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砧对画地图一窍不通,只能眼巴巴看着江匪浅好像没有章法似地乱画一气,暗黄色的纸上逐渐呈现出青黑色的墨迹,墨迹像是渲染似的,随着江匪浅的勾画而渲染越来越大,直到填满整个纸张,紧接着,是第二张,第三章,第四章。
直到画满了整整八张纸,江匪浅才停下来,放下笔,揉揉肩膀,宣布:“成了。”
林砧瞟了一眼,果断地命令他:“说人话,你的图我看不懂。”
江匪浅对缺乏知识的林砧宽容地笑了笑,他知道这个人当了很久的决策者,而决策者是不需要精通很多技能的,他只需要在听取了数不胜数的意见之后做出正确的判定。
于是江匪浅尽职尽责地履行了一个“下属”的义务,解释道:“外面的弧线是大千世界中飞星运作的方式,当那颗特定的飞星到达的时候,根据飞星的轨迹,他会对后土产生……”江匪浅停顿了一下,考虑到林砧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巧妙地转变了措辞:“在这颗飞星的影响之下,后土将产生这样的变化——”
他本来应当从后土大地的构成讲起,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解释为什么地表会产生那样的变异,但是江匪浅再一次认识到自己的听众水平有限,且不是一个特别虚心好奇的学生,因此他只挑出了重点,道:“总结来说,就是天母山脉坍塌,大风从西面袭来,北方的山脉去区开始下雨,变得湿润,荒地变为草场;西方变为平川,下雨最多,多生树,满是森林;南方依旧炎热,且炎热更甚;东方多大风,季候越发分明。”
“陵安人的后裔在西方住不得了,要搬迁;北方伏苦人不需要走了,他们挣扎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有所改善了。中间的平原风神横行,不适合居住,陵安后裔如果想要搬迁,只好向东南,但是那里已经是傩亚人后裔的地方,看来,陵安和傩亚之间的争端仍然没有结束啊。”
江匪浅说这些的时候,林砧看着他,恍惚间竟觉得当初天地出胎的时候,造化神站在高处,就是这么对新生的天地发出评论的;而江匪浅所说的“傩亚后裔”和“陵安后裔”又让林砧有种穿越了时空的荒谬感觉,好像回到了进入沉睡之前的时代。
江匪浅看到林砧的神态,笑了:“怎么了?”
“不怎么,就是觉得你有老神师的风采。”林砧不乐意夸赞别人,但是夸赞起来十分顺口,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
江匪浅对他的称赞,也只是一笑置之,皱紧眉头,显然还是在思量后土的大事。林砧见他这样,心中一动:江匪浅这个人最好的一点,就是拎得清轻重,分得清缓急,后土的大事面前,任凭谁在他面前说什么,他都不为所动,这就是他最让林砧欣赏的一点。
“伏苦人特意叮嘱,要在新的格局中给他们留一个好位置,但是谁知道,造化已经作了安排,伏苦人的家园即将水草丰美。如果所有族人的家园都会变好,何愁之有?”江匪浅舒展了眉头,却没有舒展心头。
“谁说他们的家园没有变好?”林砧微微一笑:“如果他们迁入的新家更好,岂不是相当于家园变好了?”
“谈何容易?”江匪浅并不乐观:“后土虽然广大,但是适合居住的地方十分有限,高大的山脉不适合住人,西方没了山脉的遮挡,完全暴露在大千世界之上,环境恶化,更不能住人,只有东方南方的地域。如果东方的族人识大体,让陵安后人搬过去,倒还好说,但是怕的就是这群人钻牛角尖,抓住旧日的恩恩怨怨不放手,不肯让陵安后人去。”
“傻子,这才不是旧日恩怨的问题,”林砧面无表情,但是江匪浅却读出失望的冷峻来,他说:“东方人当然不会让西方人去,但不是因为旧日恩怨,而是因为迫在眉睫的利益。西方的山脉中本来蕴含着丰富的宝藏,这是西方人和东方人贸易的关键——西方没有的东西,那些鸟人可以用山脉中的宝藏和东方人交换来获得想要的东西,但是现在,大山倾覆,没有了宝藏,西方人却还要住在东方,占据东方人的地盘,没钱还要住店,若放在你身上,你觉得可能吗?”
江匪浅被这番言辞气笑了:“这才不是住店的问题,而是后土族人生死攸关的大事,事关一族的生死,怎么能如此任性草率地对待?”
“你觉得我这是任性?”林砧冷笑了:“你怕是没见过族人的任性吧?这些年,东方各族之间即便是血亲,也会刀剑相向,在这个时候,早就没什么情谊可言了,剩下的只有好处。一个人为了好处,可以像是在饿死边缘挣扎,又被生肉诱惑的狼,什么也干得出来。”
江匪浅被林砧眼中的寒光惊呆了,他不禁问:“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留在东方,为周做事情?”
“这嘛……”林砧张张嘴,欲言又止,江匪浅想说:不必非要说出来。但是这时,林砧像是忽然下定决心,说道:“你知道老神师归去的时候,傩亚的王是谁吗?”
“当然知道,”事实上,就算江匪浅曾经不知道,经过伊泄心一路上的普及,也知道了,他说:“双王共治,其中一个是光明神师的兄弟,成婴。”
也不知道林砧有没有听他的回答,林砧的眼神飘忽着,江匪浅回答完了,林砧给他一个飘忽忽的“嗯”,就继续说:“弥历山君曾今和成婴共同拜在云机山君的门下学习,成婴成为傩亚王之后,弥历山君不舍,于是在傩亚待过一段时间,暗中帮助成婴治理。他教会了当地很多人天文,这是成婴在山上不曾学到的,这些人凭借这些知识,进入龙见大堂,帮助傩亚王治理。”
“天文不是你们神师的必修课吗?”江匪浅问。
林砧给了他一个自行体会的眼神,自嘲道:“你看看我这样子,就知道天文是不是神师的必修课了。而且,山神一早就知道成婴迟早要回到傩亚,教给他的都是治理的法门,至于这些玄妙的东西,都是由祭祀来做的,王没必要学习。”
“总之——”林砧拍拍手,将逐渐跑偏的话题引回正轨:“这些人中的一支就是我的祖上,我们就像是祷人,曾经向着傩亚王的王座发誓,要保卫傩亚风雨和顺,所以,就算我对这个地方有再大的不满,也不会轻易放弃。”
“但是傩亚早就不复存焉,你何苦纠结于此?”江匪浅还是不明白,他还不懂千金一诺的重量。
“傩亚不存,成姓不辍。”林砧缓缓地说话,像是把积攒的力气都用在这句话上面了:“我们的誓言,还作数。”
江匪浅沉默了,一来是惊讶于林砧的祖上和神师的前缘,二来则是敬畏诺言的力量,但他更加敬畏的是林砧守诺的执着,如果说祷人是被迫的话,那么林砧则完全是自愿的,那么多年的沉睡尚且没有消磨他践行诺言的决心。
江匪浅问:“你要为周做到什么地步?别忘了,你还有自己神师的担子。”
“神师,还有我,这两个身份不冲突,我不是云机山君,他很多年画地为牢,困守在自己的疑惑中。我不一样,我是个平凡长大的普通人,一些困扰着神人的事情,与我无关,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林砧说这些的时候,神色严肃,几乎冷冽,他又变回了那个叫人第一眼看上去畏惧而敬重的二侯。
林砧走出藏书阁,最后会身看了一眼这充满清香的大屋子,笑道:“我看书不多,下一次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走吧,接下来和人打交道的事情多的很,你怕不怕?”
江匪浅愣了一下,才明白林砧的意思是,他们将把这消息通知到各族。江匪浅勾起嘴角,林砧的严肃总是很短暂,此时,这个人已经恢复了漫不经心,谈笑风生的样子,但正是因为严肃的时间段,所以珍贵,且叫人畏惧到印象深刻。
江匪浅:“说话的事情,你做的更好。”
“哈哈,别说什么更好了,”林砧皮笑肉不笑:“没人和你比——压根没打算交给你去做,下面的事情你就别费心了,或者直白一点:少掺和。”
伊泄心是跟着陆羽来到神道的,陆康回到了祷人中,他还有玉骨要照看,这些非人的东西见不得人,天知道周人,甚至是祷人见到他们会吓成什么鬼样子!
进入神道没费什么功夫,来古大谱泽的周人走的就是神道,现在他们通过同样的路径返回了。伊泄心一声不吭跟在陆羽身后,陆羽身量比他高大,将他的挡住了,周人也就没注意他。伊泄心心中焦虑:周人能够这样熟练地在神道中穿行,这说明舫掌握的神道的知识现在已经完全移植到了周中,最有可能的,就是周抓到了舫中那个善于推算的人。
他正想着,就听到远处一个人在破口大骂:“贼!你们才是贼!神道不是这么用的,不是这么用的!”
顺着声音看去,见脚下这个斜坡下面就是神道中的水道,一只小船上,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正对身边的周人怒目而视。这个人面容憔悴,显然已经受了折磨,此时又被胁迫,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愤怒的红晕。
“是你!”伊泄心顾不得风度,指着这个人,大声道。这个人他见过,是舫的军师,那天炸山,就是这个人在指挥。
观先生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看是伊泄心,脸上发红了:他们炸山的时候伊泄心也在场。观先生嗫嚅:“怎么是你?你和他们成了一伙儿的了吗?”
伊泄心哭笑不得:“就因为我和他们站在一起吗?当然不是。”
观先生听这话,知道事情有了转机,赶紧哀求:“求你,让他们放我走吧!”
伊泄心听刚才观先生的话,发现这个人其实比其他的舫人好得多,至少他知道开山是要有节制的。但是对此,伊泄心又能做什么呢?他很是抱歉地道:“真对不起,这是周的地盘,我无能为力。”
观先生带着希望的眼色暗淡下来,他无力地扯扯嘴角:“我就知道……我还是走不了了。”
“他们留着你,就是为了神道吧?”陆羽忽然问。观先生刚才的注意力全在伊泄心身上,这时候忽然意识到还有这样一个人在,结巴道:“是……是。”
“你推算出了神道和神山的位置,不得不说是人才。”陆羽说话声音沉着,慢条斯理,带着和他红色的头发和很轻的年纪不相称的稳重。伊泄心暗暗称奇:这时候身为大人的陆羽和刚才湖中嬉闹的陆羽判若两人,连那一头红发也显得凝重而沉稳,像是永不熄灭的火焰。
“周监禁你,就是为了神道,等到事情结束,自然就会放了你。”
观先生失望了,他本来以为这是个身份高贵,能说的上话的男孩,但是现在看,这个人只是个冒傻气的年轻人,他愤愤地道:“这事情没有结束,他们会一直在神道中,直到将神山开采干净。而且就算他们开采完了,他们也不会放过我的,我有才,你知道,他们也知道,自古事情成功之后,有才的人都留不得。”
“如果按你说的,你是必死无疑。”陆羽仍然不紧不慢。
观先生快被他气死了,一口气堵在胸口,直翻白眼:“你真是个蠢人,这才想明白吗?”
“喂喂,这是祷人的大巫师,你小心一点。”伊泄心忍不住提醒这个不醒事的舫人。
“无妨。”陆羽的眼中看不出表情,他凑近观先生,轻声道:“事情更快会见分晓,你会自由的。”
直到陆羽离开了观先生,后者还愣愣地瞪着他,像是痴傻了,但陆羽不管他,顺着踏板上了另一艘小船,向着周长官所在的地方去了。
“你和他说什么了?”伊泄心好奇极了。陆羽看着他,眼睛中恢复了之前的热情,像是转瞬间变了个人。陆羽:“我就是说了实话,谁知道这个人对自己的命运这么没有信心,非要认为自己非死不可,我给他指明了活路,他还不信。”
“你这么肯定?”伊泄心被他的信心感染了,但是还是持怀疑态度。
陆羽一笑:“你要相信你的朋友们——话说回来,你来此有任务在身,你不是说要帮助你的朋友们分担重担的吗?怎么分担?”
伊泄心有点哑然:他只知道自己该有所作为,所以应承了这个任务,但是具体做什么,他也不清楚。
见他发愣,陆羽微笑了,他的笑容像是带着鲜红的颜色,极其灿烂,但也十分危险:“我去见周的长官,你和我同去,去了之后,告诉他后土即将发生的事情,叫他撤出神道。”
伊泄心不由自主地被他牵着鼻子走,问:“他怎么会听话?”
“他自然不相信——他们周人都有这个多疑的毛病——但是你要向他证明,让他听你的。”
伊泄心不负众望地问出了“证明什么”。陆羽微笑:”证明——你是神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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