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从无一岁为安澜

雪停止在天空露出鱼肚白的时候,载着踏仙君魂灵的五岁左右的墨燃与老人家好好告了别,踏上寻找母亲好友的路。

竟然有冬日暖阳冒了头,空气还是透着寒意,被遮挡在雪白大斗篷之下的墨燃将斗篷的帽子往下面掀了掀,早晨的光线就那样穿过云层投落到了身上。

暖,不仅脸上有暖意,就连心上也因着接受了陌生人的善意而泛着久久都不曾消逝的暖意。

正在走的是一条雪微微化开的泥泞之路,前面路旁雪中开了绽放的腊梅,香气旖旎,小墨燃想好好感受一下,于是加快了脚步。

小小的瘦瘦的腿却是有力地迈,雀跃地奔跑之中,香气消失了,眼前的红色腊梅花变得模糊,而后世界跟着也模糊了起来,迅速地旋转,踏仙君被弹出了这个世界。

这段记忆结束了。

可旋转到身前来的,竟然不是红莲水榭。

九十九盏宫灯照得殿堂透亮,热气腾腾,有雾喷薄在脸上。

“燃儿,虽然你还小,但是生辰日的长寿面那是一定一定要吃的,伯母特意为你做的,你尝尝呀!”

十六岁的墨燃拿起筷子迅速地嗦面,一边嗦面,一边将头抬了起来。

眼前的人满脸都是笑,有细微的岁月痕迹爬上来,那笑让眼睛旁边的褶皱变得更深了些,却瑕不掩瑜,依然正气凛然,能从上面瞧出风流倜傥来,往下一看,手上正快速摇着轻扇,上面提着笔走龙蛇的四个大字:世人甚丑。

不是薛正雍又是谁?

“是呀,燃儿,这长寿面呢,不能咬断,不用急着答伯父伯母的话,你好好吃面,你十六岁的生辰宴,要将它过好。”

王夫人坐在薛正雍旁边,满目温柔地望着他。

视线正停留在薛正雍和王夫人的脸上,旁边的一切都是虚化了的,而踏仙君却将注意力留在了那些虚化中。

地上还没有铺着华贵的地毯,坐的椅子是黑色檀木做的,珍贵却远远比不上现今的巫山殿,远处的柱子上也没缠着华贵的宝石。

这是巫山殿?

不!这是当年的丹心殿!

他的记忆?薛正雍夫妇正在给他过生辰?

他什么时候有这样的记忆?和上一段一样,他不觉得他真的经历过这些,记忆里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可是胸口就是诡异地涌上来一缕熟悉感,而且顺着这股熟悉感攀上来一股酸胀的情绪,就像是什么想要破土而出。

这时候的墨燃刚刚来死生之巅不久,刚刚从吃不饱穿不暖逃来死生之巅不久,因此他吃饭的速度非常快。

那面汤见了底几乎是只用了三分钟不到。

好疼。

结合刚才的经历,踏仙君明白了,这蛾灯竟然能够像虚实境之实境一样!能够把当时的感受准确反馈给自己!

年岁仅有十六的墨燃胸口泛着剧烈的疼,巨大的愧疚在胸口肆虐着。

踏仙君知道他在愧疚什么——他不过是个偷了别人身份的小偷。

“好吃吗?”

王夫人的唇轻轻启了,眼神里除了温柔还泛着期待。

“好吃。”

踏仙君听见年少的自己说。

真的很好吃,是自荀姐姐离开后,再也没有尝过的味道。

“我娘做的东西能不好吃吗?”

谁这么大胆,重重打了一下他的肩膀,挨着他坐着?

“咯,堂……堂,总之这是我给你买的生辰礼,精心准备的,你肯定要感激死我,看在今天是你生辰的份上,三个响头就免了,记得下次等我生辰了也回赠我,摸不准我的喜欢直接来问我想要什么也是可以的。”

薛蒙那个蠢货!

“阿燃,虽然少主表面上不肯说,但是我看得出来,他其实挺喜欢你的,他不是想要求你的回报”

温温柔柔的声音贴着耳细语,往右偏头入眼是那一张温柔缱绻的脸:“阿燃,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礼物。”

墨燃将礼物都收下了,都护在怀里,他想道谢,谢之前,却听见一声清泉般甘洌的声音:

“还有一份。”

檀木的桌子上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一只白色锦盒,而后,轻轻推给了他。

视线顺着手往上爬,掠过白衣惊鸿,透着玉光的修长脖颈支撑着一张当世无双的脸,凤眼凌冽,唇色浅淡好看——

楚晚宁。

“谢谢,谢谢伯父,谢谢伯母,谢谢师尊,谢谢堂弟,谢谢师昧……谢谢大家。”

是谁?声音带了哭腔,软得难以形容?

是谁?心田开了小小的花,雀跃着欢喜?

是谁?除了雀跃还有悸动,不住往楚晚宁的手那里瞄?

难道是自己?

十六岁的墨燃正在桌子上感动地道着谢,菜已经上齐了,所有人开始动筷,宴席间有说有笑,就连冰冷如楚晚宁,偶尔也出来聊几句家长里短。

此夜巫山殿灯火通明,餐桌上尽是墨燃爱吃的东西,难道是有谁特意研究了他的喜好,为他准备的?

这桌子上鸡鸭鱼肉应有尽有,金黄色的灯光照着,让人垂涎欲滴,想要赶紧动筷,死生之巅自己人内部并不会有太多的规矩,大家不紧不忙的动着筷子。

十六岁的墨燃此时努力模仿着墨念平时的行为,不敢让自己吃的太过狼狈太过于风卷残云,可是那菜是真的很好吃,再怎么告诉自己要克制,可是因这感动,因这菜本身的滋味,尽管克制又尤有些风卷残云。

十六岁的墨燃在伪装得体,可现在的他却是现在的踏仙君装都装不出来的。

他早就对世间佳珍失去了兴味,再好的美味递到舌尖也不过如此,偶尔甚至还觉得不如楚晚宁一碗煮糊了的皮蛋瘦肉粥。

踏仙君神识一时间有些恍惚,恍惚到不知怎的就到了宴席的最后,所有人都举杯祝墨燃生辰喜乐。

王夫人不爱喝酒,她举起了一杯果汁:“祝我们小燃儿啊,年年有此日,岁岁有今朝。以后要和师尊一样做一个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大宗师。”

薛正雍站起来:“没错!像我们小燃儿这么这样有天赋的,以后一定是一个很有名气的大宗师,但是也不需要有那么大的出息,有没有出息都可以,我们死神之巅养得起人。”

这之后楚晚宁举起杯来,神色依然是清清冷冷淡淡的,但是眼底多了几分柔和:

“生辰喜乐。”

师眛想要动了动腿,好像也想站起来祝墨燃一句生辰日喜乐,薛蒙却直接拉着他和他一起站了起来:“来来来,我和师眛一起,碰个杯吧,祝你生辰快乐。”

他们都还没有到弱冠,明面上并不被长辈允许喝太多,但是生辰日毕竟特殊,餐桌上各式各样的酒,薛正雍对自己家的小辈从来都是睁一只闭一只眼,王夫人也就随他去了。

死生之巅,一向爱小,一向护犊。

用薛正雍的话来说,自己家的小孩自己不宠,还有谁来宠?他们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们要做的就是为他们铺好路。

这场宴席一直到丑时结束,子时才散。

墨燃抱着比当时的他头还高的一沓子礼物,进了自己的房间。

薛正雍夫妇送给他的礼物,是一把上好的银子打成的平安锁,薛蒙有一个相似的,但是并不完全一样,他的这个,面是两条鱼在嬉戏,寓意着年年有余。

薛蒙送给墨燃的礼物是一套黑紫色打底,上面绣着各种金线银线与暗纹的非常之华丽的衣裳,绝不是墨燃自己的风格,而是薛蒙他自己的,但是想也知道薛蒙从来都不太考虑别人的喜好,自己喜欢什么,他就给别人买什么,看得出这件衣服就是薛少主正式场合必定要穿出去的那种风格。

师眛送予墨燃的礼物是一只紫色的锦囊荷包,刚好可以和薛萌送的衣服搭成一套,十六岁的墨燃满含温柔,默默将这些礼物都好好的收好。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楚晚宁送的那一个锦盒上。

那锦盒明明是刚刚墨燃放在最上面的一个礼物,却是最后打开,像是刻意要让他压轴。

小墨燃打开这一只锦盒的速度格外慢,他先是抚摸了一下锦盒的表面,就像是想要……感受那个白衣如雪的人留在那上面的余温,然后慢慢摸到锦盒开口的位置,最后竟然还闭了闭眼睛,缓缓地将它打了开来。

蓦然睁眼。

那是一支白玉质的毛笔,触手温润,当年年仅16岁的墨燃感受不出来,但是如今的踏仙君,什么好的什么珍贵没用过的踏仙君,他知道,他一眼就看出这支毛笔的价格一定不菲,这是上好的羊脂玉做的。

越过毛笔往下看,毛笔下面还压着一张宣纸,死生之巅弟子最常用的那种黄色宣纸,字迹极其端正挺拔,一如那人的脊骨挺拔不屈:

昭昭如愿,岁岁安澜。

踏仙君迅速地往脑海里找寻这一段的记忆,一直找寻,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找不到。

为什么找不到!为什么怎么就是找不出来!?

这样的记忆,这样美好的,生命中难得一见的风景,为什么会在他的大脑里销声匿迹?凭什么?如果真的发生过的话?他怎么可能忘记?

伯父伯母曾经认认真真为他操办生辰宴,薛蒙,师昧……还有楚晚宁都曾经为他赠送生日礼物,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是不是假的?这就是假的!

这个时候,十六岁的墨燃,轻轻地抚摸着那支笔,而后将它揣在了怀里面,磨蹭了半天,最后这一只笔的归宿却和其它礼物不同,他将这一只锦盒和毛笔都拿到了床边,在烛光之下打量许久,然后又将它放在了锦盒里面,可是那盒子刚一闭合又让他打开,如此几轮,最后终于恋恋不舍般地放在了枕边。

一阵寒意突然从脚底直窜上脊骨。

踏仙君突然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这支笔他见过。

从前他做弟子的时候,有一件弟子服里面就揣着这支笔,那是一件崭新的弟子服,一件只有平时死神之巅举办重要的集会才会穿出来的衣服,所以他平时并不能注意到这支毛笔,但是那一天死生之巅举行议会,踏仙君将这件衣服给拿了出来,却在里面发现了这支笔。

疑惑,踏仙君当时最大的感受就是疑惑,他为什么要将这样一只上好的毛笔放在里衣当中,贴着身体的位置?为什么不愿意将它放在案牍使用,而是要放在这里?这支笔显然还没有开锋,倒像是要珍藏。

那个时候的墨燃觉得奇怪,他珍藏一支笔干什么?这支笔有什么特殊的?可是思考许久,却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寒意遍布了全身。

从十六岁到二十二岁称帝,他不止过了一次生辰,却竟然连一日生辰的记忆都捕捉不到,为什么?

踏仙君虽然只有一个魂灵在十六岁的壳子里,却觉得头很疼,很疼很疼,好像有种子要破土,偏偏土中还有一块巨大岩石挡着,让那芽儿只能以柔与刚碰。

碰得精疲力尽,碰得撞作烂泥,粉身碎骨。

踏仙君想大喝一声,赶紧逃离幻境,大概幻境也觉察到了他这个想法,忽的又是天旋地转,世界在周围旋转不停,不知道要向哪一片记忆停落,最终踏仙君在一片白雾茫茫中停了下来。

他抱住头以魂体蹲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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