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女孩神情萎靡,忽然低低开口,“娘亲不在了,爹爹总是打芽芽。”
“你娘亲不是刚过世不久吗?” 叶上初顺着她的话问。
“可是以前娘亲也很忙呀,她没空理我的。”
芽芽抱膝坐在地上,将自己蜷成小小一团,嫩生生的脸颊上还沾着未洗净的血迹。
她不懂得大人世界的复杂纠葛,只沉浸在无人疼爱无人倾听的悲伤里。
“还有环姨……她说等有了小弟弟,就不要芽芽了,会把芽芽赶出去……”
在这偌大的府邸中,因着南阮利与甄灵的冷漠与疏于照料,芽芽竟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委屈的人。
此刻,她将叶上初当成了唯一的倚靠,一种奇妙的直觉让她觉得,这个漂亮的哥哥或许能明白她的苦楚。
“其实……我一直知道弟弟藏在我身体里面的。”
她抬起空洞的眼睛,“他经常陪芽芽说话,芽芽……不讨厌他。”
她看向叶上初,眼眶里是黑洞洞的瞳孔,“哥哥,你说弟弟还会回来吗?”
那眼神让叶上初莫名惊出一身冷汗,他下意识推拒着她,“你……离我远一些。”
芽芽不懂他为何突然害怕,但还是乖巧地往后挪了挪。
一阵阴风不知从何而起,吹得某扇未关紧的窗户发出呜呜声响,如同凄厉诡谲的哭声。
叶上初后背发凉,此刻无比后悔没有硬着头皮跟北阙去灵堂。
他一手紧握北阙的剑,一手攥着自己的匕首,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让他战战兢兢。
这府里作祟的,可不止那只小鬼,还有一只更凶的女鬼。
“哥哥。”芽芽忽然又喊他。
叶上初深吸一口气,强行镇定,“你说。”
芽芽的视线落在他手中明晃晃的刀刃上,突然咧开嘴笑了,“没什么,就是记得刚才好像对爹爹做了很坏的事……如果芽芽有想伤害哥哥的意思,哥哥就杀了我吧。”
“……好。”叶上初干涩应道。
不必她说,这个念头早已在脑中,甚至此刻就想动手。
这小东西被附身后的言行太过异常,而叶上初无处可躲,只盼着北阙能快些回来。
偏房与厨房仅一墙之隔,透过圆形的拱门,能看到厨房方向似乎有烛光。
芽芽踮脚朝那边张望,眼中流露出渴望,“哥哥,芽芽还想喝糖水……”
她想起了当年那碗甜滋滋的糖水。
叶上初也是孩子心性,当年南府大乱,同僚们各自执行任务,只有他趁乱溜进厨房找水喝,顺手拿了碗糖水,正巧被饿肚子的芽芽撞见,这才灵机一动,将迷药下在了糖水里。
一碗并非出于善意,甚至裹挟着恶意的糖水,却让单纯的女孩牢牢记住了那个递给她糖水相貌极好的哥哥。
“哥哥,芽芽还想喝糖水。”她跑过来重复,冰凉的小手拉住叶上初。
少年一个激灵,却怎么也无法甩脱,顺着女孩所指的厨房方向望去,他莫名愣住了。
好像,该过去一趟。
一个强烈的念头毫无缘由地在他脑海中升起,引诱着他朝厨房走去。
身后石凳上,北阙的佩剑开始嗡嗡低鸣。
然而叶上初恍若未闻,被女孩牵着手,步伐僵硬一步步踏出了结界保护的范围。
凑近了才看清,厨房里黑黢黢一片,根本没有什么光亮,但那片黑暗却散发着难以言喻的诱惑。
他该进去,他必须进去。
芽芽与他并肩站在厨房门前,敞开的木门如同巨兽的口,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叶上初神情恍惚,堪堪抬起一只脚。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熟悉的厉喝如惊雷般炸响在耳边
“叶上初——!”
他猛地回首,只见拱门处,归砚负手而立。
阴寒的夜风吹起他披散肩头的银白长发,周身仿佛散发着驱散无尽长夜的微光。
叶上初甩了甩头,眸中蒙着的雾气瞬间消散,恢复了清明。
归砚沉眉,面有愠色,“看看你牵着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叶上初一惊,慌忙低头。
手中的触感不知何时已变得冰冷黏腻,只见“芽芽”再次变回了那副獠牙狰狞的模样,没有眼瞳的空荡眼眶正死死盯着他。
“走啊哥哥……陪芽芽去喝糖水……嘻嘻……”
这声音尖锐刺耳,哪里还有半分孩童的稚嫩,分明是个怨毒的女人。
叶上初惊悸大叫,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开那只看似柔弱的小手。
“芽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命地将他往漆黑的厨房里拖拽。
拉扯间,芽芽的脸庞有一瞬间恢复了原本的模样,钳制他的力气也骤然小了许多。
是女孩不堪一击的神智正在与体内的恶鬼争夺控制权。
她趁着这短暂的清明,朝着叶上初努力笑了笑,飞快地摘下腰间一枚玉佩,塞到了他手里。
“哥哥……谢谢你的糖水……”
话音未落,她主动松开了手。
下一刻,女孩小小的身影被一股猛力重新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啃噬声,温热的鲜血混着碎肉喷溅而出,几点猩红落在了叶上初苍白的侧脸上。
他微微睁大眼睛,长睫颤抖着,呆滞看着手中那枚尚带余温沾着血迹的玉佩,甚至连归砚何时来到身边都未曾察觉。
“她……死了?” 叶上初喃喃道,第一次对死亡这个熟悉的字眼感到如此陌生。
自己分明也是刀口舔血的人,此刻却荒谬希望眼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一只修长的手搭上他的肩头,归砚的声音依旧淡漠,却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冷静,“魂飞魄散,这是她的命数。”
那女鬼未能得到叶上初这个更具灵气的身躯,在啃噬完芽芽的肉身后,带着冲天的怨气与凄厉的尖叫,从厨房黑暗中冲出。
恰在此时,北阙和面如死灰的南阮利也赶到了院中。
“南阮利——!是你!是你杀了我啊啊啊——!!” 女鬼发出泣血的控诉,伸出惨白尖锐的鬼爪,带着同归于尽的气势,朝南阮利猛扑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阴云密布的天空骤然劈下一道惊雷,狂风大作,细密的雨丝夹杂着冰冷的雪花纷扬落下。
归砚雪白修长的身影立于风雪正中,衣袂翻飞,巍然不动。
他甚至未曾抬手,女鬼头顶便凭空浮现出刻画着繁复咒文的金色法阵,数条闪烁着冰冷银光的锁链,交缠相错,瞬间形成天罗地网,将女鬼死死缚住。
“怎么回事。”归砚拂袖侧首,目光投向一旁的北阙。
北阙迅速将所知信息和盘托出,“这家人记忆都被篡改过,尤其是他的夫人甄灵,问题很大。”
他回想起第一次询问南阮利关于夫人去向时,对方脸上那片刻的茫然,仿佛需要努力才能想起这个人。
归砚对“甄灵”这个名字并无印象,但既然记忆能被大规模篡改,连名字也极有可能是假的。
“亭崖宗那边,加派人手盯着。”他吩咐道。
北阙点头应下,感应到召唤的佩剑嗖地飞回他手中。
他看向一旁抱着匕首,神情呆滞的叶上初,有些担忧,“上初他……”
“吓着了而已,无妨,你去处理后续。”归砚示意他放心。
待北阙离开,归砚才走到叶上初身边,发现他并非在看匕首,而是怔怔凝视着芽芽塞给他的那枚玉佩。
玉佩做工简单,表面被摩挲得十分光滑圆润,显然被佩戴了很久,只是中间刻着的字磨损严重,只能模糊辨出一个“寺”字。
叶上初缓缓抬头望向归砚。
他真正难过到极致时,反而是哭不出声音的。
少年白净的小脸上无声淌满了泪水,冲淡了颊边溅上的血点。
他声音虚弱,带着低落情绪,“归砚,芽芽……真的没救了吗?”
归砚不想用虚假的希望安慰他,事实虽然残酷,但必须认清,“尸骨在厨房。”
“那你……你那么厉害,也不能救救她吗?”少年想法天真。
归砚闻言失笑,语气些许无奈,“一堆碎骨残骸,你告诉为师,要如何救?”
“让她活过来。”叶上初的眼神异常认真。
手上沾了那么多条人命,他竟是头一回,如此强烈地想要救一个人。
若要问缘由,他自己也说不清,或许,仅仅因为那个小女孩和他一样,都喜欢一碗甜甜的糖水。
归砚看着他通红的眼眶,无奈摇了摇头。
他伸手捧住少年冰凉的脸颊,用指腹轻柔抹去不断滚落的泪珠,语气放缓了许多,“听话,莫要再胡思乱想,鬼使稍后便到,会将这恶鬼带走,我接应完鬼使就回来陪你。”
然而,他越是安慰,那无声的泪水流淌得越是欢快。
归砚擦拭的动作几乎跟不上眼泪涌出的速度,索性放弃了。
这孩子不知哪来这么多眼泪,怎么也流不干。
叶上初紧紧拽住他的衣袖,不让他离开,嘴角委屈地向下撇着,用浓重鼻音的哭腔可怜兮兮哀求。
“师尊……你救救她吧,我求求你了……师尊……”
归砚当初将他捡回来时,何曾料到这小子会如此难缠。
真像是上辈子欠了他的债。
叶上初想救芽芽,他心里清楚归砚并非无所不能,方才的请求更多是一种绝望下的挣扎,没想到归砚竟真的松了口。
归砚掰开他紧攥的拳头,只见白嫩的掌心已被玉佩的边角硌出了几道深红的印子。
“听着,”归砚声音低沉,“为师无法让她起死回生,但待会儿鬼使到来,可以破例带你一同去往鬼界,亲自送她最后一程,助她残魂入轮回。”
按照规矩,芽芽不仅惨死,更被恶鬼附身害人,理应魂飞魄散,永无轮回之机。
但她刚死不久,或许还能从其遗骸中勉强寻回一缕残魄。
叶上初听得一知半解,懵懂问道:“那入了轮回的芽芽,还是原来的芽芽吗?”
这个问题,触及了天地法则的深层,连归砚也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
他的片刻沉默,已然让叶上初明白了结果。
但少年却破涕为笑,努力做出懂事听话的模样,主动伸出双臂搂住了归砚的脖子,将脸埋在他颈间,“没关系……谢谢师尊。”
这个不含任何算计全然依赖的拥抱,让归砚狭长的凤眸微微睁大,心底掠过一丝罕见受宠若惊。
他原以为,这只小白眼狼永远学不会真心实意的感恩。
然而片刻后,他立马推翻了这个想法。
叶上初就是叶上初,借机拥抱鼻涕眼泪抹了他一身,这叫患有洁症的归砚无法忍受。
他反手脱下外袍,披在了叶上初身上。
叶上初委屈巴巴抬头,“师尊你知不知道你的衣裳很脏啊……”
归砚:“你知道就好。”
南阮利家破人亡,失魂落魄守着满院狼藉,此人虽非大奸大恶,却也绝不无辜。
恶鬼既已擒获,北阙按约定索要了赏金,并将其中一半分给了叶上初。
然而,这沉甸甸的钱袋还没在叶上初怀里捂热乎,就不得不易主了。
前来引渡亡魂的鬼使名为“魅”,是个眉目清俊,沉默寡言的青年。
在听完归砚想要带生人进入鬼界的要求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朝叶上初伸出了苍白修长的手。
叶上初茫然眨眨眼,下意识问道:“要……牵手吗?”
脑回路倒是清奇。
鬼使魅唇角弯起一个几不可查的弧度,似也被这单纯的少年逗笑了。
一旁的归砚只觉得眼前一黑,脸色更黑了几分。
他一把夺过叶上初紧捂着的钱袋,“买路钱。”
“这是鬼界的规矩,生人魂魄不得擅入鬼界,需以阳世钱财买通冥路,寻常鬼魂得了好处,便不会刻意为难你了。”
随着他的话音,金灿灿的元宝落入鬼使魅苍白掌中,只见他五指轻轻一握,金锭竟化作漫天飞舞的纸钱,纷纷扬扬间,一条雾气氤氲通往幽冥的虚幻道路在面前缓缓开启。
叶上初看得心疼不已,那可是真金白银啊!直接买点纸钱烧过去不行吗?!
长长的冥路一直蜿蜒至一片望不见尽头的彼岸花丛,在此处分出了两条岔路。
鬼使魅面无表情牵着那两只不断挣扎嘶吼的恶鬼,踏上了开满森白彼岸花的那条路。
叶上初忍不住问,“他去哪?”
“地狱。”归砚言简意赅,“恶鬼害人,怨气深重,需打入十八层地狱受刑,以消业障。”
叶上初咕咚咽了下口水,声音有些发抖,“会怎么样?”
归砚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好整以暇道:“剥皮、抽筋、剔骨、下油锅……诸般刑罚,周而复始,没日没夜,反复死上数十万次,或许才能赎清这身罪孽。”
他刻意顿了顿,目光在叶上初煞白的小脸上流转,慢悠悠补充,“尤其是你这种,以杀人为营生的……死后待遇,只怕比这还要丰富几分。”
如愿以偿在少年脸上看到了恐惧,归砚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话锋随即一转,“不过嘛……倒也并非没有破解之法。”
叶上初闻言,几乎是条件反射抱紧了归砚的大腿,仰起脸,眼神万分虔诚,“请师尊赐教!徒儿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简单。”
归砚抬手,指尖轻轻抬起少年精致的下巴,细细摩挲着,似笑非笑,“欲不入地狱,唯有,长生二字。”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