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松竹易折

“正因如此,我才要和你一起啊!”林秉像个河豚一样鼓起了嘴,伸手拽过林蹊的袖子,那边绣了几棵挺直的松竹,水墨画般泼洒在袖口上,风骨桀骜。

林秉对林蹊的这般性子再清楚不过,他不就是个打肿脸充胖子,心里没数却一定要表面上装着云淡风轻的人吗?

跟他喜欢的树一样,在风霜雨雪里冻得瑟瑟发抖也要强撑在那里,你看,居然还真的能撑过寒冬,只是外人看起来松竹刚劲耐寒,却不知松竹再如何屹立不倒,也只是树木而已,谁还能不冷?不过是傲骨铮铮,简单来说……

林秉看他一眼,心里闪过一句,强撑罢了……

林蹊对他这小书童的心理活动全然不知,只一个人还站在原处想着该如何应对这骤然的发难。

新皇上位第一天,便急急召了自己这个先皇姐姐的遗孤过来问话,不知要知道些什么。当然,也可能只是想确保他在这宫中并无争抢之心,只是……

林蹊扭头看向房中摇曳的烛火,明暗之间,影影绰绰,像是飘忽在风雪之中。

他面上滴水不漏,对林秉安抚笑笑:“你不必担心,我不过是前朝公主的孩子罢了,有什么身份能威胁到皇帝的位置,姓氏都与他们齐家不同,若说起来,还是齐云栽更有威胁。”

“哼,那可说不准,谁不知道,你比齐云栽那个草包有才华多了。”林秉不满地哼道。

“行了,”林蹊又伸手戳向他的脑门,这次用上了些力气,点的对方额头都有些发红。

“越说越不像话了,跟你说了多少次,皇子也是你能随便议论的吗?谨言慎行,才是在宫中的生存之道。”

“好了,不跟你多说了,我先走了。你留下来,为我准备点热水,回来我还要沐浴更衣呢。你可别偷懒自己先睡了,回头水凉了再冻着我。”林蹊耸耸肩膀,迈步就走。

“少爷别乱说,我是那种疏忽懈怠的人吗?”林秉在后面气鼓鼓地大喊大叫。

终于把这人留下了,真让他跟着去,还不知道会不会被人当成眼中钉盯上,又是一场风波。

林蹊边走边摇头,看看这嚣张的样子,和二少爷有什么区别,还一口一个少爷地叫着自己,合该由他来叫对方这一声少爷才是。

想着身后那人可能做出的表情与神态,林蹊原本沉重的步子似乎都轻快许多,轻车熟路地沿着从前齐云栽带着他出去的小径向外走去。

他虽说是前朝公主的儿子,却也是直到公主去世后,才有机会得先皇恩赏进宫长住。现在想来,先皇对自己这个外甥一向不甚在意,让自己进宫,可能也是看姐姐去世后,林蹊独自一人拉扯着妹妹沉浮于改头换面的公主府中,有些可怜罢了。

他总不会不知天高地厚地觉得,是先皇看自己子嗣不多才把他拉进来充个数。毕竟再不多,算上云栽也有三个,再不少,也不差他这一个外戚。

这些话摊开来说,大家都是明白的,原也不会有什么差池。但就怕……若是别有用心之人挑拨,或是……新皇多疑……那届时他和林秉在这宫中,只怕连半点容身之处都没了。

他心下有些胆寒,不想在宫中住了这些年,竟还是无法适应这无处不在的水深火热和谋求算计。

林蹊觉得自己心神有些飘忽,便慌忙定下心来。他想着身后的林秉,若是没有自己在前面撑着,就凭那少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又无所顾忌的模样,还不知会被人抓去如何。这般看来,他必得撑住才行。

心下斗争多时,林蹊却步履不停,待到回过神来,便已经站在了金銮殿门前。

现下夜色已深,宫灯闪烁,却依旧暖意融融,似乎外界风雨都无法侵扰其中。当然,这不过是站在冷风中的外人看上去的模样罢了。内里如何,也只有身处其中之人,才会明白。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林蹊仿佛看见了拉着他偷偷藏在一边草丛里的云栽,对方的身影在秋日的阳光下明媚得不遑多让。那时的云栽捡起片枫叶在手中摩挲着,悄声说道:

“哎,你说,若是,我只是随口一说啊,若是有一天,我也能堂堂正正走进那座金銮殿,那就好了。你看那边,多暖和,一年四季都是暖的。我再也不用因为冬天寒冷,提前给阿娘捂被子了。”

林蹊记得那时他便是这样答他的。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身在不同的位置,总会有不同的寒冷与艰辛,不过互相不同罢了。说到底,”他垂下头看着地上被他们碾碎的枯叶,“这生命,总是苦涩与喜悦并存的。无论身处何时何地,总是免不了喜怒哀乐,看上去,也没差。”

云栽总是深表不认同,会笑他没过过好日子,这才看什么都悲观。前朝公主之子算什么显赫身份,就连不被皇帝关注的皇子也没什么,总得走到那最高处,想来才有别一番滋味与景色。

林蹊虽不认同,却并未多言。人各有志,何必强求。若飞入金銮殿便是他的梦想,那也只能说,自己与云栽,只能且行且珍惜地走上短短一段路罢了。

这厢,林蹊一步接着一步,抬腿迈上从前他与云栽都没资格来到的所在。

从前,先皇召见他时,也不会来这金銮殿,多是在他休息的后宫,许是对方宽厚悯下,不愿让自己觉得与他云泥之别吧。

当然,这也只是林蹊的猜测,先皇的圣意,除了他自己以外,谁又能知晓呢。

歌舞声似乎仍在余音绕梁,但此时的金銮殿却格外寂静,人去楼空一般,似乎白天发生在这里的不过是梦境。

少年天子一身明黄,在黑夜中亮亮堂堂。

林蹊缓步上前,撩开袍袖跪下,双手交叠放在地面,额头覆于其上,行罢大礼,对高阶上的天子恭谨道:“草民林蹊,参见圣上。”

“呵,现在还说什么草民,平常也不见你这般同我说话。”

林蹊仍旧伏在地上,只觉得这声音些许有些耳熟……或许不仅是耳熟,倒是日日都听,唯独今日,还是第一次听见,骤然响在耳边,倒显得有些陌生。

他迟疑着轻轻抬起头来,看向高处。

烛火通明,映得少年天子的眉目清晰如画,似乎仍是一般明媚,只是这神色之上,多出许多林蹊觉得违和的东西,可这时,他还说不明白那些是什么,多年后的林卿或许可以一针见血,而如今的林蹊,满心念的还是他与对方共同度过的年少时光,一叶障目。

齐云哉慢慢从高阶之上踱步而下,边走边笑:“怎么?吓傻了?没想到我也会有今天吗?”

林蹊仍旧跪着,恭敬道:“怎会?您本就是凤子龙孙,本就有机会继承大统,又哪里是草民能揣测预知的。”

“这话,你倒像是在和我赌气一般。”齐云哉面色分毫未变,只是继续微笑:“林蹊啊,如今我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且看你的了。”

林蹊假作不知,轻声道:“皇上高看草民了。”

“林蹊?你怎么了?”齐云哉走到跪着的林蹊身前,作势要扶他,却被他躲开了。

齐云哉也不勉强,只是站在原地,语气平静:“哦?你这是真和我生了气?你要生气我自然拦不住,只是我觉得自己也有理由知晓你为何对我有这样的气吧。”

林蹊道:“草民不敢,只是云泥之别,草民深陷泥沼,又如何能攀得上皇上这般在天的飞龙?”

齐云哉似是有些绷不住面容,只是静了片刻才道:“我不喜欢你这样和我说话,很别扭。你究竟气在何处?你也知道我是皇上,却还这般给我脸色看,你以为自己是谁?”

话音落下,他似乎觉得自己说话有些过火,想了想又笑道:“除非是朕的皇后,才能这般对朕撒气呢。怎么,林蹊,你这般态度,可是要做朕的后宫之主吗?”

林蹊心里更为别扭,脱口而出:“从前的玩笑罢了,如今请皇上莫要这般调笑,您是天子,众人的眼睛都落在您身上,您还是要事事谨言慎行啊。”

齐云哉听了却朗声大笑:“哈哈哈,看,我就知道,林蹊你还是挂心我的。这般直言,也只有你敢做了。”

他伸出只手牵起林蹊,将他带向殿后,“走,我们今天还没一起出去溜达着玩儿呢,朕今日初登大宝,也不好这就出去放纵,不如我们改在殿后喝茶谈天如何?”

说着商量,却不容林蹊反驳,拉着林蹊便远走越远。

周围侍奉的宫人偷偷拿眼向上瞟着,林蹊不好随意拂了新帝的面子,只得由着他拉着自己。心里却想着仍在那方小院中为自己准备热水沐浴的林秉。

这般聊下来,也不好想从前一般仓促结束,不知那傻小子还要等多久。

早知道,便不让他等着自己了,早点睡下便是。若是他刚才不多嘴说那一句,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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