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流玉嘴上说出如此邀请，却不代表，他是真心想与对方一同探索秘境。

毕竟杀意还明晃晃戳着他的脊梁骨，也不知道这位仁兄从哪蹦出来的，行事忒张扬，直愣愣的连隐藏情绪都不会——他实在记不得，自己与这样一号人物结过仇。

没印象，但是单方面想杀他，那就不一定是仇人，更可能是屠灵兽屠的杀红了眼上头。

还是很麻烦。

自苦苦试炼后来到的此地，却与之前开阔密林不同，而是一片低洼山谷，周围由高耸直插云海的三山围夹，浓雾隐去了进来时的方向，左右不见出路，灌林间泉水污浊、血腥味刺鼻，不大的空间一眼能望到头。

大概是进入了秘境的二重试炼地，总之怎么看也不像是短时间就能找到方法离开的样子。

与其在这种封闭区域埋个看上去就很凶的雷，不如先表明自己的友好，将雷绑在视线范围内看着再说。

况且，他的表白名场面似乎也多安排几个观众比较好。

宁流玉想到做到，笑眯眯地表示友好，将求合作的姿态摆出来个十足十。

对面浑身血污的少年盯着他，似乎揣度良久，才缓慢出声，嗓音沙哑到难以分辨。

说了句“好”。

这便是应下了。

能沟通就还不坏，宁流玉稍稍放心了点。

他唇角弯起，正欲再说点什么活跃下气氛，却见对方直接转身，向着泉边另外的方向走去。

这么有个性呀？

宁流玉眨了眨眼，对这种类型的不太有辙。他瞧着对方杀意似乎全部散去，又不太愿意搭理自个儿，也不自讨没趣，便提着玉振去另一边探查情况去了。

他太过专注尽快脱离此地寻找女主，因而并未注意到，来自身后的，沉冷狐疑的视线。

凌麟半张脸隐在灌木后，黑沉无光的眼眸始终盯着不远处青年的背影，像个瘦长的鬼影子。

头脑中那短暂而狂热的杀意隐退，无法理解眼前情况的混乱却占据全部思绪，令他不由得皱紧眉，悄无声息地死死看着宁流玉。

对他露出那种笑，对他示好，好像全然就……不认识他。

不明白。

凌麟缓缓抬起手，骨节分明的手指一根一根攀上自己的侧脸，那蛊雕的血已经干涸了，黏腻触感有如混了胶的油彩，将他整张脸都涂抹的怪诞而诡异。

天色太暗，或者血污过甚，那伪君子眼睛瞎的厉害，所以没认出他？

只是换了一层壳，就可以笑着对他示好，对吗？

又或者……是什么玩弄他的新手段？

纷繁念头如箭雨自凌麟脑海中划过，刺的他神情愈发冷。却正当熟悉的暴虐情绪又在心底凝聚之时，一声温润嗓音，突然打断他的沉思。

“道友，你那边可有什么发现？”

不知何时，宁流玉转过身，蕴着浅淡笑意的友好视线向他望来。

凌麟身子一僵，不自在抿唇：“未有。”

“真可惜，我这边也未有，”宁流玉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回答，只叹了口气，又提议道：“也忙活了许久，不如我们坐下休息一会儿吧？”

和这伪君子，坐在一处，甚至共同休息？！

一想到那种场面，凌麟就激出一身鸡皮疙瘩。

可偏生对方像是很认真提出如此提议，三下五除二在血池似的泉水旁边拢了个有模有样的火堆，又颇讲究的用避尘符将周围清理的干干净净，做完这一切，才自乾坤袋里拿出了几个凌麟见也没见过的灵果开始吃。

这美貌剑修一边举止颇文雅的慢条斯理啃灵果，一边友好对他招手：“道友，秘境内灵力稀少，若想补充体力，还是得靠这些吃食……你不辟谷吧？”

凌麟：……。

也许不是这伪君子瞎，而是他瞎了。

这场面冲击力大到有些过头，倒是冲淡了凌麟对坐下休息这个提议的抵触。他步履涣散走过去，在火堆另一侧坐下。

与宁流玉之间还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宁流玉浑不在意一笑，灵力轻柔托着枚灵果送给对方，“道友年纪轻轻，修为却不浅，实在难得。我看道友似是有几分面善，我们之前可是见过？”

小孩子嘛，给点甜头再哄两句，多大的脾气也该软和下去了。

常年带师弟师妹的北辰峰大师兄如是想到。

这伪君子诡计多端，话中含沙射影，果子里定是有毒。

口嫌体正直接过了灵果的未来龙傲天如是想到。

两人虽距离不过咫尺，想法显然差了十万八千里不止。凌麟拿着灵果，整个人僵硬的不行，脑海里划过数种事情可能发展的方向，做好准备下一刻就与这伪君子撕破脸皮之际——

回过神，却看到对方手持灵牒垂着眸，注意力半点也没在他身上。

凌麟：。

不知为何，他心底更加不舒服了。

秘境之内时间流速正常，河清月落，夜幕半退，周遭保持着一种将明未明的晦暗朦胧，恍如流动的薄纱飘荡在空气中。

灵牒的光亮微凉如刀，划破空气中层层叠叠的纱幔，刀光反映在青年玉白秀丽的眉目间，却又被对方神情之中清晰的柔和与体贴，化成了潺潺的暖泉。

凌麟心底其实知道了答案，可他却还是执拗的想要一个回答，手中攥着那枚灵果，抬头沙哑着嗓音问：“在联络谁？”

宁流玉闻言微微一怔。

他却以为对方是疑心病又犯，便反手将灵牒收起，望着对方安抚一笑，“别多想，只是在下的同门师弟们方才传讯，报了个平安。”

“年轻人第一次离宗门寻宝，总是要多照看着些才安心。”

灵果的蒂硌在掌心，木刺割破皮肉。

凌麟面无表情的想：

那些拜高踩低的东西是你的师弟，值得你耗尽心神庇佑保护，那我呢？我是什么？

……蠢货吗？

宁流玉人看上去是个善解人意的，实则某些方面迟钝的厉害，再加上都没认出来眼前人的真身呢，更是无从体谅凌傲天的满腹“少年心事”。他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对方回他的话，张了张嘴，准备再旁敲侧击一下。

识海之中安静如摆设的剑尊神识，骤然一颤！

……又抽什么风？！

熟悉的眩晕感漫上头脑，叫宁流玉呼吸一滞,咬紧牙关，忍不住暗暗吐槽道。

这颤动的幅度却不如之前与言三初见时那样强烈，他下意识撑住身子止住摇晃，并未展露出异样。

却失去了问话的时机。

宁流玉调整好微乱的呼吸，眸光无意一瞥，恰好看到凌麟掌中被捏揉稀烂的可怜果肉。

这位朋友怎的杀心如此重，杀果子都要杀的如此残暴？

要是被烟师妹瞧见，非得用破山把人当陀螺抽。

一想起师妹，宁流玉就想起来他进入秘境之后就没冒过头的任务，顿时连和人拉近关系的兴致也没有了，将手中灵果吃干净后，也没再主动搭话，起身继续找线索去了。

他一离席，凌麟便也沉默着清理好掌中黏腻灵果汁肉，黑眸内沉沉不知压着何想法，去往另一边探索。

表面上是探索。

全部的心神都落在了对方身上。

他被宁流玉的态度搞到糊涂，分不清楚对方是真傻还是假傻，会不会下一秒就突然对他刀剑相向，用那柄人人瞩目的灵剑戳着他胸口，青蓝瞳仁含着恶意满满的笑意嘲讽他：“小蠢货，和你扮个家家酒解闷罢了，你真信了不成？”

一切都难以捉摸。

凌麟皱紧眉，因自己的想象而郁郁，又因自己不争气到停不下想象而恼火。他实在沉浸在这复杂的情绪拉扯中太过出神，因而竟忽视灌木丛中不知何时，一条小臂长短的虺环蛇，悄然游弋到他的手指边。

这蛇赤首灰身，隐在树叶散落的阴影下绝难被人窥清踪迹，甫一确定好攻击目标，悄然张开嘶嘶吐信的蛇吻，尖牙上闪过剧毒的冷光。

蛇信划过指尖的触感湿润冰冷，凌麟霎时回神，本能低下头，那毒牙却已触到他皮肤表面，稍一用力就能刺破表皮。他瞳仁猛然一缩，却已来不及避开……

生死攸关之际，银白剑光倏忽划过虺环蛇大张的上颚，后至一击正中毒蛇七寸！

“扑哧”几段蛇身落地声，腥臭浓黑的蛇血汩汩喷涌，很快将地面染湿一片。

血液接触皮肤的触感，熟悉至极。

偏生这血液产生的来源，令他陌生无比。

凌麟整个大脑都空白了，黑眸怔愣看向不远处收起灵剑的青年，甚至于连手都忘记移走，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滴落毒血。

看上去有点滑稽。

他没有意识到，因为满脑子都被一个想法所充满——

竟然被这个伪君子，救了一命！

演戏需要做到如此程度吗？还是说……

对方自始至终，当真没有认出过他？

心中百感交集，凌麟僵着身子站在原地，一时间忘记言语，一个“谢”字堪堪堵在了喉咙口，唇舌却似坠了秤砣般如何也难以动弹。

这样的反应，却被宁流玉误解成为后怕。

“不必在意，道友，”青年风轻云淡甩落玉振上沾染毒血、收剑入鞘后，温润一笑。他悦耳嗓音中带着宁定人心神的和煦，说起了场面话，“你我同为修士，遇到如今这种情况不明的场合，理应互帮互助。如此小事，何足挂齿。”

如此小事。

没想到凌麟听过这句话后，表情却瞬间阴翳。

少男心，海底针。

宁流玉救人全凭顺手，只图自己心安，只要对方道了谢就算“人恩两讫”。面对疑似吓傻的倒霉蛋，他便是连谢也不要了。

他是真的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可凌麟不这样想。

如此小事。

对陌生人尚且能做到救命之恩的“如此小事”，可为何北辰峰上数年，就可以对他这个同门师弟冷嘲热讽、轻辱慢怠？

不平感如换牙后牙床裸露的齿肉，空荡荡泛疼。

越是深思，越是郁愤难填。

宁流玉如何也预料不到他救了人，对方反而对他态度更差。一来二去的，他也失掉了与人搞好关系的那点儿心思，全部精神都集中在如何离开此地，寻找男女主踪迹之上。

如此又过半日，却毫无收获。

两人沉默不语地坐在火堆旁边，看着都愁云惨淡的。

此时已至晌午，宁流玉熄了火堆，灌木枯枝被烧的碳黑，他就托着下巴，目光出神盯着在日照光线下飞舞跳动的灰屑，青蓝瞳仁内沉满思索。

若第一层试炼为“苦苦”，那么按理来说，二层该到了“坏苦”。

即乐境坏时所生之苦。

乐境嘛，这里正常应该算是，林静泉清的，仙草灵兽遍地跑，生态环境好到灵兽园与灵药圃的同门们来了都要走不动道。

可经过了对面仁兄先前那么一遭洗礼后，乐境都变炼狱了，血味浓的一天都没散尽——若说乐境崩坏，就目前标准来看，达标的不能更达标。

然而，却毫无离开此地的线索出现。

可见这“坏苦”试炼，并不能直白了当的去理解。

可怜宁大师兄出于宗门间的友好交流，早先也跟着观南寺的师父们参悟过几天禅——禅认识他他不认识禅的，悟性差到当时还没长头发的永平大师直瞪眼，恨不能将他脑袋当成木鱼敲，看看究竟能不能敲开窍。

往事不堪回忆。

毕竟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么个剧情里一笔带过的秘境里面还能考考他的悟性，早知道当初在观南寺多看几本经书再走了，也不至于现在这样两眼一抹黑。

宁流玉想到此处，又是幽幽一叹气——愁的！

这边他绞尽脑汁的思索如何离开试炼，而对面的凌麟，却在悄无声息观察他。

正在二人各怀心思之时，远处浓雾之中，突然传来一阵异动！

仿若昆虫鳞翅相互震动剐蹭时发出的“沙沙”声，又似软底鞋踩在地面发出的轻微响动。宁流玉眸光一怔，心说过了这么久，竟还会有其他人马也陷入与他们同一个的试炼中吗？

他与凌麟不约而同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却在刚看到浓雾之中所藏之物展露头角时，骇然瞪大了眼睛。

怎、怎么回事？

这么早期的剧情里面，就出现了这种玩意儿？！

——执天众。

分散在大陆各处的苦修士组织……不，或许这些“东西”已不该被称作为人，没人知道它们的起源，只知道这些头顶扣着鸟笼、仿佛蠕虫一样没有思想的苦修士们，在大陆之中不遗余力的寻找着什么、审判着什么。

直到原剧情发展的大后期，执天众这个组织才开始出场，它们盯上了男主身上的一件神器，蝗虫似的一窝又一窝前赴后继，杀也杀不尽，给男主在最终决战前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若真要说的话，它们似乎执行着它们心目中的、天道的意志。

因为这帮执天众唯一会说的一句话就是“上执天意、上执天意”，反反复复的念，这也是它们名字的由来。

此刻，执天众们出现在这里，显然不是什么好事情。

万一莫名其妙被盯上了，如此数量的执天众足够将他磨死在此地——群蚁尚且能吞象，何况就他现在这动不动犯心魔上反噬的状态，别说大象了，羊羔都算不上。

到时不要说完成任务，能不能活着出去都是个未知数。就算他侥幸摆脱秘境之中这些执天众，出去之后依然要面对这个团体源源不断的复仇，以后余生都别想踏实。

绝对不可以引起执天众的注意力。

趁着那些行动缓慢的家伙们据他还有一段距离，宁流玉屏住呼吸，悄悄慢动作从乾坤袋里掏出两张隐气符，自己一张，又丢给了对面人一张。

倒不是他乱发好心，而是万一对方被发现了，引发什么混乱，对他想要专注脱离试炼的目的而言同样不利。

凌麟几乎没离开过北辰峰，还是首次见这样怪模怪样的家伙。他一时间警惕，掌中灵力刚开始蓄起，一张符纸却劈头盖脸的砸在了他的脸上。

被突然打断蓄力的凌麟：？

凌傲天心脏揪紧，以为是伪君子终于忍不住对他动手了，沉脸揪起符纸正准备往下扯时，一阵温和灵力又送到了他耳畔。

“道友，屏息，勿要被发现。”

那嗓音中自有温善的提醒，凌麟眉宇拧起，抬眼望去。

宁流玉指尖撩起隐气符一角，符纸落下的影勾勒青年漂亮至极的五官轮廓，对视的瞬间，宁流玉对他眨了眨眼，鸟羽样绒密的睫毛扑朔，在湖翡似的瞳仁底落下一片暗影。

手指竖在唇前，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动作间有一种能安抚人心的魔力，凌麟看着他，原本躁动愤懑的心，竟骤忽一静。

此时，执天众们已近在眼前。

这群瘦高的苦修身着麻布灰袍，行走时掌心合拢做朝拜状，整个脑袋被玄铁细丝铸就的鸟笼包裹，叫旁人难以窥得他们长相，更有一根长长的铁针横贯他们脸颊两腮，常年插在皮肉中，似已与他们融为一体。

他们成群行走于大陆各处，从不避讳何事何物，故而常有不明真相的凡人或散修看到他们，不清楚来源，又称呼他们为“灰袍笼妖”。

短短瞬息的功夫，这群笼妖已擦身而至。它们相互之间距离极近，摩肩接踵时衣摆互相剐蹭，发出先前宁流玉所听到的那种“沙沙”细响，令人汗毛直竖。

它们并没有视力，由于隐气符遮掩，也感受不到宁流玉二人的气息，便只将其当成两块碍事的石头，缓慢自二人身侧绕过。

他符纸下余光瞥见凌麟握紧的拳，以为对方是在紧张，不由得微微蹙了蹙眉。

估计是头一回见这些棺材瓤子似的老古董吧？可别吓坏了，宁流玉生怕对方一个没忍住吸引执天众们的注意力，又对着凌麟做口型，一字一顿：“不、要、出、声。”

周遭光线被这些灰袍笼妖们遮掩的昏暗，青年大半张脸被符纸遮掩着，裸露在外的下巴肌肤冷白莹润，仿佛泛着光。烙着小痣的唇角微动时，淡色唇瓣显得格外……

少年不知该如何形容，只是将拳心掐的更紧，漆黑瞳仁底眸色深深。

宁流玉全无察觉。

他做完这一句提醒后，目光就跟随执天众前行的方向。这帮子怪胎出现在毕月秘境之内绝不会是偶然，说明此地定有什么值得它们寻找的东西。

不管是什么，它们首先也要突破试炼才可获得。

执天众对目标有种堪称恐怖的敏锐感知力。一旦锁定，必然千难万险也要蜂拥。

也就是说，它们也许会有离开此地的诀窍。

宁流玉一边屏息静气，一边视线紧紧跟随着执天众们。只见这帮灰袍镜妖如被什么东西指引着，无一例外的径直走入那潭被血侵染的泉水之中。

他们一个接着一个，仿佛群智未开的旅鼠，毫未感受到泉水染湿身体，毫无顾忌地走进去，直至水面没过头顶，将他们全部淹没。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简直如同某种诡异的献祭仪式。

也不知道那灵泉下的空间有多大，竟能容纳如此多的执天众前赴后继，连个泡泡都没冒出来，全部消失。

少了那诡异不适的“沙沙”声，空间内安静的厉害，好似连鸟兽之音也隔绝在外了。除了满地狼藉的拖曳脚印外，几乎毫无执天众们来过此地的痕迹。

那些瘦高身影消失许久，可宁流玉始终凝眸看向连一丝涟漪也无的水面，若有所思。

泉水？

坏苦，乐境崩坏之地。

那么……

思绪千回百转之间，他掩在符纸下的瞳仁内眸光微闪，仿佛抓住了破解试炼的关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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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执天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