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专横独断,对我的婚事早有别的想法。表哥上门拜访那日,父亲拿母亲做要挟,退婚不是我本人意愿……” 说到这里,应如的声音低下去。
十几年间乾朝灾荒战乱不断,亲族流离极为寻常,江晏如今只姑母一位长辈亲人。
本来登应府拜访只为见姑母一面,没想到应大人以“夫人在别地调养”为由推拒,并当着他和表妹的面退婚。而这位表妹竟也默许一般,全程垂着眉眼听应大人冷嘲热讽。
他不是纠缠不休之人,堂堂当朝大员无需极尽学识钻研伤人词藻。
有其父必有其女,彼时表妹漠不关心的缄口不语,何尝不是一种默认?
他对自己的才学有信心,姑父的话戳不到痛处,而幼时听母亲念及,埋在心底隐约向往的未过门妻子,全然不是期待的模样,却让他因失落而多少攒了些无名之火。
江晏低头瞥一眼应如的发顶。刚才还亮着利牙的女子此刻耷拉着脑袋,只露出瓷白的后颈,乖顺得甚至有些委屈。
“我知道了,改日再去拜访姑母。你回去罢。”他目不斜视,再度迈开长腿。
应如拿不准江晏有没有信了她的谎,仍旧按计划跟上去,“表哥今日有什么安排?”
回去是不可能回去的,这会儿她命系江霁颜,就挂对方身上了,谁也别想赶她走。
“挑选家宅。”江晏语速不疾不徐。
应如了然。是了,江同学的成绩说白了就是全国前三,接下来该正式踏上政治舞台。长期为官,还是住自己的房子省心。
先安家,后立业,没毛病。
上京城作为乾朝都城,房价必然不低。应如想着以后行走人间也是要给自己配置不动产的,刚好可以一并探探行情。
“若若陪表哥一起。”她脚下提速,与江晏齐平。
“不用。”拒绝得很干脆。
“给个机会。”应如嘴角蕴出两道浅窝。伸手不打笑脸人,她无惧冷脸。
“随你。”
“多谢。”
江晏迈步的速度逐渐慢下来,小碎步追着两人的春桃终于能喘口气。
相比城东与城西鱼龙混杂,居住随性,官员贵胄、文人雅士聚集的城南宅邸设计得更为精美,用料也更讲究。
接下来看的这户听家主描述,祖上家境殷实,砖瓦横梁用的都是能传世百年的好料。江晏大致扫了一圈,很快结束参观。
走远后应如虚心求教,“表哥觉得刚才那进宅邸怎么样?”
江晏不紧不慢,“几根关键的柱身质地疏松,若真像家主所说,该是祖上受了欺骗。”
潜台词,若不像家主所说,就是交易缺乏诚信。
应如回忆,江晏在参观的时候的确有用指节敲击宅中竖柱。当时只当随意,没想到竟然是在验证家主的话。
寒窗苦读多半两耳不闻窗外事,一门心思钻进书里,没想到江晏年纪轻轻懂得这么多。她也是经历过高考的人,就没这么博闻强识。
厉害了,江同学!
江晏只是根据习惯随口一答,察觉到旁边有视线投过来,扭头扫过去。
此刻的应如正仰头望着他,眼神清澈透亮,真挚纯然,恍若不沾世尘的璞玉。
类似的钦佩目光他打小接触并不陌生,然而尽管应如目光灼灼,却没有寻常女子见到他的娇羞造作,反而直直将坦荡敞在视线里,不逃不避。
江晏长睫轻颤,收回目光。
下家同样没入江晏的眼,应如走了这么会儿,已经开始浑身冒虚汗。
春桃对自家小姐的身子再清楚不过,沿途见到有卖桂花糕的,插空问应如想不想吃些糕点垫垫肚子。
小姑娘当真灵光。应如从荷包里摸出碎银递过去,“多买点。”
江晏扫一眼唇色苍白的应如,“拐过这条街有间茶馆。”
应如面带歉意地朝他笑笑,没有办法,这副身体的确不扛事。
江晏所指的茶馆分上下两层,一楼呈开放式,闲谈休憩的客人不少;二楼设独立雅间,方便有私密需要的客商。
春桃拎着油纸包跟在应如和江晏身后,踏着木梯上楼,只觉得好奇又艳羡的目光刷刷射过来。怪只怪她家小姐和表少爷长得着实惹眼了些。
在二楼雅间落座,应如赶紧捏起一块桂花糕送入口中。糯米的细腻与桂花蜜的清香江湖救急,她这会儿估计是低血糖,指尖都有些发颤。
江晏瞧着她糕点入口后如释重负的表情,伸过手去动了动食指与中指,“给你把把脉。”
“谢谢!”应如勉强将嘴里的桂花糕咽下,径直将手腕放入江晏的掌心,“表哥还会把脉?”
江晏的手指白净修长,骨节清晰分明,让人自然联想到持笔时的模样。
“略知一二。”手的主人反手将她的手腕平置于桌面上。
轻搭在腕间的指腹传来阵阵热力,沿皮肤渗透,细微地痒。
“怎么样?”应如歪头打量江晏的表情。
千万告诉她无事。
“先天体虚,忧思过重。我给你写个方子,平素宽心为上。”
“好。”应如收回手臂,乖乖点头。
茶水和茶点很快上来,江晏向店家借了纸笔,当真写起了张方子。
应如盯着他提笔的手,果然如想象中一样矜敛端方。
目光顺着笔杆向下,落笔间潇洒纵逸。探花郎的字与他温润的模样略有不同,笔锋处竟然是酣畅不羁的。
应如想着回头要将这张方子好好珍藏,该能卖不少银子。
江晏瞥一眼目不转睛盯着他手瞧的应如,挥笔未停,“不看方子看我手做什么?”
应如将自己的手伸到他握笔的腕边,盯着并排两只手细细打量,真心实意道,“表哥的手好看。”比她一个闺秀的还好看。
提笔之手血管分明,指节修长,百看不厌;一旁的纤纤玉手肤如凝脂,莹白细腻。倒也相称。
性别互换,双腿打断。应如忽然想到现在要是个男的对女的说什么“手好看”或是“脚好看”,大概算流氓了。
江晏写字的手短暂地顿了一瞬,很快墨迹再度续上。
方子写完,应如仔细折叠收好。
风裹挟窗外的喧闹,楼下隐约传来高谈阔论的声音。就着茶点与香茗,应如与江晏谈及江家所在的琅州旧事。
江晏的父母夫妻感情甚笃,母亲身体不好,生下他后没几年便去世。江父直至病逝期间未再续弦。
自十几前年应夫人随夫赶考,江家兄妹一直靠书信往来,没想到一别竟是阴阳两隔。这次江晏在上京安顿下来,也是一定要见姑母一面的。
休息足够缓过劲来,两人离开茶馆去看下家。
有江晏的指点,应如渐渐也摸着点当下选房的门道,比如形制、朝向、用料等。
敲开第四家的门,家主是位打扮得体,面相和善的中年妇人。
妇人瞧见门后并肩立着的应如和江晏,眼前一亮露出欣喜的笑容,“没料到想买我这老宅的竟是对标致小夫妻,当真郎才女貌。”
江晏正要解释,应如跨过门槛含笑飞他一眼,面向妇人道,“大娘,我们两个,‘才’是他,‘貌’还是他。”
刚要开口的江晏适时闭了嘴。
春桃跟在后面听得心惊肉跳,她家小姐什么时候和表少爷“我们”了?发生什么,她失忆了吗?
妇人所居古宅形制正统,保养得当。院中假山流水俱全,还种了四季果木,看得出来花了许多心思。应如瞧着外面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里面却比之应府也不逊色。
应如随妇人越逛越满意,有种陪朋友逛街自己却想买买买的冲动。
等她完成任务,就按照这个标准买房!当然,前提是赚足够多的银子。
将宅院每个角落参观到,妇人从庭院摘下新鲜的枇杷,端到凉亭供客人食用。
椭圆形的枇杷颜色湛黄,一串数枚,煞为好看。
妇人特意捧着几颗塞进春桃手心,叫春桃受宠若惊。
坐下来享用水果,妇人提及夫家祖上家境殷实,夫君在世时亦待她极好。两口子老来育有一女,年前刚嫁去外地。一个月前女儿来信说有孕,妇人动念卖了这老宅,换去女儿所嫁州县。
妇人脸上岁月痕迹明显,然而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乐呵劲儿又淡化了她的年龄。应如听她说这套老宅里四季发生的故事,不禁唏嘘,“拥有这么多回忆的地方,当真舍得卖?”
江晏优雅地剥净一颗枇杷,在妇人的视线下说不上到底情不情愿地递给应如。
应如接过的时候朝他眨眨眼,笑眯眯地咬下。
汁水充足,果肉厚实柔软,正是成熟的好时候。
妇人环顾四周,“自然舍不得,不过我要去跟女儿女婿,外孙孙制造新的回忆了,这里就留给你们这些年轻的主人。”
相谈甚欢,分别前妇人还摘了大串枇杷,连果带叶扎成一束,让应如和江晏带回去。
拎着扎好的枇杷走在巷道,应如一反之前的健谈,沉默脚踏石砖。
她爸妈的夫妻关系并不好。从有记忆起,两人就像是严守边界的人在搭伙,合力过出世俗意义上儿女双全,让亲友羡慕的日子。
世上有没有相濡以沫的美好爱情?或许有,只是她没见过。
没见过不代表没有。自来到这个位面,一天之内她就从江同学和妇人口中听到两段美好的婚姻,而且是在这种男女婚姻地位不平等的背景下。
虽然经他人之口说出来多少带了粉饰或者滤镜,不过也许即使在不丰饶的土壤,同样能结出理想的果实也未可定。
“表妹觉得刚才那套宅邸如何?”江晏的忽然出声打断她的思绪。
应如回过神来想了想,“离皇宫距离挺近,日后表哥上朝可以多休息会儿,不用起得太早。身体健康很重要。”
身体健康非常重要。
按照例制,探花授翰林院编修,正七品。而乾朝有资格上朝的官员多为四品以上,应如这么一说,便隐含了祝前程似锦、步步高升的意思。
江晏扭头瞧她一眼,却听应如继续说下去,“现成的设计很实用,假如是我的话,还要种上四季花木,这样房间里不用熏香,打开窗,风会带着花香穿过整座宅邸,多美啊。”
“最关键的”,应如举起枇杷在眼前晃晃,“这套宅邸风水好。男女主人相濡以沫,相信新的主人也会拥有美好婚姻。”
江晏的视线扫过摇晃的枇杷叶,抬眸望向天边云霞,“表妹信风水?”
“信啊,信的。”应如点头。
一命二运三风水,得知患的是绝症时,她自觉命实在有点糟。然而运却似乎又不错,上天给了她继续活下去的可能。所以风水也可以信一信,以一种心诚则灵的方式。
“表哥觉得怎么样?”
“尚可。”
嚯!这样都只是“尚可”,看来江同学的要求挺高。
应如仰头微笑,“货比三家,若若明日陪表哥多看几家。”
“不用了,今日有劳表妹”,江晏转身朝应如行了个正式的作别礼,“表妹已有婚约在身,与其他男子连日相伴于礼不合。木已成舟,既然无缘,霁颜祝表妹与陆家公子,花开并蒂,桑结连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4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