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沧瞳所说的那样,仅仅是在把下游的村民疏散转移到安全地带的两天后,山洪就爆发了。
浑浊的泥水汹涌而下,一路上摧毁着经行过的一切,断木碎石与牲畜野兽的尸体在洪水中翻滚浮沉,如果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这一幕,说不定会让人油然心生哪怕天河水倾泻也不会有如此威势的感慨。
但沧瞳就一点都没有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叹,她还要很多事要忙,光是疏散安置才只是第一步,灾后重建才是重中之重。
水势刚一稍退,甚至来不及等天彻底放晴,村民们就迫不及待地找到了沧瞳,期期艾艾地表达了想要回去的想法。
得回去啊,说不定还能从水里抢救出点家当来,虽然他们也不知道被这场洪水席卷过后那个一穷二白的家还能剩下什么,但总归还是会有什么东西剩下的吧。
什么都不会剩下。
玉天心很想这么说。
他这几天跟着沧瞳跑上跑下,忙得焦头烂额,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这群往日在他眼里只有“淳朴”和“愚昧”两个标签的村民到底有多……难缠,只要给他们一丝希望,哪怕千难万难,他们也还是惦记着那一亩三分地。
性情端肃自持如他,面对他们时,也忍不住想说一句刻薄话:你们的猪要是能在这种级别的洪水中活下来,那它们也好去当封号斗罗了。
沧瞳这几天一直没休息好,连喘口气的闲暇都没有,见她被几个农人团团围住,他眉头蹙得更紧,走过来想把他们赶开。
但她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伸手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腕。
冰凉纤细的手指,压在他的腕骨上,力道并不重,却像有一簇电流从皮肤接触的地方迸发开来,怪异的灼烫感让他整个人都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既然这样,”阻止了玉天心说话,她看向身边面色焦急的农人,很温和地说,“那咱们就回去。”
他们终于欢天喜地地走了,但沧瞳还是不能放下心来,顶着两个偌大的黑眼圈看玉天心,对他说:“还没完,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天心,我们得早做准备。”
她的声音不复平日的清越,哑得厉害,低低轻轻的,听得他心里五味杂陈:“嗯。”
那张脏兮兮的小脸上就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你看,人手还是不够。”
“……是。”
“所以,”她终于一鼓作气地说了出来,“雷霆学院的学生,闲着也是闲着,是吧?”
……反正也不差这一次了。
玉天心想。
魂师身体素质远超普通人,还识字,可谓眼皮底下的高素质劳动力,沧瞳必不可能放过他们……至于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这种时候她也顾不上这么多了。
玉天心倒是担心过这件事,毕竟雷霆学院的学员大多都是贵族子弟,不是谁都和她一样愿意把脚淌进泥水里,但令他意外的是,情况比他想象中要好上许多。
一部分人完全是出于“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的对沧瞳的盲目信任和追捧心理,看她对自己笑一笑就把理智和魂都丢到了天外;另一部分人则是被她天花乱坠的套话给忽悠了,兴致勃勃地想去野外试试不用留力地尽情释放魂技的感觉;还有人则是在她给戴的一连串的道德高帽面前下不来台。
……这让玉天心觉得,即使没有他的动员,她自己也能办到。
当然,也有许多人对此不情不愿,幸好在他的弹压之下,并没有人敢表现出来。
沧瞳并不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人,救灾抢险要怎么做,她心里有一套明确的章程,清理那些堆积的垃圾尸体以及倒塌挡路的树木和建筑遗骸可以借助雷系魂师的破坏力,但除此之外抢排积水、修固堤坝、疏浚河道,每一件事也都不能放松。
但实际行动起来,她就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件事和她以为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人不是她输入指令后就会按照她的想法要求行事的剧情人物,他们是有自己的想法,并且会自由行动的!这就导致了她根本不能如想象中那样如臂使指地指挥他们。
光是反复强调水要沉淀过滤(有雷系魂师在,劈一下木炭管够)、有条件最好煮沸后再喝,不能随地便溺这种小事就已经费尽了她的口舌,但就算是这样,也照旧有人当耳边风。
焦头烂额之下,她不得不站在原地疯狂地搓脸以平复自己的情绪,嘀嘀咕咕了好半天后才勉强冷静了下来,转头看见一个刚从田埂上退下来休息的大叔拿着碗就往净水坑旁走,眼前又是一黑。
“那是还没过滤好的生水,不能喝!”她感觉自己已经快要发出尖锐爆鸣了,左右看了看,从最近的桌上抄起一碗不知是谁放在那里晾凉的还在氤氲热气的沸水,试图用它把他手里那碗浑浊的生水换下来。
大叔被她吓了一跳,看出这小姑娘是想用自己的水换他的,连忙摆了摆手:“这水可不能喝,烫呢。”
“烫就放凉了再喝啊!”沧瞳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腕不让他把那碗疑似生化武器的浑水往嘴边送。
忧心田里情况的大叔急着喝完水回去,见她纠缠不放,愁眉苦脸的:“就喝这一口,不打紧的,丫头你就放我回去嘛。”
沧瞳被他的油盐不进气得已经要跳脚了:“我说生水不能喝,你耳朵聋吗!”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旁边伸了过来,拉下了她的手,玉天心隔开了两个人,解下自己的水囊递给大叔,声音平静无波:“喝这个,温的。”
他先前和他一起在田埂上忙碌,对他的情况还算了解,对沧瞳点了点自己的耳廓:“他确实耳背。”
沧瞳被噎了一下,眨巴着眼睛看大叔接过玉天心那只做工精致的水囊迫不及待地想往嘴边送,又想到什么,慌慌张张地把碗里的浑水倒掉,把水囊里的温水又倒进碗里,倒腾了一遭后才喝上了这口水。
两个人分开各自忙碌,直到晚上时,玉天心才又见到她。
她来他休息的窝棚里喊他:“去吃饭啊。”
玉天心正在用腕带重新绑紧袖口,一圈一圈地绕过手腕系紧,这种不用耗费心力的简单动作终于让他从一整天的重复性劳作中脱离了出来,有了思考的余暇。
但在沧瞳看来,他完全就是在神游天外,喊了他一声没有得到回应后,她直接走了进来,半蹲下来和他视线平齐:“你想什么呢?”
一天下来,她整个人都像是在泥巴地里滚了一圈,只有一双眼睛还是亮晶晶的,这样骤然靠近,让玉天心不由自主地呼吸一滞。
她却好像一点都意识不到两个人现在实在靠得太近了,眼里只有疑惑。
玉天心确实是在走神。
尽管出身于蓝电霸王龙宗,但他其实并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人,虽然和现在的辛苦不能算是一回事,不过跟着玉元震在雪山上结庐而居时,他连喝水都要自己拾柴化雪烧开,因此这点劳动量对他而言并非难以忍受。
他只是在想沧瞳。
他不明白她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倘若是为了邀买人心,可她甚至连武魂殿的名号都没有提及过。
武魂殿的教义的确是因行称义,但这种论调在他眼里,只不过是用来包装自己的花团锦簇的空话罢了。
……难道这世间真的有以救赎万民为己任的义人吗?
他是这么想的,也这么问出来了。
他的语气算不上客气,因此沧瞳难得愣了一下,那双眼睛在他面前轻轻眨了眨,没有他预想中的慌乱或恼火,她只是换了个姿势,把手肘支在膝盖上用手撑住了下巴,睫羽微微掀起,静静地看着他。
她问他:“玉天心,你想当宗主吗?”
玉天心的眉梢一跳,神情立刻变得冷厉了起来。
她却仿佛根本不在意他的反应,只是清晰冷静地对他说:“那你就该明白,我现在是在帮你。”
是这双眼睛在这样自下而上地看人时能愈发凸显出它们的摄人心魄吗,还是因为她话语中蕴含的意义?玉天心只感觉心脏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撞了一下,无法言喻的感觉甚至攫住了他的呼吸。
可扰乱他心绪的人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瞳仁空明如洗,不靠近,亦不远离,在离他咫尺之遥的地方向他微笑:“——你来过这里,做过事情,他们是会看到的。”
看,她知道自己在哪个角度怎么笑起来最好看,她一定是故意的——
他猛地站起身,几乎是有些狼狈地掀开油布帘子——窝棚低矮,他个子又高,这一下差点一头撞到顶上,把沧瞳吓了一跳,抱怨了一句“轻点儿!别把棚子撞塌了”——大步走了出去。
雨又开始下了,只是迷迷蒙蒙的薄雨,落在脸上的冰凉雨丝让他混乱的头脑和心绪都重新清醒了下来。
……如果真的像她所说的一样,那为什么要是他呢?
带着没有得到解答的困惑和茫然,玉天心注视着眼前满目疮痍的土地,和在它之上忙碌的人群,每一个人都灰头土脸,每一个都筋疲力竭,魂师和普通人,贵族和平民,他们现在看起来没有任何区别了,他自己也一样。
——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窝棚里,沧瞳神情如常地从玉天心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上收回了目光。
他有天赋,不是个笨蛋,眼里有活,比起其他人,如果他想要那个位置,沧瞳不介意在将来的某个时刻推他一把。
何况他还这么喜欢她。
这个念头轻飘飘地在她脑海中打了个转,便被如黑沉的潮水般涌上的疲惫和困倦淹没了,窝棚虽然四面漏风,但起码可以阻碍外面湿冷的雨水,看样子不会再有大雨了,那就睡一会儿吧,就一小会儿。
……不过她是不是还忘记了一件事?算了不管了。
女孩蜷缩在他用来充当床铺的干草垫上睡着了,她不是身量娇小的人,但这样蜷起来,看着就只有小小的一团,已经快要燃尽的油灯昏黄的光洒下来,照在她的脸上。
这就是玉天心回到窝棚里后看到的场景。
他微微一怔,心想也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才能见到她这么安静乖巧的样子了。
但仿佛是连睡梦中都要和他对着干,就在他的心中因为这件事而生出了一点柔软的情愫时,她翻了个身,换了个四仰八叉的姿势,一个人硬生生霸占了整张草垫。
……没记错的话,这是他的窝棚。
……睡得没心没肺的,跟小猪一样。
玉天心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个理直气壮鸠占鹊巢的家伙,到最后还是没有叫醒她,还从魂导器里拿出了一套干净的被子盖在了她身上。
她在睡梦中被温暖干爽的棉花包裹,自动自发地把被子往身上拽了拽,把脸埋进里面,却又让一条手臂和半边小腿露在了外面,玉天心又站起身来,把她冷得吓人的手脚搁回去,给她掖好被角。
做完这一切,他坐到了风口的位置,背对着她,也慢慢闭上了眼睛。
棚顶阻隔了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伴随着她匀净平缓的呼吸,他的也渐渐沉静了下来,彼此交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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