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离音感觉胸口越来越闷，终于忍不住逃一样地离开了昆仑山。

他化为一团魔气，随着风走，一直走出去很远很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停了下来。他摸着自己的胸口，那里已经不难受了，可他却还记得那种极其难受的感觉。

他抬头一看，吓了一跳。他逃了这么远，竟然又到了一棵梅花树下。

周围是白茫茫的一片，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不想和梅花树待在一起，就往雾里走去。他走了好一会儿，却又看到了这棵梅花树。

这一次，梅花树下站了一个人，远远看去，背影身姿修长，雪白的衣角垂落，黑发如泼墨。

段离音走不出去，只要走上去问路，他叫了他两声，那人都不应。他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请问，这里是哪里？”

那人这才像听到了，慢慢回过头来，他却看到他的眼窝处，两个空洞的血窟窿。两道鲜血从中流下，贴在白玉无暇的侧脸上。

段离音吓了一条，陡然惊醒，咕噜噜从树上掉下去。

他迷茫地看着头顶郁郁的树叶，才意识到，他走得累了，就在一棵树上睡着了，然后做了个梦。

原来是梦。

他后怕地松了口气，站起来。

昆仑蓬莱的任务都已经完成了，他不急着回去。

不知道怎么的，从那天醒来开始，萧无烬就变得极其好说话。虽然他原本就比较纵着他，却不像现在这样，似乎是没有底线一样，连他体内那道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去掉了。

可是，明明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已经习以为常的人生，他却总时不时的，会觉得有种难以排解的空虚。就像他的灵魂还在这具身体里，却缺失了一部分。

人界比他想象中美丽许多，也热闹许多。魔界的集市他很少去，却能明显感觉到，魔界的集市并不如人界热闹。段离音看着人来人往，普通的凡人忙忙碌碌，忽然觉得，或许人，与其它物种，是有着格外不同的地方，即使弱小。

他听到街上飘来一阵乐声，隐隐熟悉，如珠玉细流。他循声而去，看到一个蒙面的姑娘在窗边弹琵琶。

魔族乐器，多是编钟羌笛，苍凉厚重而粗犷。从前，他只在书上看到过琵琶这种乐器。

段离音轻轻坐在姑娘的身后，听她撩动指尖，奏出一声一声的琵琶音。

他不知道她弹的是什么曲子，只觉得很好听，细细绵绵，余韵悠长，让人想起江南温柔的水边，也让人想起一个宽厚温暖的背。

可是，江南是哪里？谁的背？段离音不知道。

一曲终了，姑娘回过头来，看到他惊讶地叫了一声，“恩公？你，你怎么哭了……”

被他一叫，段离音才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湿漉漉的一片，他自己也惊讶地“啊”了一声，然后想到这位姑娘刚才的称呼，“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那姑娘急忙把面纱解了，指着自己的脸，“恩公，是我啊！”

段离音仔仔细细看了她的脸，确定自己是真的不认识。他想了想，笑起来，“原来你们人族，是真的很喜欢和……别人套近乎。”

姑娘愣了愣，眼底有些黯然，喃喃地道，“也是，我这样的人，你必定不会记得。”

段离音没听清她说了什么，问了一声，姑娘也冲着她笑起来，“我是说，我看公子你有缘，以后你来听我的曲子，不收你钱。”

段离音原本也没打算付钱，他在魔界，出门从来不用付钱。但她这么说，就再好不过，于是也不拒绝，直接受了，心情不错地想，原来人族也如此好客。

·

灵池山，月宿清宵。

留影珠中传来影像，红衣的少年骑在骷髅马上，周身魔气翻涌，眼眸是象征魔族的红色，他正面目不改色地让昆仑成为魔界支部。

少年的面庞是少见的精致，说话间，露出一颗细细的小虎牙，带着略显稚嫩的可爱。

齐游风怔怔地看着，“真的是……小师弟。”

其它二人都没有做声。半晌，独孤凛咬牙切齿道，“为了他，大师兄如今还昏迷不醒。”

齐游风下意识地想反驳，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他记得的小师弟，虽然开始有些刁钻孤僻，其实却很单纯，后来他只越来越觉得他可爱。

这样的小师弟，却是魔界那个传闻中，血腥残忍的左护法……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他们两个结合在一起。可是，铁一般的事实却就在眼前。

那日在灵池山山门处，他刺伤大师兄后离去，然后又出现在昆仑传来的留影珠中。他们虽然相识不久，他却不会认错，那一张脸，那样的神情……

大师兄原本伤势将愈，却不知道为何又突然恶化，如今已经昏睡多日。医师也说，再不醒来，恐怕……

齐游风握紧了留影珠。无论如何，他都要当面问问他！

·

时间一天天过去，段离音又一次穿过结界，悄悄溜回自己的房间。

他这趟出去得实在有点久，心里也有点虚。尊上虽然基本事事都不会拒绝他，但他要是回来晚了，他虽然嘴上不说，他却能感觉到，他很不高兴。

偶尔他也会觉得被管得有点累，不过除了这个，他对他已经远远超过其它任何部下，他不能不感激。

没有尊上，就没有现在的他。或许这就是父亲的心态吧。段离音虽然不太喜欢，却也可以理解。

可理解是一回事，照不照做是另一回事。今天他跟着那个胭脂姑娘，好好玩了一天，难免就忘了时间。好在他早和言必行说了，如果他晚了还没回来，就装成他的样子，躺在他被窝里，以防万一尊上查房。

关上了门，段离音才松了一口气，回身走向床榻，一边走一边道，“我回来啦——”

然而他走到一半，就发现了不对劲。

冷冷的月光下，他的床铺空空如也，本该躺在床上的人却跪在了黑暗中，身体微微发抖。

“言必行！”段离音急忙过去，想要把他拉起来，言必行却冲他摇了摇头，看着他背后。

即使是这么个简单的动作，他的唇角也忍不住溢出血丝，显然伤得极重。

段离音缓缓回头，看到萧无烬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后，苍白的指尖撩起他的一缕头发，淡淡地说，“胭脂味。”

段离音不确定他是不是笑了一下。这样的萧无烬，让他忍不住生出一点害怕。

他知道，萧无烬生气了，而且，是很生气。他有些踟蹰，犹豫着要不要主动认错。可是，他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魔界兵士，哪一个不比他放浪形骸，除开任务期间，都是自由的。虽然他感激萧无烬对他的特殊关心，可是……

正在这时，言必行又忍不住闷闷咳嗽了一声。

段离音登时顾不得别的，如果不是因为他，言必行也不会受罚。

“尊上，您放过他吧，是我让他替我——”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萧无烬接了过去，“是你让他睡在你的床上，盖你的被子，住你的房间？”

段离音觉得这话怪怪的，可毕竟萧无烬说得没错，这几日，他都跟着胭脂到处玩，每次忘了时间，都是让言必行躺在他房间装睡。他在他身上放了一缕魔息，粗浅看来，并不会发现不是他。

于是，他点了点头。

“几日了？”

段离音心中忐忑，但不敢隐瞒，“五，五日。”

萧无烬从喉咙里发出两声呵笑，段离音摸不准他的态度，正想着要说点什么好话，下一刻，言必行就被一股魔风强力摔到墙上。

他本就受了伤，再经此一下，顿时要吐出血来。然而，有一股力道却生生阻住了他的动作，那股血腥硬是被压了回去，胸口一阵剧痛。

段离音没想到萧无烬默不作声地突然对言必行发难，连忙过去扶他。

言必行虽然深受重伤，看到段离音焦急的样子，却对他露出一个微笑，“我，我没事。”

虽然看着伤的重，可萧无烬是留了手的，不然，他早该没命了。

可段离音不这么觉得。他满心只觉得，言必行是因为他，才这么伪装，就算有错，错的也是他，该罚的也是他。更何况，和刚认识的朋友出去玩一玩，又算什么错？

他不许他去新开的虚空之境，还不许他去人间多玩几个时辰吗？

他已经长大了，在人间，十七岁说不准都已经娶妻生子了，只有他，还是处处被管得像个小孩子一样！他早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理智情况下，段离音即使有些委屈，也会忍着，因为知道萧无烬对他的好。可是现在，看着言必行因为他受重伤的样子，他就再也忍不住，抵着头看自己的影子，尽管强忍着，却依然泄露出丝丝抗拒，“尊上，您能不能……不要这样管着我？”

萧无烬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几日，自从音音醒来，他事事都顺着他的意。他想去昆仑，他不敢拦着；他要去人间，他也不敢拒绝。

他不敢有半点刺激他。害怕他重新想起来，又怕他又会出什么意外。

除了去虚空之境一事，他事事都顺着他，他却说，让他不要再这样管他？

原来，他是这样想他的。

醒来之后，他警觉性强了不少，他不敢再用须弥镜看他。可他这几日，日日不在魔界。他忍不住想看看他，来到他的房内，却发现他的床上，躺了另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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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不要再这样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