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泄心终于跳起来了：“你怎么知道？”

陆羽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他和林砧不同，没有动不动就嘲讽人的毛病，说出来的每句话都是持重的，所以很叫人信服。陆羽笑道：“我知道，是因为我们算是神徒中的远亲：我是祷人的大人，你是陵安的‘神徒’。”

听他说到陵安，伊泄心一阵恍如隔世之感，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早就没有陵安了。”

陆羽自然而然地接道：“是啊，陵安不再，你们却从未断绝，星辰之力在你们中流淌不绝，这正是造化的旨意，是权威，你就是要让周人相信这一点。”

伊泄心不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见陆羽早有谋划的样子，就顺势问：“如何让他们相信？”

陆羽抓起伊泄心的手，将一根手指的指尖轻轻放在伊泄心的手掌心，后者觉得手心像是被一根羽毛挠了挠，很痒，就往回缩：“哎哎，你干什么？”

陆羽笑了：“动用你的神力，我来看看。”

这句话触到了伊泄心的痛处，他恼火地道：“我的神力和我的妹妹分享，很是微弱，且展示不出来，只有神师才有那种火花乱溅的神力。”

“竟然没有吗？”陆羽很是意外，“从来没有？”

见伊泄心黑着脸，陆羽说：“但是这次为了后土，你一定要尝试将然力使出来。”

伊泄心简直要翻白眼，但是接触到陆羽带笑的眼神，这个白眼就翻出不去了。伊泄心十分恼火，不明白这个带笑的家伙怎么能让人忍住不发火，但是介于他本人就是这副表情的受害者，他只好忍气吞声地道：“说好了，我只能试一试。”

周派来的领头人是个文人，这大大出乎伊泄心的所料，他认为类似于炸山这种刺激的活动，周一定会派来一个孔武有力的行伍之人当监工。然而事实上，面前这个人白净的面孔，细长的眉毛，轻薄的嘴唇，是个读书的人无疑，几乎还有三分女相。

伊泄心彻底说不出好话来，和林砧这样嘴上没门的行伍之人混迹久了，伊泄心几乎不知道怎么和文人打交道，更何况，这种文人是东方特有的产物，他们毕生的事业就是书，除了书之外和别的东西不打交道，更不事生产。他们会来到王的身边，做王的咨议，除此之外，或许只有编书适合他们。

云机山君也是一个读书的人，但是绝不是他们这样子，伊泄心不自觉地想。

然而，这个文人虽然和书混在一起，但是却并不显得呆傻，而是很精明地问陆羽：“你是祷人的大巫师？”他并没有称陆羽为“大人”，因为在周中，大人是一个尊称，而在祷人中，大人是一个职务。

陆羽并不介意自己的称呼被叫错了，在他看来，连名字错误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问题，于是他淡淡地点头。

“那么，这是谁？”这人的眼珠转了一圈，落在伊泄心身上：“这是个西方人？”

“我是侍拿人，是神徒。”伊泄心不喜欢这个人的口吻，特别是他说“西方人”的时候。他还以为这人会对他的身份表示怀疑，但是对方却说：“神徒是什么？”

伊泄心愕然无语：后土的人，就算不知道他们的王叫什么名字——毕竟这是王族的事情，和常人没有很大关系——他们也该知道神师和神徒是什么，就算神徒的名声没有神师大，也断然没有不被人知道的道理。伊泄心憋了半天，终于问：“你……你不是个文人吗？”

“正是。”对方煞有介事的回答让伊泄心顿时觉得自己是在和一个幼稚的孩子讲话，但是他还是锲而不舍地问：“既然是文人，读遍群书，怎么会不知道神徒？”

这回轮到对方张口结舌了，看他的表情，还很是委屈。

“他确实读了很多书，”陆羽开口了，他与其说是来救场的，不如说是要传达一些更加微妙的意思，他说：“这些书中，没有神徒。”

静默。大家一时间都安静了，空气中空荡荡，冷风飕飕。伊泄心艰难地开口：“别会错意，我不是气恼我被人遗忘了……”

陆羽做个手势叫他不必解释，说：“我知道，但是这些书中，确实没有了，老神师归隐之后就开始逐渐消失，等到他们隐化，就已经全然没有了。”

伊泄心觉得荒谬：“这些都是事实，怎么也抹不掉。”

“错了，”陆羽的笑容变质了，他的嘴角抽搐，表情不是那么美好：“人的记忆是有限的，书是延长记忆的方法，但是，书不是延长真相的方法，人也不是，真相没有完全保存的方法。”

没有完全保存的方法，所以神徒的踪迹已经无处可寻。

伊泄心是伴着神师，神徒和神女的故事长大的，在他心中，这些东西是自然而然，无可置疑的，他的信心强大，强大到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在乎世人的眼光，也不会因为世人的好恶而悲喜，但是现在，当事实降临，他还是猝不及防，一瞬间想笑，一瞬，想哭，不是因为他自己，而是因为神徒被遗忘了这件事情本身。

他艰难地吞口水，勉强微笑：“算了，这都是古老的事情了，不知道很正常，但那是你们至少知道，神的话是要听从的吧？”

“神的话自然要听从，但是这个神不是你。”文人从震惊中恢复，口吻变得十分傲慢，且富含怀疑，伊泄心几乎被激怒了，他觉得自己正站在高山上，俯视无知的蝼蚁，这些蝼蚁朝生暮死，什么也不明白，居然还煞有介事地指指点点，发出一些毕生也没机会体悟的狂妄之语。

忽然间，伊泄心觉得自己的手被握住了——是陆羽，伊泄心吃惊极了，回头看，陆羽微不可察地摇头，劝他不要冲动。

伊泄心努力平心静气，用一种从没使用过的语气问那文人：“你知道服从神的原因是什么吗？”

那人迟疑了一下，但随即觉得按照自己的身份，迟疑是一件可耻的事情，于是一挺胸，大声道：“服从神，是因为神有德，我们从德。”

伊泄心静静地看着他的大声暴露他的恐惧，轻轻摇头：“错了，服从神是因为，神比你们更强大，比你们任何一个人，比你们所有人加在一起，都要强大。”

在说这些的时候，强烈的情感逐渐充斥了伊泄心的胸膛，他从没以自己的身份说过任何强硬的话，但是当这些话说出口的时候，他感受到了不是欺霸别人的恶意快感，而是委屈，深刻的委屈。

没想到，这文人也是个不服输的，他直瞪着伊泄心的眼睛，回道：“那么，你知道你们为什么被遗忘了吗？知道你们为什么逐渐消失了吗？”

伊泄心本能地觉得这个人又要作妖，一时间胸口发闷，但是他还是问：“为什么？”

对方哈哈一笑，指着伊泄心说：“因为，你们空有神力，而无德行——你刚才的威胁就是最好的证明。你们只会用力量叫人屈服吗？实话对你说：你这种方式，只会叫人越发厌恶你们，就算你收服了我们所有人，也无法叫你们重新在后土闻名。”

伊泄心笑了，确确实实笑了，不是苦笑，而是放肆地笑，几乎疯狂，他说：“我刚才还在想，你会说什么话来打击我们，原来就是这些啊，哈哈哈！”

陆羽一皱眉头，抓住伊泄心的手腕，但被他甩开了，伊泄心胸膛的位置开始慢慢浮现出星星点点的光华，像是夜空中的星辰落在了他的胸口。

“伊泄心！”陆羽叫他，红头发在他冷白的面孔的映衬下显得更红了。

伊泄心恍若不闻，他一步步走到那文人面前，两人相距只有一拳的距离了。文人呼吸急促，但是仍然挺立，并故意抬高头颅。伊泄心近乎温柔地微笑，星辰光缠绕着那文人，后者面露痴呆似的表情，双眼中一片空白，直到伊泄心礼貌地退开一步，他才如梦初醒，结结巴巴地道：“你，你……”

“我，我，我。我是不是比你们都强大呢？”伊泄心笑着问。感谢这人无知狂妄的语言刺激了他，现在他能用出星辰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