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的最后一天，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停滞的平静。

万又水做完了所有的检查，最后的复查结果显示，额叶淤血有轻微吸收，但速度依然缓慢。

语言功能评估依旧停留在“重度障碍”，唯一的进步是，或许能尝试发出一些简单的、模糊的单音节。

“出院后，静养是第一位的。定期回来做康复训练，情绪一定要平稳，绝对避免再次撞击和过度劳累。”医生最后叮嘱道，语气不容置疑。

万又水安静地点头。

杜玥和李斯下午就来帮她收拾了东西，说明天一早来接她出院。

病房里堆满了同事们送来的水果和鲜花，热闹过后，反而更显出此刻的清冷。

夕阳西下，将病房染成暖金色，又慢慢褪成暧昧的灰蓝。

万又水坐在床边，看着窗外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

手机握在手里，屏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

那句堵在胸口、盘旋了整整一周的道歉，像一块沉重的石头。

她知道，如果今晚不说，明天回到市局，在那冰冷压抑的氛围里，或许就再也没有勇气说出口了。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指尖微微颤抖着，在短信界面一个字一个字地敲：

「林队，对不起。那天的话非常过分，是我情绪失控，误解了您，冒犯了您。我很后悔。给您造成了困扰，非常抱歉。——万又水」

她反复看了三遍，每一个字都斟酌过，确保足够正式、足够诚恳，也足够……保持距离。

然后，像是怕自己后悔一样，猛地按下了发送键。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心臟骤然狂跳，又缓缓沉回谷底。

她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床头柜上，仿佛那是一个烫手的源。

不敢看，也不敢期待回复。

道歉是她的责任，而原谅不是她可以奢求的。

她缩回床上，拉高被子，将自己埋进一片黑暗里，强迫自己入睡。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

就在她意识模糊，徘徊在睡梦边缘时，一阵极其轻微、却与护士查房节奏截然不同的脚步声在走廊外停下。

紧接着，是几下克制的、几乎听不见的敲门声。

万又水的心脏猛地一跳，瞬间清醒。

她屏住呼吸，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门外的人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走廊的光线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斜斜的光带。

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逆光站在门口，轮廓熟悉得让万又水的心脏几乎停跳。

是林雨。

她穿着简单的衬衫和长裤，像是刚从单位过来，身上还带着夜风的微凉气息。

她的脸色在背光下看不太清，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深邃明亮，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万又水猛地坐起身，下意识地抓紧了被角，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门口的人。

林雨轻轻带上门，隔绝了走廊的光线。

病房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城市的光晕提供着微弱的光源。

两人在黑暗中沉默地对视着，呼吸声清晰可闻。

许久，林雨向前走了几步，停在床尾，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

她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收到你的短信了。”

万又水的心提了起来，在黑暗中紧张地点头。

“该道歉的是我。”

林雨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万又水的心上，“我那天的处理方式不妥。作为上级，我不该让个人情绪影响判断，更不该……在你需要休养的时候，用冷处理的方式回应。”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笨拙的坦诚。

“那个相亲，是家里安排的。我只去了那一次，之后没有再联系。我……不喜欢那种场合。”

这并不是一个完整的解释，却足够澄清那个最尖锐的误会。

万又水用力摇头，摸索着找到手机，飞快地在屏幕亮光下打字，然后举给她看。

「是我太冲动，不该那样揣测您，更不该当着大家的面……」

林雨看着那行字，微微摇了摇头：“都过去了。”

又是一阵沉默。

但这次的沉默，不再那么冰冷刺骨，反而有一种微妙的、正在缓慢融化的东西流淌在两人之间。

万又水犹豫了一下，又开始打字，这次慢了很多：「您的伤……还疼吗？」她指的是林雨之前为她挡刀留下的旧伤。

林雨似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早好了。”

「您最近……睡得好吗？」

万又水又打出一行字，光映亮她带着担忧的眼睛。

“……还行。”

林雨避重就轻。

万又水低下头，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好久，才慢慢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打出一行字，然后像是用尽了所有勇气，举起来：

「那我明天……可以回队里了吗？」

林雨看着这句话，看着那双在手机微光下显得格外清澈、带着些许不安和期待的眼睛，心里最坚硬的那个角落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医生说可以就可以。”

她的语气不由自主地放缓了些，“但不准参与外勤，先从文书工作开始。”

万又水立刻用力点头，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光亮。

话题似乎到此为止了。

道歉接受了，误会澄清了，工作也安排了。

林雨站直身体，似乎准备离开：“不早了，你休息吧。明天……”

她顿了顿，“明天见。”

她转身，走向门口。

就在她的手碰到门把手的瞬间，万又水忽然急切地发出了一个气音：“……等！”

声音嘶哑、模糊，几乎不成调，但在极度安静的病房里，却清晰得惊人。

林雨猛地回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

万又水的脸瞬间涨红，似乎也被自己突然发出的声音吓到了。

她慌忙指着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林雨，然后做了一个“靠近”的手势，眼神里带着恳求。

林雨犹豫了一瞬，还是走了回来，在床边微微俯下身，将耳朵凑近万又水的唇边。

她的发梢垂落，带着淡淡的、熟悉的冷杉气息，扫过万又水的脸颊。

这个距离太近了。

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听到彼此如擂鼓般的心跳。

万又水看着近在咫尺的、林雨白皙的侧脸和微动的睫毛，心脏快要跳出胸腔。

她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极快地、轻轻地仰起头，温软的唇瓣小心翼翼地贴在了林雨的脸颊上。

一触即分。

如同蝴蝶停留的瞬间，轻软、温暖，带着微微的颤抖，和一丝泪水的咸涩。

林雨整个人彻底僵住，瞳孔骤然放大，像是被一道细微的电流击中，完全愣在了原地，保持着俯身的姿势，一动不动。

万又水迅速缩回身子，脸颊红得像是要滴出血，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窒息。

她看着完全愣住的林雨，用尽全身力气，从那依旧滞涩的喉咙里，努力地、模糊地挤出了两个短促的音节。

“谢……谢。”

声音依然沙哑，模糊不清，却奇迹般地组成了这两个最简单的词语。

林雨猛地直起身，后退了半步，手下意识地抚上刚刚被亲吻过的脸颊，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柔软而滚烫的触感。

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近乎失措的表情，震惊、困惑、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她眼中飞快交替。

但下一秒，当她看到万又水那通红的脸颊、慌乱却又亮得惊人的眼睛，听到那虽然模糊却真切无比的“谢谢”时，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猛地压过了所有震惊。

她的失语症……好转了！

她能发出声音了！

尽管只是简单的词语，但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突破！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惊喜和如释重负的情绪瞬间涌上林雨的心头，让她暂时忘却了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带来的冲击。

她的嘴角，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虽然转瞬即逝，但那确实是一个真切的、为万又水感到开心的笑容。

“你……”林雨的声音有些发紧，她清了清嗓子，“……很好。”

她不知道是在说那个吻，还是在说万又水能发声这件事。或许两者都有。

最终，她只是深深地看了万又水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深邃的夜空，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

“好好休息。”她最终说道，声音恢复了些许平稳，但仔细听，仍能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转身，这次没有停留，快步离开了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脚步声迅速远去，消失在走廊尽头。

万又水独自坐在黑暗中，手指轻轻碰触着自己的嘴唇，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林雨脸颊肌肤的微凉触感。

心脏依旧在疯狂地跳动，全身的血液都在奔涌。

她回味着林雨那一刻的震惊，以及随后那抹为她而生的、真实的开心。

虽然只有简单的两个字。

虽然关系依旧模糊而未命名。

但那条横亘在她们之间冰冷的河流，似乎终于开始融化了。

窗外的月光温柔地洒进来，她缓缓躺下，将发烫的脸颊埋进柔软的枕头里，第一次带着一丝微甜的期待，沉入了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