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又见急雨台

忽冷忽热,林砧拽了一把衣领子,暗自恼火。眼皮很重,几乎睁不开眼睛,但是林砧知道,这是毒针的作用,让他感觉眼皮很不舒服,但实际上他的眼皮看上去不会有一点问题。

他将手伸出去,木木地问:“有水吗?”一出口吓了一跳——他的声音哑了,不像是人声。

一个木头杯子被递到他的手中,林砧顺手摸了一把,确定这个杯子是军旅之人常用的,这样的杯子轻便而结实,不怕摔坏。

有人冲他说话,声音在林砧听来闷闷的,像是隔着一层棉被,他这才知道他的耳朵也受了影响。但是这人说的话他勉强能挺清楚,这个人说的是:“你的伤要不要紧?”

“当然要紧,要紧死了。”林砧将杯子里面的水一口气喝光,觉得舌根发苦,他猜测这不是水的问题,而是他的舌头的问题。

见对方不说话,林砧笑了:“开个玩笑——就算是有事情,你也没办法?”

对方像是砸了床一下:“谁说没办法?总要找到解药。”

“不难啊,周的军医就可以。哦对了,也不是所有的军医都可以,只有老七可以。”林砧不像是在关心自己的病情,而像是再给别人出谋划策,悠闲得很。这是因为林砧明白,以自己的神师之身,寻常的毒药不会指他于死地,但是这件事情毕竟要想出个处理办法,因为药毕竟会烙下毛病——而他的毛病已然够多了。

但是换个角度想想,已经很多了,也不怕再加一个。林砧这个自得其乐地想着,不由自主地笑了笑,连对方说了什么也没听清,直到对方打了他的手一下,林砧才反应过来,像个老头子似地将耳朵凑上去,问:“嗯,听着呢,你说什么?”

对方无语极了,但还是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老七是谁?现在哪里?”

“老七就是骁骑营的军医啊,他人当然在骁骑营喽。”

对方沉默了:现在燕足虽然和骁骑营的人一同行动,但是随军的军医并不是骁骑营的人,而是燕足的人,这是因为派来的人中,元帅的地位最高,一切安排都听从他,而这位元帅也恰好想多带一点自己的人用着顺手——谁知道竟碰上了这样棘手的事情!

“除此之外,就没别人了吗?战车毒针的解药,这个重要的事情,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军医知道?你们骁骑营就是这么经营的吗?这岂不是置将士们的生命于不顾?”

听他教训自己,林砧冷冷一笑。虽然声音模糊,但是林砧听出来了,面前的这位就是燕舍弓,于是他直率地回嘴:“带针的战车本来就是骁骑营的机密,你身为元帅尚且不知道,剩下的人怎么会知道?战车是七星院的擒纵匠人们新设计的,还没有大量制造,舫人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们偷了车工图——这么大的事情,你总该有所耳闻吧?”

感觉对方点头,林砧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就对了,这件机密的事情,知道的人当然很少了,如果这时候知情者满天飞,这才是我们对将士们的不负责任。”

燕舍弓叹气:“是,你说得对,但你这岂不是作茧自缚?自己倒在了自己的谋划上。”

“是啊。”林砧喟叹,他也确实没想到自己如此之倒霉。

但是在燕舍弓心目中,这件事并非用“倒霉”就可以概括,他可不知道林砧生命无碍,提心吊胆于林砧随时会毙命。他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打定了主意:“拖延不得,我这就叫人送你回去,找老七。”

“是啊,把肥肉送到老狼的口中,”林砧终于睁开了眼,但是眼前一片朦胧,像是天起了大雾,“周的人抓的就是我,你还把我扔回去。”

“真是死脑筋!”燕听声音似乎很是恼火:“亏你还是骁骑营的二侯!周这时候忙乱的很,怎么有时间对付你?再说,我自然会让你悄悄回去,怎么会大张旗鼓?这是秘密遣送,又不是婚丧嫁娶大张旗鼓。”

“那可多谢你了。”林砧也没想到他做了如此精细的打算,着实动容了一把。

正在燕舍弓准备吩咐下人的时候,林砧叫住了他:“喂,你之前说咱们有涓滴之缘,你这是在报恩?”

燕舍弓沉默了,他不是一个十分伟岸的人,和其他将军相比,甚至显得有些消瘦,因此林砧感觉到的是,在几步开外的地方,燕舍弓象是一株老梅花树,在风雪中凌厉地微微摇动,但是却不屈于风刀霜剑,他很好奇:自己的问题竟然和风霜一样磨人吗?

终于,燕舍弓说话了:“你真的忘了?”

还真是忘了,谁没事记这些?林砧这么想,却不敢如实说,而是笑着拣好听的讲:“元帅于我们骁骑营的人看来,总是遥不可及,所以纵使我和元帅之前有什么涓滴之缘,我现在见到你,也不敢指认,更何况,我脑子坏得很,事事搅成一团浆糊,这样久远的事情真的忘记了,元帅恕罪则个。”

“谁要你说这些客套话?”燕舍弓深深叹气,像是要把对林砧冥顽不灵的悲叹吐出来,林砧就算是暂时失明,也能感受到燕舍弓的炽热的视线。燕舍弓:“你救过我,那个丑八怪。”

“啊啊!”林砧敲敲脑袋,想起来了:他之前在街上帮着一个丑八怪解围,当时那家伙正在被一群子弟围着殴打,子弟一个个衣着光鲜亮丽,那丑八怪却衣衫不整,脸上还没一块完整皮肤。据说这怪物是去偷窃人家钱财,被当场抓住,这才拉到街上殴打。

林砧当时见这丑人虽然看上去浑身无力,但是行为间腰背挺直,不像是寻常人,怀疑之下,将他救下来。子弟们自然不让,见林砧孤身一人,还要勒索找茬,被林砧三下五除二打发,都逃走了。

林砧将这怪人带回骁骑营,越发觉得这人要求是丑不如说是病,就把他交给老七。谁知道这人将养了尚且不到三天,脸上刚刚恢复些许容貌,就消失了,查遍骁骑营,也没人发现他的影踪。林砧自知大意了,十分懊恼,但是却也无计可施,好在这人虽然行为诡异,但是并不惹是生非,在他消失之后,周并没发生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于是林砧也就逐渐将这件淡忘了,直到今天被提起来,他才记起,并恍然大悟:“那个怪人就是你?你怎么去偷人家钱财?”

燕舍弓一般不乐意提起这件往事,但是面对救命恩人,还是实话实说,林砧这才知道,在那之前,燕舍弓替周王办事,孤身闯入一个埋伏,被对方豢养的蛇咬中,满脸溃烂。他苦苦支撑,准备回军中找军医,但是路上先碰见了那几个子弟,这些游手好闲之徒不问三七,就开始戏弄他,他虽有很高的功夫,但是在受伤之际完全无力施展,因此才那样狼狈。至于“入室行窃”云云,不过是那些小子说来搪塞林砧的。

“好啊,那群小子骗人,被我打了,活该。“林砧笑着说,又道:”不过这左右不是什么大事,你何必记得如此深刻?还特地报答?”

燕舍弓紧紧地闭上嘴巴,如果说谁心里都有个坎坷的话,他的坎坷就是过早地挑起了燕足的重担,和燕家历代的人一样,他没有选择的权利,也没有得到慰藉的机会,更没有受到保护的必要,是林砧让这几乎是铁的定律被打破了。

林砧听他没声音,悻悻地道:“随你,但是我忽然想起来,我还不能回去。”

林砧能想象到燕舍弓即将问出“为什么”的样子,于是赶紧解释道:“我来舫的是为了去千山急雨台找东西。”

燕舍弓对此地并不熟悉,想了老半天才模糊想起来急雨台,他不明白林砧要找什么,林砧却死活不解释,只是反复说这是一件不可透露的大事。

见燕舍弓仍然不答应,林砧失去了耐心,蹭地站起来,拔腿就走,但是他五感不灵,这一走直接撞倒了燕舍弓的身上,被对方一把扯住。燕舍弓:“莫着急,别受伤了。”

林砧也觉得自己这样发怒像是个小孩子,于是尽量心平气和地道:“我是神师,就算是半瞎半聋,也完全应付得来,你快放开。”感觉到燕舍弓的迟疑,林砧再加上一把火:“而且,你就算是拉住我也无济于事,我之所以现在还委屈着站在这,不过是不想伤到你。”

燕舍弓终于松手了,林砧从他的声音中听出畏惧。燕舍弓:“你是神师?我还以为……”

“别说没用的,你应该为自己被神师解救了而感到荣幸,世上几个人能被我如此对待?”林砧笑着,努力适应着视力和听力微弱的感觉,并缓慢地将灵明运用到自己的七窍之中。

自他有灵明之后,林砧从未尝试过这样做,但是既然有云机山君珠玉在前,林砧就相信自己一定不会失败。然而运用了好半天灵明,林砧感知到的世界仍然是一片模糊,周遭的事物并未分毫毕现在眼前,但是林砧不愿意再耽搁,更怕燕舍弓留他,于是佯装轻松地和燕舍弓道别。

燕舍弓不放心地随着林砧后面,将他送出门外,外面的士兵正在探头探脑,想知道这个和元帅关系甚笃的人到底有什么特别。

燕舍弓不愿意叫林砧一个人涉险,于是找来地图,意在和林砧同行,但是他看一眼地图,就发愁了:“二侯,你恐怕还不知道,千山急雨台并不在我们的管辖之内,而还在舫的掌控之中,如今舫退守王城,对那一片区域的管控只会更加严格,想要偷偷进去并无可能。”

林砧拍打脑袋:这一揽子事情让他头疼的很,致使他忘记了急雨台就在舫的王城之侧面。而现今这地方的神道已经破败不堪,天知道他从神道通行半路是否会被看见?但是事已至此,想要在舫人不察觉的情况下偷偷进入急雨台,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于是林砧避开士兵们的视听,将计划告诉了燕舍弓,后者虽然对神道一无所知,但是既然林砧开口,他便无条件答应了。但在到底是林砧孤身前往还是两人同行的问题上,他们仍然无法定论。林砧经不住燕舍弓的软磨硬泡,几乎就要同意了,但是一想到神道中的风险,他就硬生生悬崖勒马,冰冷着脸拒绝了燕舍弓。

于是最后,燕足们眼睁睁看着林砧潇洒地离开,将士们私心认为这个人和元帅关系非凡,还有挽留之意,但是看到燕舍弓的脸色,就谁也不敢说什么了。

战车的毒针林砧这还是第一次领会,他发现这毒针的毒性暂时不会叫人很难受,不过是感官失灵罢了,因此凭借灵明,他还能支撑。之所以坚持要去千山急雨台,一来是因为寻找明灯要紧,而来则是因为林砧期盼着老神师的遗迹中有什么能让他复原的秘方,尽管希望渺茫,但是林砧仍然希望一试。

神道比想象中难走。上一次来走水路的时候,他们需要船的加持,这是因为江匪浅和伊泄心都必须以船为媒介才能在水上行动,这一次林砧孤身前来,也就不在乎什么媒介了,而是直接以灵明为引子,人在水的托举下滑行,恍如凌波仙人。

对于驾驭流水,林砧的经验也不过尔尔,上一次在船厂为了摆脱周人的牵制动用灵明操纵了一次水,行之有效,但那一次人和水并无接触,这一次却是人在水上,故而操纵灵明的难度也就大大提高。

换做是老神师,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但是对于林砧这个半神师而言,可就有些吃力了,更何况他的灵明还有一半用在代替感官感知周围上面。在灵明并不旺盛的情况下还有将灵明分配,林砧这下可就捉襟见肘了,在水上晃晃悠悠,浮浮沉沉,像是醉酒的人,不一会儿就弄湿了鞋袜。

灵明之所在,是要让五感非常,一心非常,这是灵明的优势,但是对于灵明尚且不旺盛的人而言,灵明之最大弊病就是容易叫人忽然心血澎湃,因为感官忽清忽不清而眩晕,导致的结果倒是简单,就是直接昏倒在地,更好一点的情况就是心口疼痛,头晕眼花。

当年魏从容被贺留心授光明之力,因此在洗炼灵明的时候表现出的就是灵明充沛,豪无阻塞,不会发生昏厥等情况,但是林砧就未必然了,即便他学艺多年,算是有所成,但是底子到底比老神师薄弱,老神师做起来好不吃力的事情,到他这里就并不轻松了。

故而在林砧快要到达急雨台的时候,他便觉得心头阻塞,像是心血不再流淌,继而手脚发冷,脑子昏沉,若是他的眼睛还灵光,他就能从水中看到自己的模样:面色青白,或像是个死鬼。但他既然看不见,也就没有自知之明,加上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因此林砧还心下抱怨着自己的老迈无能。

但也正因为不知道自己这已经是不能在勉强的强弩之末,林砧竟然凭和自己争的一口气挺住了,直到急雨台脚下才松懈。但是这一松懈,林砧才发现问题之严重:这时候他不仅心痛加剧,而且眼前还一阵阵飞出金星来,像是一群恼人的蚊子在盘旋着搅扰他。

“烦死个人!”林砧气喘吁吁地躺倒在地上,打算缓过劲来再上急雨台;但是刚躺下,他就转念想起了这里是神道和外面世界的一个连接口,此时这里虽然没人,但是保不准过一会儿不会有人来。于是林砧机敏地站起身,忍着疼痛眩晕,向急雨台而去。

人还没走到,脑子先飞速转起来了,林砧这时候才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既然舫人知道了若干神道的位置,为什么在被围攻之后不能通过神道逃走,而是固守家园?难道真的是因为热土之情吗?林砧不相信神神鬼鬼的舫人有这份心,他们绝不是安土重迁的人。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走呢?他们直到神道的位置,他们造出了在神道中行驶的船只,万事俱备——难不成是神道出了问题?

林砧思忖着:神道千疮百孔,大家的共识是舫人将神道破坏了,但是事实真的如此吗?神道的损毁真的全是舫的人的所为吗?如果不是的话,神道又是被什么力量破坏的呢?

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林砧隐约听到下面有人说话,这一刻,“怕什么来什么”已经远远不足以概括林砧现在的倒霉程度了。这个倒霉鬼无计可施,只好按照惯常思维,藏了起来,还好这时候林砧已经到达了急雨台上,梨花树就在身边,于是他摸到一根树杈子,荡了上去,隐身在了梨花中。

幽香阵阵缓解了林砧的痛苦,这时候他暂时无需使用灵明,顿时感觉轻松了不少,但身上却越发酸痛了,想必是毒药的药性逐渐发作。

林砧很是焦虑,想要速战速决,但下面的人却走了上来,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清查这个地方。等脚步声近了,林砧听到一个人说:“这里的玉箫,确定要拿回去?这据说是神的遗赠,我们怎么好擅动?”

“这都什么时候了,管这些做什么?”另一个声音没好气地说:“如果不是神道坏了,我们不至于在这受气。”这人气急败坏,说话声音很大,林砧恰能听清。

“神道啊,本来以为找到神道我们就无往不克了,谁知道神道居然会自己坍塌!看来观先生还是少算了一步。”

听他们说到神道的情况,林砧竖起了耳朵,但是这两人对神道的讨论到此为止,他们来到急雨台中,取得了玉箫,就要离开。这跟玉箫本来藏在梨花树中,上一次被江匪浅动过之后就一直在急雨台上,不然的话,这次林砧立刻就要被发现了。

但是林砧却不知道自己的幸运,他满心想着怎么了解神道的下落。有那么一瞬间,林砧真想现身,问问他们事情的经过,但是毕竟找神灯要紧,林砧遏制了自己,静静地等着这两个人的消失在小山下面神道的入口处。

等到人声彻底听不见,林砧松了口气,从树上下来。叫他恼火的是,他的身体目前很是僵硬,下树的动作十分不美观,林砧暗中庆幸:幸好这次没人在身边,不然大家非要笑死他不可。

如果一万个人中只有一个在关键时刻会神游天外,想一些毫无关系的事情,那么林砧就非常幸运地是这一个,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不紧不慢地在梨花树和急雨台周围转悠,像是闲庭信步,走在自家的园林中。如果叫伊泄心看见,非要着急得大叫起来不可。

梨花树的枝桠拂过他的面颊,略有些痒。林砧忽然感怀:听说奉歌君是个很温柔的人,尽管因为种种缘故在伏苦族中当过很多年镇魂者,但是自从他离开了伏苦,奉歌君就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温柔。正如这梨花花般,柔嫩亲切。听说他的山上种满了梨花,每一刻梨花树都会开出饱满的梨花,终年一片雪白——他一定爱极了梨花,这大约就是为什么在隐化之后,他的遗迹处还会有如此春风得意的梨花树吧!

林砧这么想着,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和奉歌君贴的很近,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亲切,放松,像是见到了亲人。只有一种情况下,他有过类似的感觉,那就是江匪浅在的时候。从这个少年人那里,林砧自然不会得到被长辈照料的安稳,但是却有另一种依存的温暖,像是冰川终于找到了一个侧面凹陷的大山,于是依偎着似地躺进去。

于是他在树下坐下来,安安静静把后背交给梨花树。梨花树年纪很大,上面疤痕不少,戳着他的后背,并不舒服,但是林砧毫不在意,他仿佛是躺在世界上最柔软的床上,还盖着最温暖的被子,甚至手上还端着一盏酒杯,里面是琼浆玉液——因为如果这个时候看林砧的表情的话,任何人都会这么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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