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府里来了客人,而且还是老爷以前认识的一位故友,白夫人特地去了厨房,嘱咐花嫂多做些菜,她知道老爷这次来的这位客人不简单,是十五年前的文武状元,曾在朝为官,居至吏部尚书,不知怎地,三年前选择弃官归隐。
花嫂一共做了松鼠厥鱼、龙井虾仁、开洋干丝等十来样菜。白夫人有时候喜欢亲自下厨房,这次看花嫂辛苦,就帮忙做了其中的两样。
“瑞儿,现在什么时辰了?”白夫人看忙得差不多了,就坐下来歇歇,饮了杯茶,向旁边的小厮问道。
“夫人忙活了一下午,不知道辰光过得有多快,现在已经是酉时一刻了。”
“啊,这么晚了!”白夫人听了立即搁下茶杯,腾地站起身子就要往外赶,却被外面呼啸的风雨扑了密密麻麻的一面。白府里的各间屋子,无论是前厅、偏厅、书房、厨房、厢房,都有游廊相连,可是今日的风雨实在太大,游廊下也是一片湿地。
机灵的丫鬟立即转身回厨房跟花嫂要了一把雨伞给白夫人挡雨,才撑开油纸伞就远远瞧见陈管家撑着伞一路小跑过来。
“陈伯,你跑过来干什么?是不是老爷和周先生下完棋觉得饿了要用晚饭?”白夫人问道。
陈管家在廊檐下收了雨伞,抖落抖落溅湿到膝盖的袍子下摆,说:“老爷和周先生还在下棋呢!老奴见时候晚了,敲门进去问什么时候用晚饭,可老爷和周先生正下棋下到紧要关头,都无心茶饭,说是不吃了。”
白夫人听了又好气又好笑,“辛苦一下午做了一桌子的菜,他俩倒好,说不吃就不吃了,他们这局棋,从午饭后就开始下,下到现在都分不出个输赢来。”
陈管家的山羊短须被雨水一打,都黏在了一块儿,呵呵一笑,下巴上的一撮短须也跟着一翘一翘,“老爷是对弈高手,难得来了位周先生,能让老爷连下两盘和棋。这才叫作棋逢对手。”
白夫人道:“就你会说话。说是不饿,还是让人送份食盒过去让老爷和周先生垫垫肚子,就把花嫂今天早上做的小麻糕、酒酿饼送过去。”
“是。”陈管家回应道,“那另外的菜,怎么办?”
白夫人道:“府里不是还有二少爷、表小姐、行护法吗?”
陈管家道:“二少爷出门会友去了,表小姐的丫鬟映秋姑娘来说表小姐淋了雨,身子有些乏,就不吃晚饭先休息了。”
白夫人道:“霁儿身子不舒服?会不会是淋雨着凉了?要不要去请个大夫瞧瞧?”
陈管家道:“老奴当时也这么问的,可映秋姑娘说表小姐不碍事,休息一晚就好了。”
白夫人舒了一口气,说:“既然已经休息了,我也不好去打扰,等明天一早等霁儿醒了,我过去瞧瞧。”
陈管家再次提醒道:“夫人,那厨房里的菜……”
白夫人瞪了他一眼,叹气道:“文叔和武叔都喜欢吃清淡的,就把白汁圆菜和龙井虾仁送到屏院去,别忘了带壶花雕去。我记得陈伯你最喜欢花嫂做的开阳干丝了,就把这道菜和蟹粉狮子头送给你和管家娘子了。剩下的给行护法和映秋姑娘送去一点,我也用一些。”
陈管家弯了弯腰,笑道:“谢夫人的赏!还是夫人安排的周到。”
书房极是安静,除了外面的风声雨声,就只有棋子落盘的声音。白南归和周子穆两人各自双膝盘腿,对坐在罗汉床的两侧,中间置了一张紫檀棋案。白南归执白子,周子穆执黑子,两人都是棋艺高超之人,而且思维敏捷,落子果断,只是这一回,黑子落下后,白南归手捏白子,一双炯目环视了棋局的各个角落,却久久没有落子。周子穆眼瞧对手踌躇不动,脸上不喜也不急,只是静静等待。白南归捏着棋子敲边三下,终于手臂一振,将子落在了东南角的一点上。此子一下,黑子就死了一片,白南归一边提子,一边却隐约摇着头。
“老爷,夫人让小的送点点心进来。”瑞儿提了食盒在门外敲门。
白南归提完最后一枚死掉的黑子,说道:“进来吧!”
瑞儿推门进屋,见老爷和周先生两人仍旧坐得端正,四四方方的棋盘被黑白棋子占得密不透风,独独东南角空了一小片。“老爷,这是夫人叫送过来的小麻糕和酒酿饼,请老爷和周先生垫垫肚子。”说着,就从食盒里将两盘点心端出来放在旁边,“老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白南归无心答应,随口说了句,“去检查一下最西边的那扇窗子,是不是被风刮破了条口子?”
瑞儿过去低头一看,回道:“是破了条口子,不过依小的看,不是被风刮破的,倒像是被猫抓破的,小的明天就将窗户纸换了。”话音甫落,就有一股劲风从破口处吹进来,瑞儿冷得身子打了个哆嗦,不小心碰了角落里高花几上的五针松盆景。那花盆在原处打了个转,几欲跌下来。瑞儿又是浑身一个哆嗦,双臂一环,将整个花盆抱得紧紧的。“还好!还好!”瑞儿咽下一口唾沫,险些吓出一身冷汗。
“没什么事就先出去吧!”白南归淡淡说。
“是。”瑞儿小心地扶正了花盆,才蹑着脚步退了出去。
白夫人用过晚饭后在前厅坐了一会儿,叮嘱完陈管家晚上值夜的事情后问道:“二少爷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回夫人,二少爷出门的时候没说。”
白夫人叹了口气,“老爷给他们两兄弟一个取名言慎,一个取名言恪,老大还好一点,除了喜欢读书,还会帮着处理乡下各处田庄上的事情,可老二却没有一点沉稳恪慎的样子,成日地就喜欢往外跑。自我们七年前从淀山湖边的庄子搬过来,言恪在苏州城认识的朋友比我和老爷加起来的还多。”唠叨了几句后,又添说道:“让门房值夜的人夜里精神点,说不定二少爷晚上会回府。”说完,便起身,携了贴身的两个丫鬟绣儿锦儿回后院。
“夫人,安神茶来了。”
“先搁着。”白夫人白天累了,现在正自闭目养神,由着绣儿的一双巧手在肩上背后揉-搓敲捏,“瑞儿把点心送进书房了吗?”
“点心送到老爷跟前了。”刚从外面端茶进来的织儿说道,“瑞儿还在外面候着呢!夫人要不要叫瑞儿进来回话?”
“嗯。”白夫人右手虚抬,叫绣儿停住,“时辰还早,把他叫进来吧!”
瑞儿躬身进屋,隔着一道屏风回道:“夫人,小的进书房的时候,老爷和周先生的棋还在下着。小的就把两盘点心放在了旁边。”
“老爷和周先生可有用点心?”
“老爷和周先生下棋下得认真,可能是忘了饿,小的出来前没见他俩立即用点心。”
“很久没见老爷下棋下得这般废寝忘食了,看来这回是遇上对手了。”白夫人轻轻笑道。
瑞儿亦是赔笑道:“小的见老爷执白,周先生执黑,棋盘东南角上的黑子被吃了一大片,想必这局棋是老爷占了上风。”
白夫人道:“你又不懂棋,怎能轻易评说谁占上风?况且对弈如打仗,形式变幻莫测。”
书房内的两人一来一回又下了五六子,周子穆欠了欠身子,从身旁的盘子里捡起一块酒酿饼,将其掰成两块,里面是满满的赭色豆沙,咬下去,豆沙入口即化,甜而不腻,忍不住三五口便将饼子吃了个干净,最后还赞道:“府上的厨子手艺真不错,连我这平日里不喜欢吃甜食的都爱吃这饼。”
白南归听后淡淡一笑,“花嫂做的酒酿饼花样最多了,周兄还可尝尝其他的几个。”
“哦?”周子穆道,“这些饼看起来一个模样,难道里面的馅儿都不一样?”说着,又捡了一个,这一个咬下去,顿觉一股清凉之感传入肺腑,不禁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
谈笑间,周子穆吃完一整盘酒酿饼,喝了一口茶,拂掉落在袍子上的饼屑后,当即从棋罐里拾了一枚墨玉黑子,不假思索地下在中元附近的一个口子上,此子一下,便连通了一大圈的黑子,将棋局腹地的大片白子吃得死死的。还未等周子穆提子,白南归就撒了手中正在闲敲的棋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后,坦然笑道:“我输了。”
周子穆听后仍是没有止住手中的动作,将吃掉的白子一枚一枚拾起,丢入棋罐中,然后才拱手道:“白兄承让了。”
“哪里是承让,半个时辰前,这局棋就是周兄的天下了。”白南归转过头看了一眼旁边的窗户,外面已是一片漆黑,书房里只在书案上点了两盏烛灯,还是傍晚陈管家进来时点的,现在已经快燃到头了,红蜡一滴一滴地全积落在烛台上,“我得了一个东南角,却失了整盘棋。”
输赢分了,周子穆才注意到屋子里烛火摇曳,灯芯哔啵,“那白兄觉得若是不取东南角上的黑子,你能赢吗?”
白南归道:“还是输。输赢早在一个时辰前就定了,只是我还是想瞧瞧自己最后的输局。”
周子穆从容一笑,又拱了拱手,倒了一声“承让”。白南归转了个身子,支起双腿站了起来,走近书案将燃尽的一支蜡烛取下,换上一支新的,“许久没遇到周兄这样的对手了。周兄来了便是客,难为你陪我下棋下到现在。”
“能和白兄对弈才是我的荣幸。”
说完,两人一齐放声朗笑。
两人就剩下的小麻糕和早已凉了的茶水又闲聊了一会儿。半个时辰后才双双踏出书房门。晚上的雨没有停,透过廊下灯笼中的朦胧光线尚能辨出根根雨丝。
“丰儿。”白南归叫了一声,便有一个与瑞儿差不多年纪的小厮从西侧跑过来。
“老爷。”
白南归对周子穆道:“没想到天色这么晚了,周兄且在寒舍住一晚吧!”说着,又跟丰儿嘱咐道:“你带周先生到后院客房去休息。”
丰儿听后侧身正准备给周子穆领路,却见周子穆手中折扇潇洒一挥,悠悠说道:“风声雨声敲门声,声声惊人耳。这么晚了,贵府竟然还有客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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