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期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感觉,他甚至没有看清对方的手时什么时候抬起来的。
他的胸口没有流出一滴血,凉丝丝的手指以一种极为精准的力道握住他的心脏,他仿佛能听到到自己心脏的血液隔着一层浅浅的表皮流淌过他指尖的细微声响。
“我会放开你,我要赢。”少年的语气平实,好像在说“今天吃了一些好吃的”,然而,话里却是最凶狠的威胁,“不然,也杀了你。”
“回去昆仑也没有用。”
“躲到地底也没有用。”
“改头换面也没有用。”
“只要你活着,我就会一直看着你。”他轻轻掂了掂他的心,俞期被这一下撕扯得头皮发麻,几乎想要惨叫出声。
“这个,是我的。”他抬起眼,澄澈的眼眸渐渐幽深,仿佛湮没了周身所有的光。只有说话间那颗若隐若现的虎牙,显出几分仍然未脱的稚嫩,“你知道怎么做了吗?”
俞期张了张嘴,袖中就有掌门留给他的传讯符,他可以先答应他,然后再以最快的速度传讯。然而,看着少年此时平静的面孔,那双纯粹的红色魔眼中似潜藏着无尽邪意。他有种强烈的直觉,如果他真的这么做,那么,他一定会死,死得很惨。无论躲到哪里,无论换成什么面孔,只要他还活着……
片刻,俞期僵硬地点了点头。
胸口的手褪去的时候,少年眼里的红色也慢慢沉淀,重新归为泼墨般的黑。他使了个净衣咒,手上的血迹就重新变得干干净净,原本这样的法术,一次就已经够了。可是,他像是始终觉得还不够干净,使了一遍又一遍。
但是,他是高兴的。
看,他不用杀人,也有办法让自己赢了,虽然,是这样的办法……
可是,他实在已经想不到更好的方法了。
他知道,他挺坏的。无论是从前做过的事,还是他糟糕恶劣的性格。可能到最后,他也不能真的融入灵池山师兄们的世界。可是他真的,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变好了。再多的,可能只有等下辈子。
也不知道他这样的魔,能不能有下辈子。
段离音看向台下谢雪衡的方向,尽管隔着重重迷雾,他想看看师兄温柔包容的眼神。可是他想,如果师兄知道了他是魔,是不是也会嫌弃他呢?
如果嫌弃,也很正常。毕竟他从前,也不是很喜欢人。
那就,还是不要让他知道吧。
段离音隔着迷雾找着谢雪衡,萧无烬却穿过迷雾看他。暗沉的眼眸凝视着那一小团火红的影子,看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剑,看他十分珍惜地拭去上面沾染的灰尘,看他生疏又坚定地挥舞起他唯一会的那一招剑法。
灵池山的弟子都捏了把汗,台上漫起雾气的时候,这种紧张更是达到了顶点。齐游风几个人甚至已经开始央求掌门中止比试,在被拒绝后“哎呦哎呦”苦着个脸担心得七上八下。
然而,迷雾又很快散开了。散开之后,场上情形就完全掉了个方向。
原本游刃有余的俞期开始节节败退,仿佛一个初学剑道的生手,而压着他打的段离音,从头到尾只使了一招,就是最基本入门的灵山问客。他的动作越来越流畅,对方应对的姿势却越来越狼狈,一步步被逼到擂台边沿。
很快,台上的人脚下踩空,整个人就从台上跌了下去。
轰鸣般的掌声与欢呼里,段离音把小灵剑收回剑鞘,想了想又缩小贴身放在胸口,讨好似的拍了拍。他记得,最后一步,获胜的人要射下擂台旗杆上的那朵“魁花”,至此,比剑会才算终结。
一把弓与三枝箭被送上来。这是把纯黑色的弓,雕刻着古怪稀奇的纹路。段离音起先没有在意,不想在拿起它的那一刻陡生变故,猝不及防的,一片血色争先恐后涌入眼中,如同血池喷涌,同时,他的脑中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哭嚎声,仿佛万魔齐哭。
他的药像是失了效,满眼都是红到发黑的血。一股森森寒气从脚底升起。
人与魔一向不共戴天,破魔弓杀死一个魔族,就会把魔族的魔魂化作一吸血吸附其中。每杀死一个魔族,破魔弓的威力也会更强,仙门百家一向以使用破魔弓为荣,除开仙魔大战,只有比剑会的第一名有这个荣耀。
可是,从没有一只魔拿起过这把弓箭,更没有人知道,当拿起它的一瞬间,那些惨死破魔弓下的魔魂们会一齐恸哭哀嚎,仿佛求救,又仿佛要拉着他共同沉沦。
台下的人秉着呼吸,期待即将看到的神圣一幕,然而,台上少年的手却倏的松开,黑光熠熠的破魔弓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台下霎时寂静。
这几日的天气一直不算好,今日午后,更是乌云漫天。黑云低垂,他孤零零站在台上,剧烈地喘息,微微发抖。
狂乱的尖叫与惨哭犹在耳边,粘稠滚烫的血腥充斥满他的世界,让他害怕,让他惊慌,让他想要马上逃离,想要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再管。
可是比起害怕与躲避,现在,他却更想射下那朵花,想要为这个门派,为师兄,守下灵池山的这五年。他已经快要走到终点,他不能败在最后一步。
灵池山很美,春有百花盛开,夏有星斗满天,秋有红枫遍野,冬有白雪成霜。他真的,很喜欢。也想要他最最珍惜的人,能年年月月地看到这样美丽的风景。
这样,即使以后世上再没有他,师兄看到这些,或许也能想起他,想到是他,留住了这样美丽的五年。
台下议论纷纷。
昆仑原以为自己稳操胜券,不想却被这么一个连剑都只会使一招的弟子打败,实在心有不甘。问俞期,俞期又半个字不说,更是不满。此时见状,就有几人嘲笑起来。
“原来这次比剑会的‘第一名’,是个连弓箭都拿不起来的软脚虾。”
“听说他才入门不满三个月,从前就是个肩不能扛的公子哥,名声极差,该不会根本不会射箭吧!”
“第一名连弓都拿不起来,那还能是第一名吗?那也未免可笑……”
灵池山自然不甘示弱,马上回呛,嘈嘈杂杂的乱成一团。
七嘴八舌之中,台上的少年忽然站了起来,仰头望向天际。
一轮金线从云间洒出,段离音眼中的血色缓缓褪开,看到日光中遥挂枝头的红色魁花,它像一朵被染红的莲花,热烈又圣洁地绽放在枝头。
他拿起弓箭,令人心惊的血红又溢满眼眶,脑中满是几乎要撕破头颅的尖叫哭嚎。
他闭上了眼睛,回忆着刚才看准的位置,无视心中所有恐惧与嘈杂,拉满弓弦,像从前无数次做过的一样,松开了手。
魁花绑在几丈高的枝头,对准了射都并不简单,即使是往年获胜者,也往往需要三四次才能成功将魁花射下。
台上红衣的少年闭着眼,挺直着背,脸色还是苍白的,眉宇间却不再有任何畏惧与退缩。红衣烈烈,仿佛沙沙作响的满树晚枫。少年弯弓射箭,羽箭如飞星,穿破长空,势不可挡地划过枝头绑着魁花的布条。
他足尖轻点,仿佛早已料到结果,飞身而上,抄手一挥,就将翩翩落下的魁花握在手中。他还是闭着眼,却慢慢笑了,伴着缓缓飘下的枫叶,一刹那,仿若比咋破云层的阳光还要耀眼。
身后响起稀碎的脚步声,有赞叹有欢呼有祝贺。段离音握紧手中的魁花,手心濡湿,伴随一声一声的心跳,心中有一股冲动。
他慢慢睁开眼,手中的魁花如此圣洁,微微颤抖的花瓣在风中摇曳,他想把它送给一个人。
从看到它的第一眼,他就想了。
不是用来卑劣争抢的手段,不是充斥欺骗隐瞒的谎言,只是单纯的,想把美丽的东西,送给另一个美好的人。
他的心跳得快快的,在花被射下的那一刻,他心中仿佛也有一个不断挣扎破裂的茧,终于破开最后一道不曾注意的外壳,振翅而出。
雪白的衣摆停在他面前,段离音捧着花,第一次发现抬眼也是个很难的动作,比刚才他克服恐惧,射出那一箭还要难。
他有些懊恼。
“师兄,这个送你啊!”
新鲜摘下的魁花被塞到怀中,少年看着自己的脚尖,面颊微红,抓着花枝的手微微颤抖,显是已经紧张到不行了。
谢雪衡愣住,垂眸看着那朵颤巍巍的花,热烈的红犹如同样热情绽放的心,美丽得让人不敢置信,不敢亵渎。他,配不上。
他的声音干涩,“走吧,回去了。”
段离音有一点点委屈,东西都塞到他怀里了,他居然叫他走了。
可是他委屈,却没有多少伤心,或许是因为他知道,面前的人,并不会拒绝他。所以,这一点委屈反而让他被宠得越发肆无忌惮的心快速生出小小的脾气,鼓着脸看向他,“已经送你了,你不可以不要。”
霸道又直接,却藏着小小的害羞。
谢雪衡短暂的抗拒全然崩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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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他已经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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