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老朋友

荒纪239年,5月6日,云市。

清晨的浓雾缠绕着破败不堪的高楼,脏污的柏油路上看不见任何活物的踪影。这是一座死去的城市,万物堙灭,只剩下钢铁与混凝土铸就而成的坟墓。

叮铃铃……城市深处却忽然响起一阵铃声,对比整座城市的沉默,显得格外刺耳。

港湾公寓,1301室次卧。

姜渔睁开眼,伸手关掉了闹钟,她昨晚休息得不错,面色红润而有光泽。

此时,她惬意地靠在床边看手机屏幕上的行程单:

“重要事件:给麦麦买蛋糕。”

“重要事件:还房贷。”

“已过期事件:还房贷*12。”

姜渔有些失神,已经这么久了。

她忍不住环视四周,墙壁洁白,地板干净,窗帘与被子昨天刚洗过,还散发着洗衣液的香气。两年前,她和麦麦一起贷款买下这间两室一厅的公寓,现在依然崭新如初。

曾经,她们需要很努力才能负担得起房贷,最忙的时候她们同时兼职三份工作,吃着便宜的饭菜,用着拼够够软件上精挑细选便宜好用的电器,生活忙碌又充满动力。

直到去年衍生体入侵后,贷款给姜渔的云市建设银行总部被衍生体捣毁,小道消息说行长第一时间就坐直升机逃跑了,只留下一条短信告知客户,“全面暂停服务,敬请谅解。”

追债的人走掉了,纪小麦也走掉了。

留在云市的,只有姜渔,公寓,与账户上无人问津的债务。

姜渔回过神来,自嘲地笑了笑,还是没有删除每月一次的“还房贷”提醒。

就当是提醒自己曾经那么努力地生活过吧。

不再多想,姜渔翻身起床洗漱。她换上一件薄皮外套加深蓝色牛仔裤,扎起马尾。

每年麦麦过生日都要吃蛋糕的。

虽然她已经去世了,但姜渔还保留着这个习惯。

她快步走进厨房,从冰箱拿出一瓶营养剂,拧开盖子,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

好吧,这就是不用交房贷的代价。姜渔面不改色地灌进肚子大半瓶,又很熟练地塞进嘴里一颗果味硬糖,酸甜的津液刺激着口腔,弥补了一下味蕾。

最后,姜渔走到主卧门前,敲了敲门。

“知道你不喜欢吃早餐,等我买蛋糕回来吧。”

屋内自然不会有人应答。

姜渔转身拿起玄关柜上的一柄黑色钛金长刀,一把KA45战斗手枪,打开门,沿着寂静的走廊,顺着步梯下楼了。

冷清的公寓楼里,脚步声由上及下。

吱呀……

姜渔推开一楼大堂的玻璃门。

虽然另一扇玻璃门已经粉碎,但姜渔仍然更喜欢推门这个动作。

她觉得这样很有秩序,像过去一样。

姜渔抬手遮住朝阳,远眺这座城市。

远方高处,那些曾经电光火光交替爆炸的商业楼,只剩下灰暗的骨架,上方悬挂着摇摇欲坠的灯箱,街道上,曾经焚烧不止的车辆也都化作漆黑一团的废铁。所有电线杆与藤蔓互相纠缠着,野蛮生长。

绿荫之下,皆是白骨。

姜渔轻车熟路走到路对面,钻进一辆大红色的ZR300跑车,她的步伐迅速利落,没碰到路边任何一具骸骨。

保持人文关怀,这是社会文明崩塌后独属于姜渔的一种复古。

系好安全带,姜渔按下启动键,早已沦为一片废墟的云市难得响起发动机的轰鸣声。

街上就应该热热闹闹的。姜渔抱着这样的想法,当初硬生生将这辆跑车从衍生体盘踞的4S店里开出来。

轰鸣声从云市南区贯穿到东区,一路疮痍。

大红色的浮夸跑车,最终停在一家名叫“倍甜”的蛋糕店前。

姜渔下车,敲门,无人应答。于是她只好从她上次敲碎的窗户翻了进去。

屋内昏暗,深处传来细微的嗡嗡声。

姜渔上次来的时候启动了这里的备用发电机,只用来给冰柜供电。

此时,姜渔打开冰柜,里面摆满了各色动物奶油与一些别的蛋糕店食品。她又翻找了些食材,开始制作蛋糕胚。

蛋糕店里配备了全自动的蛋糕机,姜渔只需要将面粉和水进行简单的配比,放入刚刚启动的蛋糕机内即可。

机器的复杂按钮显示它还可以帮忙裱花,可姜渔要画的图案过于抽象,只能待会儿自己动手。

叮。

蛋糕机发出完成工作的提示音,姜渔戴着手套站在机器前,等待蛋糕胚冷却。

忽然,姜渔后脖颈处有些发毛。几乎是人类的本能在提醒她背后有危险。

同时,腐烂的味道已然蔓延到空气中,掩盖住了蛋糕胚的香气。

又来了。它们还没有死绝么?

偏偏挑在这个日子……麦麦可不想蛋糕沾上衍生体的味道。

姜渔有些无奈地回头,店外先是传来熟悉的“嘟嘟”声,随即一颗直径两米的紫红甲壳巨颅,安静地贴上蛋糕店已经破碎的落地窗。

八只绿色的眼睛,球拍大小,分布两侧。

它们都在沉默地注视着姜渔。

好像是比较大个子的那种。

姜渔心里有了打算,她果断提刀翻身冲出蛋糕店的侧门,留下一声口哨声后,开始在马路上狂奔!

姜渔向后瞄去,衍生体的头颅中间,四瓣甲壳裂开,露出其中布满两排血牙的口器。口器两侧,是泛着荧光的唾液腺体,淌出粘稠的绿色酸液,流落到头颅下节状躯体与镰型多足上。

两方对视后,衍生体发出尖锐的嘶鸣,拖动着卡车般的身体,向姜渔追来。

姜渔周围的空气越来越难闻,她不需要再回头,都知道衍生体已经近在咫尺!

姜渔却不慌不忙,视线锁定在前方的一辆轿车上,当距离相近时,她纵身一跃,翻躲在轿车尾部,默数三秒,又向侧方扑去,几乎是同时,四根镰足就刺穿了车尾姜渔刚躲避的位置,扎入坚硬的柏油路中!

姜渔一声不吭,脑海中回想起这一年的战斗经验。

当这种衍生体使用镰足攻击时,两侧镰足受限于巨大的头颅,会在相继攻击时,留下间距最小为一米的安全区域。此时,衍生体因为镰足刺穿物体无法及时拔出,便只能使用唾液导管进行酸液攻击。

思绪至此,姜渔又迅速靠近车尾的镰足。

下一秒,果然又有四根镰足刺穿了车头——

此时便是衍生体因为无法及时抽出镰足,只能更换攻击方法的时刻!

趁对方还没有唾出酸液,冲出去,拔枪,向对方的口器射击,一击致命!

这一年里,姜渔这样做过很多次了。

然而,当姜渔刚要动身时,她愕然看到身边穿过车尾的四根镰足,竟然拼着用两根镰足断裂的方式,硬生生抽了回去!

同时,车头的四根镰足钩住轿车,废力地将轿车高高抬起。

刹那间,衍生体的唾液导管中已经喷溅出了巨量的绿色酸液,如瀑布一般,淋在方才轿车停靠的位置上。

酸液落下,浓烟生出,一切都被溶解。

这一切,完全违背了姜渔的经验,衍生体就像曾默默观察过姜渔以往的战斗一样,采用了极其针对极其意外的攻击方法!

衍生体发出尖锐的嘶鸣,声音中竟似乎带着一丝得意。它八只眼睛齐齐看去,酸液覆盖处的街道已经被溶解出一个小坑,连骨头都不再有。

这时,它似乎才记起来自己还在用镰足举着轿车。

而它歪了下头,想将轿车放下时,却看到轿车的车底,有一道人影死死攀在那里。

“你好像很开心?”

姜渔啐了一口血,脚部发力!

顿时,姜渔从轿车蹬向衍生体的头颅,持刀如箭,刺入衍生体头上的一只眼睛!

她刚刚稳住身躯,便第一时间在衍生体的悲鸣声中,将十八颗大口径的子弹通通送进了对方的口器。

衍生体的身子轰然倒地。

一切平息。

姜渔抹掉嘴边的血。

因为不想死在衍生体手下,她在这座城市的废墟中摸爬滚打了一年多。

可是,姜渔也不喜欢这样活着。

她只不过更喜欢那个小家而已——她倾其所有筑造的小家。

这也是她将第一批撤离名额拱手让出的原因。

当年,官方用精密运转的大数据计算出她是应该被第一批营救出来的人才,但姜渔选择情感用事,将希望留给一个五岁的女孩,将家留给自己。

人活在世上,其实都是为了寻找只属于自己的一个小家。

哪怕家里已经只剩下一个人。

姜渔摇摇头,持刀来到尸体旁,破开衍生体腥臭的血肉,取出一枚军方称之为“衍生体最有价值部位”的晶核。

人活在世上,偶尔也要找点爱好。当云市变为战区,收集晶核成了姜渔不多的爱好。

这只攻击方式出人意料的衍生体的晶核,也与往常不一样。

姜渔凝视着手掌上的晶核,它似乎还在跃动,像一颗鲜活的心脏。

或许是一种更好的品质吧。姜渔想着,随手收起晶核,慢悠悠溜达回蛋糕店,终于到了挤奶油的环节。

一切,好像没有发生过。

当太阳偏向西方,姜渔已经做好了蛋糕。

她将蛋糕打包,再次启动暴发户气质十足的红色跑车,一路轰鸣向家赶去。

十数分钟后。

脚步声回荡在空荡的走廊内,姜渔停在熟悉的门牌前,一边说着“我回来了”,一边打开门。

房间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

纪小麦穿着围裙,正撸起袖子在笨拙地炒菜,举着锅盖挡油的姿势倒是活力十足。

听到有人回来,纪小麦一手叉腰,一手举起锅盖嚷嚷:“OKOKOKK准备好接受麦小厨的超级稀有份晚餐了吗!”

姜渔一脸愕然,随即无语地笑了:“又做糊了是吧。”

“嘎嘎,”纪小麦见被戳穿,吐了吐舌头,又大倒苦水,说自己的手都被烫红了,还举起来给姜渔看。

姜渔没有接茬,专心接过厨具,计划怎么挽救这一切。

纪小麦在旁边唠唠叨叨说个不停,公寓里瞬间有了种七嘴八舌的气氛。

没多久,饭菜做好了。

鱼肉,牛肉,蔬菜,水果,甚至还有没过期的冰可乐。

这么多稀奇的食物,衬得姜渔带回来的那个画风奇怪的奶油蛋糕都显得正常许多——蛋糕全部被涂成深蓝色,象征着大海,海的深处,一只猫脸生物漂浮在水中,鸳鸯色异瞳,九只尾巴颜色各异。姜渔画得很抽象,但在昏暗的灯光下,那只生物竟然栩栩如生。

纪小麦抽出了两根数字蜡烛,分别插在了猫脸的两只眼睛上。

“7,3……73岁……”姜渔喃喃着,她抬起头,才注意到纪小麦脸上已然布满褶皱,她举起自己的右手,竟然也枯槁如老树皮。姜渔疑惑地走到镜子前,才发现自己身形佝偻,头发花白,曾经英气的脸庞已经苍老不已。

哦,我真是老糊涂了,还以为自己是年轻小伙子呢。

此时,次卧内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小麦小麦,饭好了吗?”门从里面打开,姜渔揉着眼睛走了出来,嘟囔着抱怨:“昨天巡城部是夜班,困死了。”

说着,她似乎才注意到镜子前的人,有些厌恶地撇了撇嘴,“你来干嘛?还想让我撞断你鼻梁骨一次么?张勤队友。”最后四个子,姜渔说得咬牙切齿。

哦,张勤是我的名字。

“50年前的事了,说起来没完了没了。”50年前,他在面试巡城部时和姜渔起了冲突,当时他还被姜渔用额头撞断了鼻梁骨。虽然后来两人因为于队长成了好朋友,但还是一直不对付。

张勤恨不得直接转身就走,但毕竟姜渔是于队长的女儿,于队长又是张勤最敬重的老领导。

此时,于队长也回来了,他穿着战斗服,身形高大,很有压迫感,张勤不禁缩了缩脖子。

于队长手上还拿着一瓶白酒,招呼大家,“今天小麦和我的生日,咱们都不醉不归啊!”。

房间内,大家围坐在桌前。

纪小麦老态龙钟的脸上,绽放出天真的笑容:“要我说,你们巡城部做得最对的事情,就是当初招了姜小渔进来!才能拯救云市!”

姜渔有些骄傲地仰起头,意有所指地说:“那是,我当时可是大杀四方!”

他刚想说话,咚咚咚,一阵敲门声响起。

桌上,纪小麦、姜渔、于队长纷纷把目光投向他,他感到一股莫名的压迫感。

咚咚咚,咚咚咚,敲门声越来越大。

桌上的人依然一动不动盯着他。

他只好去开门。

门开了,是一个五十左右年纪的妇女。

她拎着两盒点心,一脸笑意:“今天是小麦姐姐的生日对吧!这是我妈妈给她的礼物,麻烦你交给她吧哥哥。我先去楼下找小伙伴玩啦”

妇女将礼物交给她后,就蹦蹦跳跳地下楼去了。

他无奈地将点心放在桌上,正听到桌对面的姜渔笑说:

“这个猫猫好奇怪啊,纪小麦你怎么那么恶趣味!”

他转过头,看到姜渔指着蛋糕上的猫猫大笑。

嗯……那猫确实有些奇怪……

可是,不知怎的,他忽然有些怒意。

因为那猫猫明明是纪小麦自创的“海猫”,是纪小麦信奉的古怪神明。

纪小麦就是相信有这么一个“海猫神”。

猫猫的样子,生活在海里,有两只颜色不一样的眼睛,九条颜色不一样的尾巴。

纪小麦觉得海猫神能实现她的一切愿望。

这是纪小麦超级“虔诚”的信仰,明明连我都知道!

那么姜渔怎么会不知道?还指着大笑?

姜渔不是纪小麦最好的朋友吗?

我都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可……我为什么会知道?

我又是纪小麦的什么人?

我又为什么在这里?

我……

我是谁?

她忽然愣住了,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老去的纪小麦,中年的于队长,困意惺忪的姜渔。

诡异涌上心头。

“怎么啦?没给自己盛饭吗?”纪小麦好奇地向她问道,随即颤颤巍巍地起身,声音尖细地说道:“真拿你没办法!我帮你盛吧!”

纪小麦走向厨房,嘴里还洋洋得意地念叨着“至少我学会煮饭啦,虽然做菜还……”

她跟着纪小麦,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臂。

纪小麦呆呆地看着她抚过自己的小臂。

她轻声说:“原来你这么老了,手臂上的皮都松松垮垮的。”

纪小麦无奈:“当然啦。我年轻时候多滑溜溜呢!一点老年斑都没有!”

纪小麦刚说完,就看到自己的心脏处,露出了半截带血的刀刃。

她贴在纪小麦身后,声音有些哑:“可能,你认为纪小麦真的过得很幸福吧。”

纪小麦缓缓回头:“你在说什么啊?我就是小麦啊……”

“但纪小麦并不是你以为那样一生顺遂的。她小时候过得很惨的。”姜渔抬起纪小麦的小臂,像在喃喃自语:“她总是被家暴,因为想保护妈妈,不愿意逃走,可打也打不过,搞得胳膊上全部都是疤痕。那些疤痕,小的时候没有痊愈,老了也不会的。”

“纪小麦”怔怔的,说不出一句话,口中吐出鲜血。

鲜血流经衣服,落在地上,溶解了姜渔,于队长,溶解了地板,墙壁,公寓,天空,

世界变成血色的世界。血色又从四周褪去,现出世界本来的面貌。

姜渔站在衍生体的尸体旁,她的手又恢复了年轻的紧致,而她手中仍拿着刚刚取出的晶核。

曾经有一个科学家分析,思觉塌陷会夺走一个人的灵魂,抓住他最深层次的渴望,然后重塑、扭曲,这是幻境沼泽难以脱身的根本原因。后来那个科学家陷入疯狂,将自己溶于化学试剂中……

而在姜渔的幻境沼泽里,她成了事发当天去报道的张勤。

是因为觉得自己当初顺利加入进巡城部,就能挽救一切吗?

我还挺看得起自己。

姜渔自嘲一笑。

但幻境沼泽让姜渔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她有多恨她是她自己。

她握紧了拳头,晶核彻底凉了下去。

接下来,姜渔则依然如幻境中一样。

她走回蛋糕店,做好蛋糕,带着发动机不可一世的轰鸣声回到公寓楼下。她拎着蛋糕上楼,开门,将蛋糕放到餐桌上,敲响纪小麦的门。

没有人回答。如往常一样。

姜渔呆呆站了很久,擦去眼泪,转身坐回餐桌,为蛋糕点燃蜡烛。

“纪小麦,忌日快乐。”

“我们买的公寓,已经装修完很久了。你总是说要散散味再住进来。”

“我每天都开窗通风,很冷,我想,你应该最好早点回家。”

姜渔吹去蜡烛。

房间归于漆黑。

姜渔拉开餐边柜,里面塞了满满一柜子五颜六色的晶核,她把最新一颗放进去,关上了门。

而此时,纪小麦的卧室门后,忽然传来了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

格外清晰。

咔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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