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言必行下意识觉得,他是想到了更残忍的办法,要折磨他。可是,他又忍不住有些希冀,期望,他是真的要救他。
段离音像是根本不在意他在想什么,施完法术就很快出门去了,他觉得这里好冷。
经脉一点一点复原,像温暖的水流在体内四经八脉流通,明明该是霸道的力量,却因为收放自如,没有带给他半分难受。他知道,这是段离音用自己的魔力在修复他的经脉,可是,为什么呢?
等到经脉复原得七七八八,言必行一瘸一拐地走出冰牢,太久不能自行走动,他的腿踏上地面的第一步,几乎就要软倒下去。可是,这是他这些天来,第一次用自己的脚踩到实地之上。
走出冰牢,言必行看到段离音坐在不远处沙丘的一块风蚀岩上。风蚀岩旁长着一颗巨大参天的树,枯黄的叶子片片飘零。它虽然在这片荒漠存活下来,长得巨木参天,却从未有过绿树茵茵的时刻。
段离音曲着一条腿,不知道在想什么,轻轻皱着眉。忽然,他伸手在自己的靴子上轻轻拂过。
走过去的时候,他正好看到靴子上绣着的一枝红梅一点点褪去,如大漠的沙粒被风吹散。红梅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几片零落的红枫,红如烈焰。
段离音这才满意了,眉头舒展开。大漠的风沙在烈日下徐徐飞过,他说道,“你那群属下,这几日带上,我们去蓬莱和昆仑。”
“去昆仑蓬莱?”
“是啊。”段离音回头,“你不记得了?尊上说了,要先给修真界那群人一个下马威,蓬莱骨头软,昆仑离我们最近,先攻下是最好的。”
这语气熟稔,仿佛他们已经相识许久。
言必行一愣,没想到他知道他还留着一些部下。他觉得有哪里不对,但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他没有点破,抿了抿唇,就从怀中掏出一只骨笛,呜呜地吹起来,召唤他剩下的部族。
漫漫黄沙没有尽头,呜呜低鸣的笛声回荡在大漠上空,像一缕被天地遗弃的飘萍,夹杂着段离音有点向往的低语。
“听说,人界风景很漂亮,蓬莱仙山四季如春,昆仑雪景万中无一,不知道是怎样的啊……”
·
昆仑派,烈阳高照,是个寻常的好天气。
弟子房前的试剑坪,一群身着淡黄长衫的弟子在比划新学的剑法与仙术。
这时,几片火红的叶子随风飘落下来,叶片呈掌状,脉络分明,显是刚从树上掉下来的,甚是漂亮。
昆仑山地处寒域,从来长不出枫树,又怎么会有枫叶?几名新弟子倍感新奇,纷纷停了下来,想捡起来看看。只有年长一些的弟子察觉不对,正要出言示警,就有几个弟子发出了惨叫,所有或是捡到或是沾到叶子的弟子身上的皮肤都开始急速溃烂,过不多久,片刻前还活生生的人就变成了一具森森白骨。
紧接着,诡异的红枫叶越飘越多,刚开始,昆仑弟子还能勉强招架,后来就越来越力不从心,整个试剑坪上遍布红枫,像一团枫叶聚成的沙暴,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越来越多,直到一道剑光飞来,将枫叶尽数打散。
无数枫叶被剑光吞噬,劫后余生的几名弟子终于得以喘息,赶忙躲到前来支援的几个长老背后,抬头望去,片刻前还是万里无云的晴天已经被一片黑压压的阴云覆盖。
暗沉的天幕被撕开一道巨大的裂缝,源源不断的魔气从魔界另一头灌入,有的化为魔兵伫立,有的依然是一团黑云,其中不知还有多少魔兵。
“魔族,魔族来了!”山门处传来骚动,示警钟声嗡嗡长鸣。
一柄长|□□破长空,裹挟翻滚不止的磅礴魔气,刺中昆仑山门。山门剧烈震动,摇晃之间,层层沙土落下,原本刻着“昆仑派”三个大字的匾额从中裂开。
有人在奔跑之中回头,看到这把兵器,霎时吓得脚下一软,“戮,戮神枪!”
试剑坪上空,黑云的正中缓缓分开,有哒哒的马蹄从中传来,却比寻常的马蹄声要轻许多,然而那一声一声,却像死亡的足音,越是靠近,越是让人平白生出一股阴森的冷意。
昆仑几大峰长老分为两队,一队镇守几个主峰,放出支援信号,一队由执法长老带领,来到试剑坪。众人严阵以待,全都看着半空中滚滚黑云般的魔兵,一匹泛着黑气的骷髅马从中缓缓走出。
黑气穿梭在骷髅马全身白森森的骨髓缝隙之中,上面坐着的却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唇红齿白,红衣黑靴,靴子上绣着几片火红的枫叶,仿佛刚从树叶上飘下,他指间也执着一片红枫,正是刚才搅乱试剑坪的诡异枫叶。
片刻之前,同门师兄弟们就是死于这种枫叶之下,有几个弟子霎时红了眼,想要上前,却被长老拦住。
魔界与人界虽然向来敌对,双方见面多是你死我活。然而,几十年来,两界一直都没有正面大动干戈,维持着默认的和平。几日前,有消息传出,蓬莱突然向魔界俯首,还未来得及证实,魔界就已经找上门来。
虽然看上去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但执法长老自己也是二十五岁上得丹,外貌维持不变,修真界向来论修为不论年纪,所以他也不敢松懈。更何况刚才那些可怖的红枫,应该也是出自这个少年之手,这些魔兵也对他甚是恭敬。
执法长老上前一步,客客气气道,“不知尊驾来我昆仑,所谓何事?”
段离音不知道是不是人族与魔族之间理解差别有那么大,他带了这么多魔兵,显然是要挑事的,这个老头却还要问来做什么?不过,既然人家这么客气,他入乡随俗,也不能失了礼数,给魔界丢脸。
于是,段离音道,“从今日起,昆仑并入魔界,我已经帮你们将昆仑的匾额拆了。你们可以做个新的,从此改名叫魔界昆仑部族。”
段离音自认说得比较客气,可昆仑众弟子却丝毫没有感觉到这份难得的客气,他们才亲眼见到同门弟子惨死跟前,此时都是又悲又惧,一听他的话,顿时怒不可遏,有个冲动的热血上涌,直接就对着段离音怒斥,让魔族狗种还他师弟,滚出昆仑。
但虽然骂得大声,这人终究有些忌惮,不敢从长老背后走出来,叫了一声就缩了回去。
魔族向来脾气暴躁,段离音还没怎么,手下几个魔兵先激起了血性,其中一人直接飞向人群,一把将叫嚷之人从中揪出来,狠狠摔到地上。他的动作太快,昆仑众人都反应不及。再要怎么处置,却要再问段离音的意思。
段离音没有看地上哀叫连连的五短身材,好心安慰他们,“不必伤心,现在投降,我可以让那几个弟子恢复原状。”
为了让他们相信,段离音将一具骨架从地上隔空抬起,当着他们的面让白骨生肉。眨眼之间,刚刚已经死绝的弟子就活转过来,眨着眼睛不知今夕何夕。
直到他们反复确认过,段离音才慢慢道,“再过三刻,我也回天无力了。若你们现在归顺魔界,便是朋友,我自然不会让朋友难过。若是执意反抗,就是敌人。是敌人,我就不能帮你们了。”
在蓬莱,段离音这么说之后,蓬莱掌门就不再反抗,乖乖顺着台阶认了。但昆仑派却比蓬莱有骨气一些,虽然有几个面露犹豫,执法长老为首的几个长老却严词拒绝了。
段离音看着那些被庇护在后,作用几乎等同于无的弟子们,再问了一次,“你们大多数弟子,连我的魔血枫都躲不过,真的要与我们作对吗?”
他觉得昆仑的雪景确实很美,并不太想让它染上太多血腥,于是退了一步,“如果你们不愿意,可以搬到别处,把山留下,也是可以的。”
执法长老神情肃然,“自三百年前以山为名,在此立派,历经数代,即使全派覆灭,也绝不会向魔界俯首,更不会抛弃先祖创建的立身之所!”
执法长老说得铿锵有力,一时之间,原本听了段离音的话有些心动的弟子都面露愧色,暗暗唾弃自己,不该因为害怕就有退缩之意。更多弟子则是响应长老的话,誓死要与昆仑共存亡。
执法长老道,“魔族栖居魔界,人族归属人界,强行犯界,占有他人故土,致使生灵涂炭,尊驾又何必行此不义之事?即使今日,我辈全军覆没于此,邪终归不压正,终有一日,不义之人将遭致报应!”
一番言辞,正气凛然,试剑坪群声附和,群情高涨。
言必行不想啰嗦,抽出长鞭,就要动手,却被段离音制止。
段离音看着他,“请高抬贵足。”
执法长老不明所以,但他正要拖延时间,等待支援,于是顺从他的话,向旁边走了两步。
段离音道,“你看。”
执法长老更加不明所以。
段离音道,“你看这只蚂蚁在你足下,好生可怜。”
执法长老觉得倍感荒谬,段离音道,“它们一直长居于此,安居乐业。你们来了,它们却从此朝不保夕,如今只剩下伶仃几只,出门在外,还要担心被你们一脚致命。你们做此恶行,终究要招致报应。”
执法长老心中的荒诞感简直到了顶点,“阁下不要开玩笑。”
“蚂蚁太小了吗?”段离音抬手,虚空之中,一道裂口缓缓打开,飓风席卷。
执法长老以为段离音突然发难,却听到一声长长的“咩”,裂口处走出了一团雪白的灵兽,一人多高,鹿角莹莹,这竟然是一只灵雪兽。
几个昆仑弟子惊呼出声,这种雪灵兽,传说只有立派祖师才有一只这样的坐骑。
段离音又将那套说辞重复一遍,这次,加上了类似悲怆难过的语气,说得情真意切。
“三百年前,它们也曾在昆仑山安居乐业。可是你们来了,大肆建派,还想诱补它们为坐骑。它们终于活不下去,如今,只剩这唯一的一只,逃到魔域,才被好心魔救下。”
段离音叹了口气,摸摸灵雪兽的脑袋,“真可怜。”然后抬头看着执法长老,“你们行此不义之事,迟早邪不压正,会遭致报应!”
他也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神情极为认真。
执法长老一愣。一名昆仑弟子大声道,“这怎么能一起相提并论,你们魔族才是真的丧心病狂!”
“为什么不能相提并论?”
“人是人,畜生是畜生,人与畜生,人与蚂蚁,怎么能一样!”
“哦?那你们认为,你们的行为并不是不义之举。”
“自然!”
段离音点点头,赞同道,“我也觉得,人是人,魔是魔,人与魔,也不一样。蝼蚁之所以是蝼蚁,是因为弱小。就好比你在我眼里,如同蝼蚁,掐死一只或是一群蚂蚁,自然也不是不义之举。”
“任何一个种族的生存,本就是建立在其他种族之上的残忍。人也是,魔也是,兽也是。”
那弟子被说得愣住,“这,这怎么能一样……灵雪兽!”
只见刚刚还冒着仙光的灵雪兽,突然凭空消失,变成了一片红色枫叶,缓缓飘落。与此同时,山后传来震天的响动,群群从后山魔兵奔涌而来,几大主峰同时燃起了象征魔族的火焰,原本黑压压的阴云也渐渐散去。
那些阴云之中,原来竟没有多少魔兵,更多的魔,都被派到了后山。执法长老自以为脱住了他,没想到,却是被他拖住。
段离音抬手接住那片枫叶,突然松了一口气,“演戏可真累啊。”
被压制在地的执法长老猛地抬头,“你只是演戏?”
段离音才注意到他,看他满脸震惊,笑眯眯地说,“我的演技好吗?”
虽然对方没有回答,可段离音自动把他的表情理解为了最好的赞美,很有礼貌地与他说了声“谢谢”。
他伸了个懒腰,看着昆仑的人见大势已去,也没有再做无谓挣扎。果然如尊上所说,昆仑的骨头稍微硬一点,但也绝不是玉石俱焚的个性,拿捏住了,就不怕他们不降。
段离音看着这座白雪皑皑的山峰,觉得哪儿哪儿都好,可惜就是太冷,他轻轻给自己哈了口气,打算巡视一遍就回去。
走过执法长老身边时,段离音被叫住,“你刚刚说的,任何一个种族的生存,都是建立在其它族群之上的残忍……”
“那个啊,那是尊上和我说的。”段离音看他神情,似乎是大受打击,鉴于他欣赏他的“演技”,于是安慰他,“你不用难过。三百年前,你们来到这里,所以把这里视为故土。三百年后,这里也一样是魔界的故土,所以不必特别在意。这些年,只要你的力量够强,随时可以把它抢回去,继续做你们的故土的。”
“三百年,三千年,相比天地的寿数,也不过是刹那,所有人都只是过客。尊上说,天地本无主,自然是强者居之。”
“天地本无主,强者居之……”
段离音看他一个人喃喃自语,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话说,于是就丢下他,牵着骷髅马巡山去了。
有一处弟子房前种着一颗梅树,梅花落下时,如同下了一场带着梅香的雪。
段离音停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胸口有点闷。
这时,一名昆仑弟子突然挣脱束缚,跑到他跟前。
他像是见到了什么恐怖惊异样的事情,眼睛睁得大大的,指着段离音,“你,你不是灵池山的……”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言必行打断,急忙招呼属下将他带下去。
倒是段离音觉得有些好奇,“你认识我?”
那弟子只是愤恨不已地望着他,“你何必装!”
他一副早就认识他,很是熟悉的模样,段离音却怎么看也不记得自己见过他。
言必行看得紧张,想要让那弟子闭嘴,却不好当着段离音的面做。离开之前,萧无烬就叮嘱过他,不能让别人在段离音面前说漏嘴。
好在段离音也不深究,他还想着那棵梅花树,可他的身体像是有些抗拒它,待在它身边,他只觉得越来越难受,却不知道为什么会难受。
他不舒服地皱着眉,按了按自己的胸口,突然有点后悔。他应该听尊上的话,不来昆仑山。
昆仑弟子还想说话,却被左右魔卒捂住了嘴。段离音只想快点离开这里,留下一句“你们人族,原来这么喜欢和魔族攀交情”,就化为一团魔气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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