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着那帮怪人彻底消失,凌麟将符纸扯掉,看向泉水方向,皱眉问道:“它们是什么?”
正沉思的宁流玉眨眨眼,有点惊讶对方竟然会主动和他搭话。
“执天众,也有人叫他们灰袍笼妖,总之……”宁流玉想了想,斟酌回道:“是一帮满脑子天意的怪东西,见了避开就好,免得麻烦。”
凌麟欲起身的动作骤然一顿。
他看了执天众消失的水面良久,神情晦朔不明。
“若命数真由天意而定的话,”少年嗓音中带着低低的哑,近似自言自语:“那么我就是命格低贱,天生该死。”
这一声喃喃语气平静,毫无起伏,听不出是反问还是笃定。
身负绝世仙骨,出生时天地异象引得整个修界瞩目;偏生又灵力绝缘,若非旁门左道,注定要做仙途之上一只碌碌无为的蝼蚁。
如此,若是天意所定,那么天意是要他做一只哗众取宠的猴子,徒增笑耳吗?
过量的怨愤被郁念之火熬成一锅汤药,动荡沸腾,烹煮着凌麟的心。
他忍不住想:他难道天生该死吗?
正当执念愈发偏执,几近入魔之际,一道温润男音却如拂晓微风,骤然吹入他心际。
“这话不好,道友。”
凌麟本能皱紧眉,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正午时分,阳光自山顶映下,被鳞次栉比的灌木枝杈遮掩,在地面落下铜钱似的斑驳光影。
宁流玉站在这光影正中,似是正准备揭掉额间灵符,听了他的郁郁之语才停住动作。他微微侧过眸,看着他。
云海尘清,山河影满,微尘漂浮在光线明亮的二人四周,青年表情温和又认真,仿佛远山的杏霭都沉入那双浅淡漂亮的瞳仁中,沉静地阐述:“我想,一个人纵有千般万般错,那也是后天造就,并没有天生该死的道理。”
话语传入耳畔的刹那,少年一颗被汤药熬煮火煎的愤懑之心,却似骤然被悠悠流云包裹,由内而外诞生一种不真实的、轻飘飘的感觉。
这种话,怎么能是这个人说出的呢?
为什么你要对我说这种话。
凌麟眉心紧皱,漆黑瞳仁几乎缩成兽瞳似的一竖,脑中空白到忘记所思所想,只在“砰砰”轰鸣的心跳声中,死死盯住对方。
这个……伪君子。
另一边的宁流玉自然看不出来凌麟的表情变化。
他说完话后就转过身,看似继续琢磨着泉水中的端倪,实则不自在抿了抿唇,墨发下的耳尖红了点儿。
这当大师兄当久了,说话都不自觉端着架势,怎么跟个陌生人都说教起来?
这可不好,以后得忍住。
说起来,这个世界的人就是被世界观念荼毒太久了啊,什么天意不天意的,哪有那么多条条框框限制?飞升了之后都在天上呢,平起平坐的,到时候谁怕谁啊?
当然,他自己一个还在兢兢业业走剧情过任务的小炮灰,自然没资格说这话。宁流玉在心底叹了口气,也不再管身后这萍水相逢的仁兄了,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到了解决试炼之上。
夜长梦多,若是在此地耽搁太久,延误了表白被拒的任务,那可就不好玩了。
一靠近泉边,那种浓郁的血腥气味便扑面而来。
宁流玉微微皱了皱眉,视线沉入泉水之中。
真是古怪,竟然真的连那些执天众的丝毫踪迹也无。若不是还有另外的人在场与他一同见证,他真要以为方才只是他的一场幻觉了。
微风划过水面,搅得泛着腥气的一潭血水面波光粼粼,宁流玉伸出手,指尖缓缓尝试探入水中拨动。
冰冷触感霎时从指尖扩散至全身,令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泉水的温度似乎要比环境中其他地方更低。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口泉都可疑到一塌糊涂啊。
宁流玉又想了想,最后干脆“扑通”一下,跃入泉中!
“你……!”
其动作之利落,叫始终在背后注视着他的凌麟竟然连反应的时间也无。少年本能阻止出声,眉头皱紧,快步跑到泉岸边,漆黑瞳仁死死盯着那渐而平息的波纹。
为什么突然……难道是想不开?
可恶,这伪君子整日春风得意,有什么想不开的?!
不可,他还没有将那些屈辱尽数报复,怎么能叫对方如此轻易就死在此处,而不是他的手中!
瞬息之间,凌麟心底各种思绪却百转千回,脸色俨然难看到了极点,又上前两步,竟是也想随青年一同跃入其中。
正当他有所动作之时,水面突然又扩散一阵剧烈的涟漪,而后,“哗啦”响动——
宁流玉自泉水之中,重新现身!
他进入水中前提前施了避水诀,血水并不沾身,如被层看不见的隔膜尽数挡在衣衫与皮肤之外——这也方便他在水中观察泉底究竟是何模样。
而情况也与他所预料的大差不差。
在这看似平静的泉水之下,竟堆积着一层又一层的森白骨殖。也不知道此地存在多久,那白骨数量惊人,最早的已然尽数淹没在淤泥之中,成为供养泉底灵植的养料。从头骨的形状看,人兽皆有,种类不一而足。
赫然一片断绝生机的死地。
乐境,死地。
而其中,也并没有方才那些执天众的踪迹。
宁流玉并未从水中脱身,而是游到岸边,上身依靠在泉岸边缘思索。
总感觉,突破试炼的答案呼之欲出了。
他正专注思考着,忽然感觉一道极有存在感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宁流玉微微一怔,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此地不光有他一个人存在。
还有位差点想把他当年猪宰的仁兄呢。
“道友,有劳,”勤俭持家的北辰峰大师兄微微一笑,决定不放过任何一根出现在视线范围里的羊毛,“这泉水中有玄机,此次我下水后会散掉避水诀,若一刻钟还未有动静,麻烦道友拽我一把。”
说话的同时,宁流玉用灵力凝结成绳系在自己腰带处,另一端则递向了站在岸边的凌麟。
不知有意无意,他眼尾微垂,一如既往无害温和的模样望过去,语气似是打趣:“在下的性命,可就托付到道友手中啦。”
凌麟本来还犹豫伸出的手掌,骤然顿住。
漆黑而阴翳的视线,直直落在泉水之中的美貌青年身上。
宁流玉面上盏着笑,静静执着灵力绳看他。
二人对视约有几息的功夫,凌麟才缓慢接过绳索另一端,垂眸不知所思。
属于另一人的灵力清晰自绳线处传来,环住宁流玉的腰身,他眸底的笑意微微闪动,而后身子后仰,任由整个身体被血池似的泉水包裹吞噬。
他当然没有托大到将自己的性命交付到一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手中,此举不过是为了试探,以便接下来的行动。
少了避水诀的保护,冰冷泉水瞬间将他淹没,泛着浓烈腥味的水液如潮如雾,衣料吸饱了水,重的将他单薄身体坠坠着下拽,后背几乎要挨上泉底那森森的白骨堆……
屏息。
空气一点点从肺部被挤压排出,窒息感令本就身子不好的宁流玉开始头晕目眩,他眼皮紧紧闭牢,努力屏住呼吸,也是在计算着自己的极限——终于在一炷香的时间耗尽前,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猛吸一大口气!
水液随着呼吸一同涌入鼻腔,宛如无数冰针刺入肺腑,宁流玉瞬间咳喘的厉害,四肢忍不住摆动挣扎,周身泉水都因他激烈的动作而搅动扭曲,就连水面都泛起一阵又一阵清晰的涟漪。
意识快要陷入模糊的前一刻,他手掌缓缓移到自己的乾坤袋上;可还未等他有所动作,腰间那条灵力绳陡然一紧!
水声“哗啦”乱响,岸边的凌麟将人拽上了泉外。
他几乎是在察觉到异样的瞬间便出手,可青年却有些溺水。宁流玉浑身湿漉漉俯在岸边,单薄身子因咳喘颤抖的厉害,便用手掌努力捂紧湿垂发丝下瘦削白皙的下巴,企图将灌入肺中的泉水全部给咳出来。
削瘦腰间被那灵力绳束的不足掌宽,纤细背脊全无防备对他露出,湿透了的衣服布料紧紧贴肌肤上,勾勒出肩胛起伏的轮廓。
——大刺刺的将命门对他暴露而出。
凌麟站在他身后,目光阴沉如刀,死死盯着对方毫无防备的后心处。
青年漂亮的骨,将衣衫撑起极为漂亮的弧度,随着他咳喘的节奏,仿若一只震颤翅膀的蝴蝶。
脆弱的程度也大抵相同。
这真是再好不过的时机。
……杀了他?
无数激烈的想法同时出现在凌麟乱糟糟的脑中,令他捏紧拳,惶然无措站在原地。那些想法阴暗却畅快,几乎每一种都指向由一方死亡为终的结局。
可又几息而过,他最后只是缓缓上前,轻轻的、拍了拍对方后背,抿唇道:“呛水了,就慢慢咳。”
否则会更疼。
——连本人都没有察觉的,完全可称得上笨拙的关心。
来自他人掌心的炙热温度透过背脊,清晰被头脑感知。宁流玉浑身泛起一阵鸡皮疙瘩,他身子一僵,强忍住夺路而逃的冲动,却自垂落的湿漉墨发间,侧目看向旁边的少年。
浓如鸦羽的长睫同样被水浸湿,排开一线细细密密的水珠,软趴趴垂落在咳喘至泛红的下眼睑,将他湖翡似剔透的眸底,染上一层暗暗的光泽。
“……咳、多谢。”
那嗓音中还带着气弱的喑哑,听上去十分真诚,可凌麟得了这一句感谢,丝毫不见欣喜,反而脸色愈发沉下去。
自从进入这秘境,他总是在自己和自己怄气,愈来愈搞不懂自己想要究竟的是什么。
……都是因为这个伪君子。
他薄薄的眼皮垂低,黑眸沉静看着咳喘稍息的漂亮青年,方才熄灭的杀意,却又悄然在心底冒出了尖。
杀了他,是不是自己这些乱七八糟的纠结与杂思,就可以全部消失?
对于凌傲天这些阴暗想法,才缓过来劲的宁流玉自是一概不知。
他弯眸客气道谢后,便暗自松了口气。
露出如此破绽都不会对他动手,那看来,暂时可以安心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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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天生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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