,从来不需要光的吗?你,是正常人吗?”
如果是一个心怀鬼胎的人,此时必然会感受到绝境的慌乱,但是江匪浅仍然安静:“我不需要灯火,这里面的一切都可以感知,为什么要用灯火?灯火本来是弥补不足的,比如一个人的眼睛不好,就要点灯,一个人的眼睛看不见,耳朵却也听不见,不明白情况,才需要点灯。我刚开始眼睛可见,现在眼睛不可见但是耳朵可闻,为何点灯?”
林砧被震惊了。他开始明白,就算江匪浅不是一般人,也是一个从没意识到自己不一般的非常人。
于是他点醒:“但是你要知道,正常人的眼睛和耳朵都是你所说的‘不好’,大家在黑暗中都需要点灯。”
江匪浅用沉默否定他。
林砧失笑:“那么你说,你见过谁和你一样?”
仍然是沉默。林砧心中一根弦隐隐作响,却隐而不发。但却有声音替他发声了!就在林砧正对的,江匪浅背对的方位,黑暗从中间分裂,露出一个更幽深的空间,在那里,好像一个无间深渊被横放过来,里面无穷的感召散发出绝大的魔力。
江匪浅觉得背心一凉,下意识转身,护住了背囊,却在转身的一瞬间见到了什么叫人诧异的,张大了嘴。
同一时刻,林砧眼中迸发出精光,他的长臂伸出去,拉住江匪浅,手捂住了江匪浅的眼睛,就地一个旋转。
深渊中的感召和林砧身上迸发出来的气势相互碰撞,无形中尘土飞扬,两股势力此消彼长,终于在某个瞬间化为虚无。一切安静下来。
江匪浅躺在林砧怀中,悄无声息,汗水从林砧额角一滴滴滑落,他的手颤抖着,几乎抱不动江匪浅,但林砧还是倔强地揽住这个少年,他觉得怀中抱着的是他自己。
真想念天光乍亮的地方啊。林砧无声地感叹。
但是在天光充沛的地方,不为人知的事情也在发生着。
周边境的大河按部就班地流淌,顺着造化的轨迹不为所动地行进。在河畔的一处森林中,爬上岸的一群人正在整理着衣服:他们迅速脱下雪白的衣衫,换上了杂色的麻布衣,并用一种奇怪的药膏将脸面涂成了黄褐色——这掩盖了他们过分雪白的皮肤。乔装改扮妥当,他们迅速地混入了周的境内。
从边境进入的人,终究少不了一番盘问,但是这些人却是直接从境内的河流中爬出来的,因此才免除了一番被盘问的苦恼。
很快,他们已经在城中迅速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攒动,捕捉着想得到的信息。街上的人们嚼着舌头,大肆谈论种种新鲜事情,包括前一日十方街失马的惊悚瞬间。
失马事件中的神秘少年没有引起这些人的注意,反而是失马的战车让他们备感兴趣。于是,在一个茶坊中,他们和一些不务正业的懒汉仔细探讨了战车的问题。懒汉虽然一事无成,但是却最会鹦鹉学舌,将自己在别处听来的关于战车的种种卖弄出来。很快,这些人就搜集了一箩筐关于战车的信息了。但看他们意犹未尽的表情,还有些什么是他们想知道却还不知道的。
懒汉的卖弄没有得到积极的回应,他们很不甘心,于是撇着嘴道:“你知道吗,咱们的战车现在加了一种神机,变得厉害了百倍,不论遇到什么敌人,都能给射个对穿。”
这危言耸听的话终于引起了对方的兴趣,但是当对方进一步询问这种神机的时候,懒汉却不说了。
对方并不愚蠢,尽管懒汉做出懒得说的表情,但是他知道,懒汉了解到的也就这么多,如果再说多,也只是胡编乱造而已。但是话说到这里,对方已经可以肯定:周制造出了新的战备是确凿的事情了。
在和懒汉的谈话后,他们再一次像水滴融入大海一般消失在了周的大街小巷。
大河上,那些曾经盛放过“死人”的木筏现在早已经空荡荡,轻飘飘了,一身轻地朝着远方飘然而去。
江匪浅醒来时,林砧背对着他坐在床上发呆。他轻轻咳嗽,林砧转过来看他,面无表情。
“刚才……”
“是昨天。“林砧纠正他,给他端来一碗水:“喝水吧,这次犯不着喝药,无大碍。”
江匪浅喝水,魂不守舍:“我看见深渊中有大山。”
林砧手指抽搐了一下,他笑道:“胡说,哪有深渊?哪有大山?明明是咱们下去的时候又发生了塌陷,咱们被困住了,后来又被救援队救出来了。”
“不,”江匪浅平静极了,他捧着碗,等待水面归于平静,他的心思也稳定下来。“我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许是你没看到。”
“江铭啊江铭,”林砧直呼其名:“别人费尽心思和人一样,你却大胆地标新立异,显示你的不同,你怎么敢呐?”
“二侯是默认了我说的有道理?”
林砧语塞:他怎么解读出这层子虚乌有的含义?但私心中想着的,他却不告诉江匪浅。
江匪浅喝完了水,发着愣,忽然道:“我还要下去。”
“倔驴,命不要了?”林砧夺过空碗,怒喝。
“图,没画完。”
林砧压着火,原地转个圈,指着江匪浅:“你自己胡闹去,我不趟这趟混水。”
“二侯自便。”
林砧从没见过这样软硬不吃的,他相信,江匪浅说得出,就一定敢去做。于是,堂堂二侯服软了:“喂,小子,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又没有用画图这件事情威胁你,这是我的职责,你赞成也罢,不赞成也罢,我都是要去的。”
林砧沉默良久,终于苦笑:“好,好,好……你去,你去。”一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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