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云栽云哉

在场众人呆愣片刻,竟然不顾朝堂局面,随之哄堂大笑。

“看看,早都说了该由旁系的皇室成员来继承祖宗宗庙,你们非说不好,如今怎样?连贱婢之子都跑来争皇位,以为这金銮殿是何处?白日梦过家家的地方吗?”

“可不是吗……”一个满脸堆笑的臣子低低弯下腰来,对着荣亲王谄媚道:“如此看来,由王爷继承大统,才最合适不过。”

荣亲王轻哼一声,转过头去一言不发。

排排人前,少年跪在太后所立足的高阶之下,肩背却直直挺着,衣着朴素而浆洗干净,袖口纹着两棵银杏,彼此缠绕。

他的袍袖垂在地上,曳地的银杏和脚下尘土斑驳交杂在一起,像曲曲缠缠长出的藤蔓。

“太后,儿臣还在,您不必担忧。”他目光炯炯,凝视着高位上庄严富贵的女子,对方微微眨了几下眼,似是要说什么。却只听得高阶之下,悉悉索索的声音骤然变大起来,她又颤抖着闭上了嘴。

有人不顾场面,大喊道:“哪有这样的,平时不见他来向太后请安,如今有了继位的可能,跑得倒是比谁都快,这和打秋风有什么区别。”

“这等下作之事,我也是从未见过。如今倒是开了眼界。”

“哎呀呀,人不要脸起来,真是……”

“住口!大殿之上,岂容你们这样乌烟瘴气,肆意喧哗!”

荣亲王突然大声喊着,在场的人顿时一个一个闭上了嘴,不敢再说些什么。

“决定继位人选的,从来都只有皇室成员,诸位臣子,也该记得自己的本分。”他环顾四周,眼中似有锋芒,又像平静如深潭。

“尔等,不过是能起到劝诫君王,直言上谏之责,因此,你们只能提议,却如何能对有身份的皇子……”他停顿片刻,面朝高位,突出最后几个字。

“评头论足呢?”

底下大臣似是被荣亲王突然发话惊到了,一时间,谁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有他们面前的少年身子微僵一瞬后,继续挺直了腰板,一手攥住袖口的银杏图纹,揉皱了又松开,他定定神,对太后道:

“太后……儿臣从前被皇父不喜,生母……低贱,连带着儿臣一道,没有资格日日来叨扰太后,因而,从前总有礼数不周之处,还望太后恕罪。日后……儿臣必然对您好好尽孝,望太后谅解。”

太后深吸口气,沙哑道:“既如此,你,也不失为一个继位人选,只是……”她看向阶下的荣亲王,“不知荣亲王……”

“臣弟并无争夺储位之心,太后明鉴。”荣亲王落拓一礼,而后面向仍跪在地上的少年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侧过身去,面对荣亲王拱手弯下腰行礼:“回皇叔,小侄齐云栽。”

“云栽?”荣亲王轻哼一声,“哪个栽字?”

“‘无人伴幽境,多取木兰栽’的‘栽’字。”

“如此苍凉,你母亲竟就给你取了这样的名字吗?”荣亲王淡声道,这话却让齐云栽低垂着的眼中闪过道光,他转转眼珠,假做平静道:“是。不知王爷,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荣亲王随意摆摆手,“我只是觉得,未来的君主,怎可用这般的字,何以凸显君主之位,不若,今日我来做主,以皇叔的身份,为你改个字。依然是这个读音,只是写作‘幸甚至哉,歌以咏志’的‘哉’字,如何?”

他默不作声地继续抓了抓手中的袖子,把银杏纹紧紧攥在手中,半晌膝行转过身去,对着荣亲王扣头一礼:“小侄云哉,谢皇叔赐名。”

“太后娘娘,以为如何?我这般安排,可还妥帖。”荣亲王器宇轩昂,眉目深邃,眼神中似有火光,看向高位的女子。

太后轻缓点头,“既有荣亲王的首肯,自然无有不可。”

荣亲王转头看向在场臣子,轻飘飘一句话带了过去,却决定了整个大梁朝的未来。

“诸位,可有不服之处?今日一并说了,否则……我这小侄,便就是你们未来的君主了。”

有了这位多年征战沙场的荣亲王这一句话保驾护航之下,又有谁该说出一个不字,只怕话音落下没多久,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吧……

荣亲王低垂下眼,等了片刻,继续道:“既如此……”

他拱手垂头,对着方才还被诸人一口一句话贬低到尘埃里的皇子,深深一礼:“请新王上位。”

少年闻言,亦不多言,只是站起身来,转过去对荣亲王点点头,看向高位上的女子,一步一步登上高阶,行走过程中,他似乎觉得手中的袍袖此时碍事,最终还是放开了。

他走到太后身边,对着太后一礼,得到对方首肯之后,面朝陛下诸臣,眉目舒朗平淡,似乎荣登大宝之人,并非是方才战战兢兢对嫡母认罪的卑微皇子,而是天生便归属于此地的天骄。

此时,诸臣纷纷撩起袍袖,跪倒一片,齐声道:“恭贺新王,上位。”

齐云哉朗声道:“诸位爱卿,免礼平身。”

这样一句贺言,轻描淡写地便扭转了整个大梁朝的气数,只是当时,还未有一人能预想到。就连身处权力旋涡中心的新帝和太后与亲王亦不清楚,更莫说,只是与少年齐云哉有过几分竹马陪伴之情的林蹊了。

那天,一切如常,林蹊以为自己还能见到那个在皇宫里四处溜达,之后趁人不注意,偷偷跑到自己面前偷扒墙角的少年,只是这个下午,他静静看了许久的书,等到日头西斜,淹没至地平线下,也没人像从前一般来寻他。

林蹊不免有些奇怪,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迈步出门。

门边的小书童对林蹊拱手道:“少爷,您这是去哪儿?”

林蹊看向他,轻声道:“今日,外界可出了什么变故?为何,总是来找我们的那人,今天没来?可是他病了吗?”

书童摇摇头:“我也不知,只是觉得今天的日子过得似乎格外地快。”

“快?”林蹊有些失笑:“我以为你会觉得今天太安静了,所以过得慢呢。”

书童倔强的大眼睛看向林蹊,里面像闪烁着火光,他执拗地辩驳:“才不会呢,那人天天来烦少爷,我也觉得他烦得很。没了他,多清净啊。”

林蹊笑着拿手指点点书童的额头:“瞎说什么呢?好歹来的人也是皇子,你可别乱编排人家啊。”

书童两手捂住被林蹊点过的脑袋,嘟起嘴:“我才没有呢,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少爷不是一直都跟我说,要做正直之人吗?我直白说了,少爷还要怨我。”

“我这话你倒是记得清。”林蹊叹口气,“你怎么就是不记得我最初同你说的,让你不要叫我少爷的呢?不是说,叫我林蹊便可吗?”

“那怎么行!”书童忙退后一步,拘谨地两只手都不知该放到何处,只是胡乱在身前比划着,“我”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不觉得可以直接叫您的名字,这样不妥……而且……”他抿抿嘴,直勾勾盯着林蹊,“上下分明才好,免得被别人抓了把柄去,说少爷不懂规矩,不会管教下人。您在这宫里住着,本就被别有用心之人嚼舌根了,我怎能做把您往火坑里推的那只手呢?”

林蹊静静看着他,直看得这小书童脸都有些臊红,他垂下头哼唧道:“少爷,干嘛这么看着我……怪吓人的……”

“呵,你这就被吓到了?不是胆子大得很吗?一个人就敢跟着我进宫来受这么多约束和规矩,换了旁人,可没这份勇气。”林蹊抬头看着天边的那弯上弦月,听到耳边传来的鼓乐声声,只觉得他们偏安一隅,倒也可得清净。

“林秉,我说过了吧,把你当做自己的同胞兄弟一般,你不必与我以主仆相称。”

林蹊又把话绕了回来,却不再盯着他看,有时,连林蹊自己都觉得,这小书童看上去谨守礼仪,只是一举一动,眼神变化之间,哪有半分臣服之态。若不是他视对方为心腹,光看他眼中的火光,林蹊真要觉得林秉想将自己都一并吞噬殆尽。

林秉像终于找回了舌头,他平视着林蹊道:“我自多年前被少爷买进府中,便跟着少爷家的姓,少爷又亲赐我一名,这些对我如同再造,此为其一之恩。其二便是……”

他左右看看,低声继续道:“少爷因为夫人是前朝公主而得以入宫中生活,看似是恩情,又怎么不算是看管监视呢?我怎可让少爷一人在这样的苦海里泡着,何况如今夫人……”

他声音唯有哽咽,稳了稳神道:“夫人已不在了,唯有老爷一人带着小姐在公主府中住着,又娶了续弦,有了儿子。他们占着夫人之名的府邸,只怕也不知感恩,小姐毕竟是女子,虽是夫人所出,但想来也不会如何……只是少爷,还不知若真在一处,他们会如何对待你。少爷如今左右为难,我更不可弃少爷于不顾,这宫,我当然要陪着你熬。”

林蹊轻出几口气:“你说的这些,我又怎会不知。正因如此,才让你直接叫我名字的。你怎么……绕来绕去又避开了这些,满嘴的恩情仁义,却不见你好好叫我的名字。”他难得像个少年人一般挠挠后脑,不免有些赌气道:

“那你可别忘了,这次不叫我林蹊,以后都只能叫少爷。”

林秉鞠躬一礼:“是。”继而抬头颇有些不服气地看着林蹊,那表情似乎在说,除了叫你少爷我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你威胁谁呢?

林蹊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刚想说话,却见远处跑来个小太监,冲到他们面前鞠了一躬便道:

“林少爷,皇上让我来传您过去。”

“皇上?”一旁的林秉似乎万分惊讶:“皇上不是……你们这便有了新皇?不过1天时间吧。”

林蹊也有些惊讶,可不是吗?昨日得知消息,今日还正等着被人传召过来去为先皇守灵,谁知灵还没守上呢,这边人走茶凉……直接跳过一步选了新皇帝了?恐怕于理不合吧,又不是礼崩乐坏的混战时代了……

林秉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林蹊不动声色地拦了下来。

“知道了,我这边过去,辛苦公公跑这一趟。”

“哪里,应该的,您快些便是了。”

说完,那小太监转过身去,一溜烟儿地就跑走了,像是百事缠身般半分不愿留在此处。

“少爷……那我们……”林秉在一边轻声道。

“我自己去便是,你留下来。”林蹊对他轻摆着手,抬眼看向无垠夜空,今夜不知为何,半颗星子也看不到。他低头看向地面的落叶,裹紧了身上的衣袍,“还不知会是个怎样的情状,不必都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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