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层，伊希珞档案室。

这一层很少有人来，所以静悄悄的。

防盗门上只有一小块屏幕，用来识别ID卡，当它监测到门前出现人类时发出播报，“您好，请出示证件。您好，请出示证件。”

“正在识别——，申请人，周思问，职业，特级医学研究员。核验通过，允许进入。您所使用的一切查询手段都会被以视频形式记录，请悉知。”

周思问收起ID卡，推开门。

灯光极暗，映入眼帘的是数百个档案柜，每个档案柜有十几层高，堪称拔地而起。周思问走入其中像是被淹没，喘不过气。

每张芯片都是一个人的生命记录，几百个人住在一个抽屉里。

他连忙走到检索机器处，这才是他来档案室的正事——查罗易的就诊记录。

因为罗易的就诊记录保密等级过高，普通系统查不到，所以周思问利用自己研究员的身份开启了国家数据库的使用权限。

“您好，欢迎使用垓洛科帝克国家数据库，监测到您的权限为T1，已经为您开启医学行业所有数据。请输入您想要查询的内容。”

周思问清清嗓，开口道：“查询公民S3421全部医疗档案。”

“正在检索——，请您耐心等候。检索完毕，纸质材料已生成。”

机器侧面整齐地码放着一沓纸质材料，周思问拿起来掂了掂，有点分量。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就诊记录，他心里一紧。

周思问带着材料回到办公室，换上了免扰指令。拿着罗易的病例从头到尾翻了起来。

一直翻到17岁都没什么大问题，不过是一些日常感冒类的小毛病。从17岁之后就逐渐开始有了精神类药物，算起来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之前，也就是罗易还没转学过来的时候。

他想起罗易提起过他是因为一个同学转学的，那个人好像叫乔祈。那天抓了他的参议长也叫乔祈……世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吧？

逻辑上是讲得通的，乔祈与罗易发生过不快，两人不合，罗易因此开始了精神治疗。

可罗易被害，乔祈逮捕了他，是为了让罗易得不到医治而死吗？

罗易被害几个小时后司法部的人就拿出了逮捕令，一定是早有预谋。可怎么会把他也算进去了呢？他明明和罗易像南极北极一样不相干。

周思问不懂政坛势力的弯弯绕绕，他唯一能想明白的就是乔祈在报复罗易，试图让罗易死。至于他自己，多半是因为挡住了乔祈的路，所以才被当作障碍清理掉了。

现在罗易没事，他也没事，乔祈会善罢甘休吗？

周思问继续拿起就诊记录看，再往后的就诊记录精神类药物剂量开始加大，是在两人分手之后。

再之后一年的4月，罗易的数据开始转到交通部，是他开始工作的日子。那时周思问正在读研究院一年级还没确定自己的研究方向，他还在梦想着成为一名动力设计师，每天跟随云鹤四处蹭课，把研究院能接触的学科几乎都蹭了个遍。

周思问靠在转椅上闭上眼睛，心脏好像被抓了一把。

时间线对上了。

他们的人生从这个时候就不再有交集，成为了两条平行线。

这事周思问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着一个红色的爱心，这是他们当时谈恋爱时周思问改的，两人分手后还没有过任何联系，他还没想起来改备注这事！

一颗心越看越红，周思问盯着电脑屏幕，接了起来，“喂，怎么了？”

“思问。”罗易顿了顿说，“还在医院吗？”

周思问拿着手机，眼睛定在屏幕上，鼠标飞快地划，“有事吗？”

“我有点难受。”

“哪里难受？”周思问把治疗舱数据又重新看了一遍，说道，“算了，我现在过去。”

“等——”罗易刚开口，周思问就把电话挂了。

周思问看数值觉得罗易没什么大问题，可一听他说难受又心里后怕，干脆去查个房再下班。

到了27层，周思问直接刷卡进门，“你哪儿不好受？”

“周…周医生！”齐拉德两眼放光地冲过来，“好久不见啊！”

周思问没想到这个时间还有人探视，一时有些尴尬，“齐助，好久不见。”

“周医生，这个时间你还在工作啊，你可太称职了，病人遇到你真是天大的福气。”齐拉德抓起周思问的手握着，周思问看他这架势甚至觉得下一秒他会收到锦旗。

“思问。”罗易无奈地看着周思问被齐拉德抓着握手，出声打断两人的谈话。

索仑算一个，齐拉德算一个，每个人见到周思问都忍不住想亲近他、逗逗他。

齐拉德转头看向罗易，灵机一动，凑到周思问耳边小声说：“上次那个事还需要我解决吗，你们讨论了没？”指的是医院里传的结婚的事。

上次光顾着吵架，忘记了。

周思问被他这么一提醒突然想起这回事，他还因为罗易放着婚假呢！虽然他每天还是要来医院工作。

“上次没来得及。”周思问用手挡着小声回答。

齐拉德眼睛更亮了，周医生进部长房间连门都不敲，两个人像有层结界似的，将错就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他建议道：“要不就算了吧，反正部长快出院了。”到时候说不定弄假成真了。

“出院？”周思问后退一步，声音没控制住突然变大，“谁说他能出院的！”

齐拉德被他这么大反应吓到，他还是第一次见和蔼可亲的周医生情绪这么外露，“部长还没跟你说吗？因为现在外边局势——”

“思问，我难受。”罗易声音很小，但周思问还是敏锐地感知到了。

周思问大步走过去，掀开罗易的病号服检查伤口，丝毫没有注意到罗易冲齐拉德比的手势。再回过神，屋子里哪还有第三个人的身影。

“伤口在恢复，但是最快也要半个月才能恢复到正常状态，有些肿或者痒是正常现象。其他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看着周思问专注的神情，罗易鬼使神差地想要那样的眼神再多停留一会儿。

“心脏有点难受。”

周思问用听诊器听了几处，心跳声不说是顶顶有力也是比较健壮。

落在脸上的目光灼热而直接，他心里有了定数，直起身，把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哪里不舒服指一下。”

罗易指着左胸口，肋骨以上的地方。

周思问一手按在罗易肩膀，一手按在罗易指的地方，确认道，“这里？”

“嗯。”

装什么装，周思问似笑非笑地凑过去，“你知道你的心脏长在哪里吗？”

说着，他攥着罗易的手，重逢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占据上风，直直地看向罗易眼睛里。他强势地拉着罗易的手，按在靠中间的位置，“摸到了吗，你的心脏。”

罗易似乎也没想到，眼神露出疑惑，周思问俯下身，撑在治疗舱玻璃壁上，遮住了一大半光源，他喉咙发紧，“你知道吗，我打开你胸口的时候也是这么震惊。”

血淋淋的胸腔，奄奄一息的心脏，干瘪的肺泡，如果不是罗易苏醒过来，周思问不知道自己会在午夜梦回时会有多无力多怨恨，为什么你没把他救下来。

他强压着痛意，几乎是从嗓子里把话语挤出来，“拿这个事骗我，你是不是很得意啊，罗易。只要你提了句我就会跟着提心吊胆，这可比什么手段把柄都好用多了。”

“对不起，又让你想到那天的事了。”

周思问叹了一口气，手在屏幕上急促地拍了两下，紧接着屋子里的全部灯光熄灭，只有治疗舱内的屏幕萦绕着微弱的幽蓝色。

一颗眼泪无声地掉进罗易的治疗舱，很快被布料吸进去，是病号服袖口。

“思问，对不起，对不起，我吓坏你了。”

周思问不愿罗易看到自己的失态，黑暗是他的保护伞。但是罗易透过黑暗看到他，如同被一根线牵着，缓慢地贴到周思问脸上。

他果然哭了，罗易心里这样想。

罗易半撑着坐起来，他最怕周思问痛，小心翼翼地捧着他想念了多年的脸，用拇指一点一点地抹掉眼泪。

可是那泪珠越来越密集，周思问哭得几乎压抑不住。

罗易的心是真的开始痛了。

“不怕，思问，你摸摸我，我就在这儿。”罗易顺着他肩膀滑下去，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它在跳呢，它是为你跳的。”

周思问感受着他的体温，回想起那天手术室里冰冷僵硬的躯体，他一辈子也忘不掉自己摸到罗易，而罗易是冰冷的苍白发灰的。他几乎想给罗易一拳，可他最后只是抓紧了罗易的病号服，用言语发泄道：“它是我救回来的，你也是我救回来的。”

这条命是他周思问给罗易的。

人对于痛苦会本能性回避，不看、不想、不痛。偏偏周思问不得不每天回看那些手术影像，一遍一遍看着自己的手划开罗易的皮肉，看他的心脏怎么被击破，看他的血怎么流到止不住。他觉得那个他很陌生，也觉得现在的自己很陌生。哪个他都不像一个医生。他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一时间，只有压抑的泣声回荡在空荡的病房里。

罗易已经站了起来，周思问捂着脸克制抽泣，生理性的抽泣根本克制不住。

周思问被罗易抱住，是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过的温暖怀抱，罗易一声声地念，语气不能更温柔，“对不起，对不起。”

周思问一边捂着脸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躺回去……我不想再救你，再出事你就死了算了。”

他经历不了第二次了。

罗易闭上眼睛，靠在周思问肩上，仿佛倦鸟归巢般安稳，“不会再那样出现在你面前了，思问，别怕，别怕。”

“刚刚说出院是怎么回事？”周思问抽抽噎噎问道。

罗易不愿周思问知晓一些肮脏的算计，摸着他的头安抚他，简单解释道：“工作太忙了，有些会议必须要出席。问了许教授，他说可以申请一些设备在家里做疗养。”

周思问像只勇猛的小兽，抬头瞪着他，“谁是你的主治医生，你把脑子也撞坏了？再说了，申请设备回去你一个人怎么用？”

罗易嘴角微微翘起来，“谁说我是一个人啊？”

“你就是跟刚才那个人有一腿对吧！”周思问眼睛还红红的，听他这话眼睛都瞪大了，当即就要从他怀里出来，但碍于罗易身体脆弱不敢用力，被罗易抓着干瞪眼，“那你还来招惹我干嘛，放手，恶心！”

眼看着周思问变身河豚，罗易赶忙哄道，“周医生不是在休假，行行好帮我居家治疗几天好不好？”

又被他逗了，17岁就被他天天逗，现在还要被他逗，周思问一口回绝，“谁说我休假，我每天上班忙得很，不去。”

等等，休假……

罗易为什么会知道他休假啊？婚假的事不会传到罗易耳朵里了吧，医院里都管27层的人叫周医生那口子啊！这要他的老脸往哪儿放。

“根据垓洛科帝克联邦宪法规定，婚假是每一位联邦公民的合法权利，初婚享受12天婚假。根据本年度宪法修订，经过公证的伴侣关系皆可享受婚假。”罗易看着周思问撅起来的嘴，几乎想要亲吻上去，他为什么这么可爱，他坏心眼地抛出圈套，“我们的关系从法律意义上来说等同于已婚。思问，我知道医院里有些关于我们的绯闻，我们的关系给你带来的额外的麻烦。你要求解除关系我也不会有怨言，毕竟我这条命都是你给的。你想解除，我们随时可以去。”

“思问，要分手吗？”

罗易说话声音太温柔动听，明明是绝情的话，明明是要分开的问话，周思问的耳朵却一点点漫上红色。好像他们从未分开过，好像两人之间的阻碍都被扫清，好像没有怨恨，好像这样将错就错也挺好。

罗易的话在他脑子里转了几个圈，最后分手进化为两个大字——离婚。

不行！

婚假还没放完，他不能又没了假期又变成离异男。而且罗易一定要出院的话，没人给他治疗岂不是前功尽弃，他这么久的照料都白费了。

他想了想罗易的身体状况，松口，“出院可以，具体时间我定。”

“所有检查项目都要服从我的安排，一项也不许差，可以接受？”周思问让罗易躺回治疗舱，自己整理好衣服，严肃又正经地安排着后面的日程，丝毫瞧不出方才的失态。

罗易躺在舱里看他，眼睛里只有他，“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