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条银丝从炽目的光线中,如同阳光因为被分解,蕴生而出的乱流一般,幻化出诡异的线条,那密不透风的剑网挟裹着骇人的气势,朝刘继的头顶压了下来。
“放箭!放箭!”
人丛中的马匹因为受惊,焦躁地蹬踏着地面,弓弦响起的一阵猛烈的,绷紧了一般的沉闷声响,掩盖了人群中逐渐沸腾的恐慌的声音。
无数箭矢交织而成的一场骤雨,正呼啸着从人群的头顶飞过,投向那个黑裳女子。
崔清鬓催动了体内仅存的最后一丝内息,使出了无相刃法最后的杀招,如果这一式不能为她报仇,那她将再也没有机会使用同样的招数了。
所以,即便那些箭矢发出尖锐的破空之声,刺穿了她的身体的时候,她也没有,哪怕是眼角的余光,去看一眼。
她的眼睛里只有眼前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人,现在他们相隔已不足一丈了,只要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她的长剑便能刺穿那个男人的喉咙!
她体内的真气正在随着她的生命急速地流失,一条细细的血柱从她口角流了下来,银丝的数量正在迅速的减少。等到他们相隔只有数尺的时候,银丝几乎已经消失殆尽了。
她用仅存的最后一丝力气,也是最为坚韧的,最为执着的那一点力气刺出了她生命中最后的一剑!
她手中的细剑闪着耀目的光彩,幻化成一条闪着青光的锐芒。剑刃微微地颤抖着,似是响起一阵犹如女子小声哭泣时,发出的呜咽之声。
长剑向着刘继的咽喉疾速地刺了过去,他被眼前这个女子体内燃烧着的炽烈的仇恨之火所震慑了,一时间竟然呆呆地望着她,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崔清鬓那双已被眼泪濡湿了的眼睛逐渐模糊起来,周围的一切事物渐渐变成了一团团失去了色彩的黑影。
光,正在变得越来越暗。
她的意识变得十分的稀薄,仿佛一切都成了不真实的假象,脑中闪过的,是一副陌生的景象。在一片白茫茫的,比雪地还要皎洁得多的地方,那两张亲切而无比熟悉的脸庞,正在挥着手向她投来祈盼的目光。
崔清鬓的嘴角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她的身体如同凝固了一般,落在刘继的身前。那把细剑穿过了他的右肩,剑头不住地发出“嗡嗡”的铮鸣声,几滴血从那上面滴落了下来。
刘继发出了一声无比惊恐的叫声,大声地呼喝着:“快杀了她!快杀了她!”
可是眼前那具躯壳里的灵魂,此时早已飞去了彼岸,与她最为思念的人相会去了。那些刀枪和仇恨所带给她的痛苦,从此以后将再也与她无关了......
法慧摇头道:“阿弥陀佛,这位女施主的业障已消,待贫僧为她超度一番,助她早登极乐吧。”
孟狂隐的眉宇间现出了一股古怪的神色,崔清鬓的死对他来说,不过是无数的消逝的生命中的某一个,那绝没有任何值得为她哀恸的地方。只是,此时此刻她的死似乎预兆着另一件不详的事情,那个在人群中逐渐僵硬的躯体,似乎正连接着一条看不见的,命运的纽带。
孟狂隐凝视着她,彷佛正在聆听从那具躯体的深处发出的哀鸣之声。
他看了看腋下仍在昏迷着的刘纯,用冷淡的语气,向着法慧说道:“和尚,老夫身上的毒也快发作了,你当真不怕死吗?”
法慧合十道:“阿弥陀佛,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死,又是什么呢?”
孟狂隐大笑了数声,向着那密密麻麻无数刀枪林立的人群中,扫视了一圈。朗声说道:“老夫一生快意江湖,从未将生死福祸放在心上过,虽有千万人,又何足惧哉?”
说罢,将刘纯缓缓地放到了地上,大步走上前去,长身端立,他的衣袖随着微风轻摆,垂至腰间的长发也逐渐鼓荡了起来,两道银眉下的目光,却第一次显露出了柔和的光芒。
“老夫苦修格物之法十余年,今日便试一试这十年之功,能否一偿生死之憾。”
孟狂隐淡漠的语气中,隐隐有一股绝然和狂傲的意味,仿佛那成千上万道目光只是为了见证他一生的传奇,才有存在的意义一般。
他静静地,不带着任何暴戾之气的,向着人群中走去。每走一步,都仿佛牵动着气流的变化。每一步的蹬踏,都响起一声沉闷而滞重的声响,每个人的心头都在随着这个不详的声音而起伏,他们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退了一圈又一圈,他们被恐惧牢牢地攥住了手脚,除了后退,他们根本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王彦章注意到了军士们的怯意,便大声喝道:“胆敢再退一步者,军法处置!”说着,右手向前一扬,数千□□手奔上前来,整整齐齐地排成了数列,一支支箭矢已上了弦,对准的不只有孟狂隐,还有那不断后退的人群。
人群中爆发出了急于挣脱这层恐惧而响起的叫喊声,军士们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了,他们背后还有无数表情冷漠的士兵正在虎视眈眈,他们是不会顾念一丝半点的同袍之情的。
遮天蔽日般的枪戟朝着孟狂隐袭了过来,金刃卷起的一股狂风骤雨在他四周咆哮。
孟狂隐微微伸出了双指,在身前划了一个小圈,离他最近的那群军士忽然像被人倒提了起来一般,整个人都飞上了半空,那些挣扎着的躯体,不一会的功夫,竟然都爆裂了开来。
那小圈像水中的波纹一般,一圈圈地荡漾开来。先是一丈,然后是两丈,波纹震荡到的地方,便响起一阵阵的惨嚎声,半空中洒下的鲜血,如同一场小雨一般落在人的头上。
那景象实在太过恐怖,军士们的斗志被彻底击溃了,外圈的人抛下了兵刃,往四面八方散去。
法慧不住摇头道:“阿弥陀佛,真是孽障,孽障啊!”
孟狂隐原本乌黑的头发上,染上了一层银白,片刻间整个人都似乎苍老了一分。
成千上万支箭矢向他射来,如暴雨一般落下时,汇聚而成的破空之声掩盖了一切声响,如同什么活物在鸣叫一般,叫人听了便不由得心颤。
孟狂隐的双指向着虚空之中,划动了数下,形成几道不规则的,交缠在一起的线条。那几根线条逐渐延伸开来,顷刻间变得巨大,如同光柱一般向着箭雨蔓延了过去,最后消失无踪,那些箭支却已变成了粉末。
“他...他...他不是人。”王彦章怀着惊恐无比的神色,颤声说道。
刘继早已将崔清鬓的尸体,踢到了一旁,肩上穴道已被他封住,血便不会再流了。他策马上前拽住王彦章的缰绳说道:“大人,这里不安全,你先走吧。”
“对,对,这里就交给你了,我先回避一下。”他仿佛突然醒悟过来一样,急忙拔转了马头,头也不回地便往远处奔去,一大群亲兵立即尾随而去。
“没用的东西......”刘继藏在面具后的嘴唇微微蠕动了几下,这句话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王彦章的怯懦,是顺理成章的,身处高位者的怯懦,无伦他将来要做什么,首先要保证性命无虞。刘继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是王彦章刚才逃命的狼狈相,让他觉得好笑罢了。
四方军士正在潮水般地退去,刘继已无力阻止他们,他拿下了面具,露出了那张被火焰灼毁了大半的面容,定定地看着他们。
高声道:“你们走吧!”
孟狂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挟起了刘纯,淡淡地向法慧说道:“和尚,咱们走吧。”
法慧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杀了这么多人,贫僧要为他们超度。”
孟狂隐冷笑着说道:“你要超度的人还多着呢,不急在这一时。”说着,右手提起了他,向着远处行去......
苍凉的山头上,灰袍老人正闭目盘膝而坐,他的双掌抵在刘纯背后,一丝丝的白气从他掌间散了出去。
孟狂隐缓缓睁开了双眼,脸上现出疲倦的神色,悠悠说道:“这轮回毒印用一般的法子,恐怕是解不了的。”
他抬起眼睛注视着刘纯,脑中闪过那些与他相识之时的情景,那十余年来从未出现过的笑容逐渐浮现了出来。那少年说过的每句话,仿佛都历历在目。这是一场在他那如同宿命般孤寂的生涯中,掀起的一片不平静的波澜。他的心头,忽然涌起了一股,对这少年说不出的怜惜之情。
刘纯紧紧地闭着双眼,意识还没有恢复,看不见老人目光中流露出的由衷的爱惜之情。
他走至刘纯身前,伸出了双指,指尖灿灿地闪着夺目的光芒,淡淡地向法慧说道:“老夫用毕生功力,将真气注入他的神庭,藏渊二穴,我这天玄指一出,他体内所有污秽都将被涤荡得干干净净,可这两个穴道也将被永远的封闭,他从此以后将会变成一个失去感情的人......”
他的眉头现出了一丝哀愁。
“能活着,还是活着吧。”他微微地叹了口气,指尖触到了刘纯的穴道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转眼已过了一夜的时间,孟狂隐的脸上失去了最后的一丝生气,他疲惫的右手垂了下去,一夜之间须眉皆白,活脱脱像一个即将死去的老人。
他吃力地抬起了头,最后再一次地注视着这个少年,眼中饱含着一阵连他自己都不明所以的热诚,然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头垂了下去,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势,像一个得以解脱的老僧一般,绝了气息......
当刘纯醒来的时候,仿佛一切都变了,法慧向他诉说了过往,可他的心居然连一丝哀伤都没有感觉到。
他觉得自己正在向一个无底的深渊滑落,四周除了空虚,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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