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云彩招而来

两人一直说话,速度不免放慢,即便是走神道,也又花了一段时间才来到绝云大殿。

林砧道:“大殿之后的院落就是藏书的地方,那里树木众多,气象森然,十分寒冷,这是为了书籍的保存。还好,不管多么寒冷,都不会胜过药阁,那里才是真正的彻骨寒冷。”他说着,带领江匪浅来到后院,在一间高大的房屋中,他们看到了铺天盖地的书籍。

这些书有些作竹简状,卷成一卷,冷冰冰地沉睡,有些则是暗黄的纸张,质地粗糙,但十分结实,摸上去坚韧极了,即便是撕扯,一下子也撕不烂。

这些书安静地散发着暗淡的气息,像是香气,但是又不俗。人在不经意间,就被说不清道不明的文雅的味道填满了。江匪浅深吸一口气,头脑清醒,耳聪目明;林砧已经习惯了这里的味道,平心而论,他不是一个很爱看书的人,这里的书中只有实用的书籍吸引着他,比如琴谱,剑谱等,至于谈玄,谈理之类的东西,他一下也没碰过,因为一见到这些书中稀奇古怪的符号,他就脑袋疼。

一回头,林砧看见江匪浅正抽出一本书,书上画着天文似的符号,正是一本玄理的书,林砧瞬间头大,将书从江匪浅手中抽出来:“闲人,这些书多耗时间?不如看点有用的。”

江匪浅诧异,随即发笑:“你不会看不下去这些书吧?”

林砧自觉暴露了,不言语。江匪浅重新拿出这本书,轻柔地翻开一页,道:“你知道弗图怎么画出来的吗?这不仅是手上稳准的功夫,更是玄理的支持,不知道这些,盈缩空间不会做好的,画出来的图就算是严丝合缝,也会谬之千里。”

林砧头一次听说这样的理论,不知道江匪浅是在说大话,还是真有此事,悻悻地道:“术业有专攻,说这些我可就不懂了。”

江匪浅眯着眼笑,这是在他脸上很罕见的表情,说明他极其放松,快乐。江匪浅:“现在不懂没关系,以后我可以教你。”

“千万别。”林砧悚然:“这可够受了!我可不要折磨自己。”

江匪浅乐不可支:“你看,你和君父很像,他也不很喜欢看书,艰深的东西他不读,只读简明扼要的,有意思的,师父说这是孩子看书的方法,但是君父就这么看书,看了一辈子。师父眼盲之后,编订书籍就要君父帮忙朗读,这时候君父终于逃不掉了,不管多么不喜欢的,都要读出来,于是就看进去了。师父说,君父就因为这个,长进了不少。”

林砧知道江匪浅这么说是在故意笑话他,并不着恼,宽宏大量地笑笑,放过了这个意在上房揭瓦的小孩。方一转头,书架上一卷书册硕大的题目就引入眼帘:“清平志!”

没等林砧动手,江匪浅已经迅速将书取了下来,这本书是纸质的,纸张并非陈旧的黄色,而是簇新的茶色,纸张边缘没有磨损,摸上去颇为光滑,必然是新书无疑。林砧接过书闻一闻,上面的清香并不浓郁,想来是放在这里的时间不长,没有沾染上这里的味道。

“这是一本新书啊,卓沉舟倒是直到不少。”林砧将书翻来覆去翻动了几次,并没看出什么玄机,只好认命地看里面的内容。

甫一看,林砧顿时就头大了:这里面所记载的竟然不是后土的山川河流,而是密密麻麻的点和细线拼接而成的复杂图像,林砧连着翻了好几页,都是如此,他恨恨咬牙:“卓沉舟骗人呐。”

“不算骗人,里面的东西有用。”江匪浅看的很投入,目光在复杂的图像上来回穿梭,像是在纠缠不清的线团中寻找线头。

“你看懂了?”林砧这么问,一面是好奇,一面是不服气。

江匪浅百忙中给了这个明显不服气但是又不想把不服气表现出来的二侯一个堪称温和的笑脸,轻声道:“我是画地图的,自然看得懂,你是造船的,当然看不懂——术业有专攻,这是你自己说的。”

“这和画地图有什么关系?”林砧在图像上指指点点,干扰了江匪浅的阅读,他只好无奈地解释道:“这不是后土,而是大千世界,我们看到了,正是大千世界中的飞星运动轨迹。”

林砧有一瞬间被震撼了:“老神师弄明白这些了?”

江匪浅也感慨颇多:“师父和君父总是在研究什么东西,我问的时候,他们从不告诉我。当时我看着他们忙碌,很不理解:先生忙着读书是为了教学生,他们有时为了什么?他们把渊博的知识记录下来,又是为了传给谁呢?现在想来,他们知道的东西不能告诉任何人,只能将这些东西写成书,积压在神山中,等着后世的有缘人来。”

“有缘人?”林砧笑了,但是笑容略带苦涩:“哪还有有缘人?这些东西被封存了,不到天崩地裂的时候不会现世。”

江匪浅深吸一口气,手指在书册上面摸索:“现在就是天崩地裂的时候了。清平志上飞星的运动,可以让我们推测道两块土地分离之后后土会发生怎样的动作,这样推测后土即将发生的变化就简单多了。”

林砧不明白:“我还以为你是来找后土的地图的呢,没有地图,怎么推测地形的变化。”

江匪浅笑了:“我本来以为我需要地图,但是现在我反应过来了,地图就在我脑海中,我根本不需要额外翻找。”

林砧仍然担心着:“你尚未走遍后土,还有不知道的地方。”

江匪浅灿然一笑:“只要你肯帮我,我很快就知道了。”

“我弹琴的时候,云会从八方赶来,它们形态各异,如果有‘气’太强大的,你撑不住就别硬撑,放过它就好。”林砧盘坐在绝云大殿之前,膝头横放着一张琴,五弦,这是云机山君的制式,这样的琴声音虽然简单,但是传声更好,回响久绝。琴是从绝云大殿中找来的,他们找到一个琴房,里面放着两把琴,琴的质地不明确,但是却的确坚实,这么久了,仍然簇新。

这就是林砧的办法:江匪浅如果想在短时间内知道后土的情况,有什么比开口问一问更好的办法呢?而问的对象,则有谁比四海为家的云更好呢?

林砧随弥历修行的时候,就对“不懂就问”有着深刻的领悟,因此在学习中,对于以“问”为本质的解语掌握得极其迅速,超过了弥历的意料。或许是为了表扬林砧,弥历特意讲起了曾经得光明神师学习解语时候的笨拙。

弥历山君的原话是:耕烟君那般聪明,到了解语上面,可就栽跟头了,云机山君弹琴一绝,却撬不动耕烟君。若不是后来他们二人为了执吾剑的事情拼着力以解语联系过一次,耕烟君怕是此生也不会解语了。

林砧由于在这方面天赋很好,于是一直没理解耕烟山君的苦恼,他的心情可以随着琴声自然流露,就像水从泉眼里面冒出来那么自然;他也听得懂周围的声音,不管是自然的声音还是别人的琴声。这和他手握大刀长矛,打打杀杀的形象很不符合,但却是事实,弥历为此大大惊讶了一把。

江匪浅盘膝坐在林砧对面,平静地看着前方。他的头微微扬起,像是在看无尽的宇宙,绝云山上没有阴晴,永远是温和的天光,于是江匪浅就不是在看任何的云彩或者太阳,而确确实实是在看虚空。

虚空中有了东西,是云彩。云彩是随着林砧的琴声来的——林砧的琴声什么时候已经响起了?江匪浅惊觉,他根本没发觉林砧开始弹琴了,这琴声就像是他的血肉贴切在他的骨骼上,那么自然,那么严丝合缝,让他无法发觉。

琴声不是顺着一条直线抛出去,以至于无穷,而是围着弹琴的人绕圈子,一圈一圈。但是又不是在单纯地转圈,无穷无尽,而是在无穷中找到一个突破口,琴声不停地和人交流,和自然相呼应,回环往复中,生生不息,绵绵不尽。

是夜晚急雨疏风,清晨残花茂叶,是空谷阳光一缕,谷底幽兰绽放;万千的光融汇成一个自在的宇宙,将弹琴的人和周围的听众统统包裹进去。

像是呼唤,像是招揽,要找到全天下去,找来所有的。江匪浅的眼眶湿润了,他只知道师父的琴声是无言,程赏的琴声是狂纵的情感,却不知道情可以由浅入深,到深处去,到深处去,直捣肺腑,慢慢诉说,慢慢诉说,泪水沾襟。

但是他没时间哭泣,漫天的云彩争先恐后地来了,他们飞扑着,纵跳着,颠狂着,压迫着袭来,他们毫无秩序,无所顾忌,盲目而混乱。前一刻天上还是空白干净,下一刻混混沌沌,白茫茫像是下了漫天大雪。

不仅是天上,山头也被云扰乱,纷飞的乱云像是千百双乱动的手,在人的身上乱抓。他们虽然是无质量的东西,江匪浅却觉得被推搡着后退,几乎要躺倒在地上。但是,云不会因为他的退缩而停止,这些放纵的无节制的东西失去了远看时的温柔缱绻,疯了似地扑过来,像是化作了千万匹马,踩踏着人的身体过去。

但江匪浅没有倒下,他在千军万马中站立住了,像是湍急的河水中一块不为所动的大石头,充分显示着他磅礴的内聚的力量。当然,石头的力量来自于石头的重量和深深扎在地下的根,而江匪浅的力量来自于他的川纳。

川纳之力再一次展现出了它的妙用,但这是一种可怕的妙用:当湍急的云海涌来的时候,川纳之力遍及江匪浅的全身,他精瘦的身体像是忽然间变成了铁铸的,稳稳地停滞在原地,纹丝不动。

云浪像是惊讶得很,再三冲击,但江匪浅稳住一口气,就是不动,不让云有丝毫的胜场。这样反复几下,林砧的乐声越发灵动高亢了,江匪浅替他手疼,又担心琴弦会断,但是这声音竟然如履平地地又上了一个高峰,而云浪也在江匪浅的反复拒绝退却之后停止了恼人的试探和冲击。江匪浅觉得这些云彩像是一匹烈马,一旦被降伏,就指挥死心塌地了。

但是,江匪浅也感觉到,于是说这些云彩是被他以“以德服人”的方式说服了,不如说是被他的“孔武有力”控制住了,一想到这个,江匪浅就一阵不舒服,他觉得如果换成林砧的话,必然是“以德服人”,用神师的力量稳住云彩,但是他自己,只会让川纳像一把利刃,扎进对方最脆弱的部分,直到制服对方为止——没有策略,没有仁慈,只有成败。

江匪浅觉得自己挺残忍。

如果江匪浅有这个感觉的话,那么他必然是整件事情中的失败者,因为做大事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长吁短叹的人,而江匪浅就很快止住了这些胡思乱想,将思维完全集中在云之上。

被驯服的云彩,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温顺的气息,他们真的是天空中的野马,在飞速的奔跑中变幻着形态,时而被拉长,成为皮筋似的东西,时而聚拢在一起,变成肥肥的一堆;但是更多的时候,他们化作山河万里,同时也化作奔驰的骏马,在天上飞扬跳跃,自由自在。

世界很安静,像是只有他和云彩,林砧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你问吧,快问,他们会烦的。”

还闹脾气啊……江匪浅莫名想笑,连忙收住笑脸,一脸严肃地问出了他的问题:“你们来自八方,请告诉我,后土的模样。”

出乎他意料的,云彩还有个问题等着他:“为什么告诉你?你要做什么?”倒是很顽皮的问题。

江匪浅一笑:“后土之上,气象万千,从今往后,是否还有云彩,就取决于你们是否回答我的问题了。”

云彩惊恐地涌动,像是受惊的马群。

林砧的手始终没停下。他不疲倦,甚至很享受弹琴的过程,他很久没有碰过这东西了,在周的时间里面,他总是和冰冷的东西打交道,琴温润的木头从里到外散发着暖洋洋的气息,让他觉得自己被包裹在一床好被子里面,舒服极了,舒服到林砧心生愧疚。

琴声清脆悦耳,是他想不到的好听,好像只要他继续弹奏,琴尾上就会长出青色的叶子。他的技艺称得上精湛,但是绝不是出神入化,追上耕烟山君不是问题——林砧认为任何一个神师都能超过那个手下笨拙的人——但是和云机山君还相差甚远。当然,林砧本就不打算追上玉孤台。

他的四面八方全是云彩,江匪浅已经没了踪影,但是林砧并不担心:如果江匪浅有危险的话,这地方不会这么风平浪静。林砧一面弹琴,一面暗暗惆怅,但是他的惆怅却完全不着边际:江匪浅虽不是神师,却已经能独当一面了,他这个半神师,是不是快要没事干了?

但是,林砧也就哀怨了一个呼吸的时间,人也就恢复了常态,他赶紧告诫自己:这次让江匪浅问云,是因为他才是需要了解后土样貌的那一个,但是以后,务必,不能让江匪浅再多插手这些事情了,他才不在乎江匪浅从左土那里得到了可以和他匹敌的力量,所谓“名正言顺”,林砧坚持认为江匪浅身处非为,就不该管后土这摊子破事儿,有自己就足够了。

可惜的是,事实似乎一再证明,江匪浅可以承担一些事情,但是,这非但没让林砧觉得轻松,反而更加懊丧,说到底,他不行让任何一个人,即便是有能力的人再掺和进他的任务中来了。

林砧执着到孤僻地坚持着这个理念,而江匪浅对这个理念的多次打破进一步固化了林砧保持它的信念。

不远处像是有什么爆炸了,激起巨大的云浪,转瞬间,一切归于平静。林砧这才回过神来,见江匪浅已经笔直地站在了那个云彩销声匿迹的地方,他的脸上是深不可测的平静,这显然是一个窥探到天机的人特有的平静。

江匪浅一开口,就让林砧着实气恼了一下,江匪浅命令:“笔,纸。”

林砧明白,江匪浅正在拼命将刚刚知道的一切保存在脑海中,这时候即便是打一个喷嚏,也会让记住的东西流失掉。所以尽管不习惯被人呼来喝去,林砧还是认命地回到绝云大殿,找来了纸和笔。

但当他回到原处的时候,江匪浅已经捡起一块石头,在地上刻画起来,此时早已刻画出一个形态,乍一看是后土的形状。

“既然可以写在地上,要纸和笔做什么?”林砧没好气地抱怨,没想到,江匪浅竟然还有闲心回答他:“那是因为你太慢了。”

“你还好意思说我慢?”林砧磨牙:“刚才害怕你忘了,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江匪浅笑了笑,但是他额头上的汗水却骗不了人,见林砧拿来了纸笔,江匪浅没再推脱,抓起工具迅速地绘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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