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后，旅店唯一的大木桶被翻出来。滚烫的热水兑了冷水，温度刚刚好。

柯内莉娅解开草率绑起的长发，坐进氤氲着白雾的浴桶。热水刺激着皮肤，她自从尤菲被抓走后就一直紧绷的筋骨终于舒展开。

好舒服！

建立货币兑换体系是大工程，需要细致的前期准备和耐心铺垫，柯内莉娅已经有了章程，虽然细节处还需要打磨，但那是明天的事。

今晚，她只想放松下来，享受这难得的片刻安宁。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迈着沉重的步子挪进来。柯内莉娅没睁眼，直到那人玩闹似地将一瓢热水浇上柯内莉娅头顶。

哗！

打湿的紫色长发糊了满脸，柯内莉娅甩了甩头，好气又好笑地睁开眼：“尤菲，你又胡闹了。”

布衣荆钗的女孩搂住柯内莉娅脖子，依恋地蹭了蹭：“……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和妈妈了。”

柯内莉娅拍了拍她的头。女武神从来杀伐决断，不会轻易相信别人，但是这女孩实在太像尤菲，容貌像，声音像，连天真纯善的性格也像。

对她，柯内莉娅狠不下心肠。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她说，“胡安死了，教皇国的走狗也撤了出去，你想回来就搬回来住吧。只是以后，进出务必低调，越少人知道越好。”

“至于你的婚礼，恐怕得等上两年，等到时过境迁，所有人都忘了这件事。”

尤菲懂事地点点头，她其实并不明白大人物之间的博弈权衡，但她有种小兽般的敏锐，知道谁是真心对她好。

柯内莉娅不会害她，她像姐姐一样保护她，尤菲愿意听她的话。

“好了，别在这儿站着了，”柯内莉娅拍拍她手背，“去帮你妈妈的忙，顺便告诉她，晚上我想吃奶油南瓜汤，有香肠就更好了。”

尤菲蹦蹦跳跳地去了。

柯内莉娅放松了身体，向后倾靠在浴桶边缘。她太疲惫了，一开始只想闭目养神，不知不觉间却睡着了。

等到再次惊醒，热水已经变凉，质量低劣的蜡烛不知什么熄灭。

柯内莉娅倏尔抬头，她听到走廊上传来脚步声。

不必怀疑，那是军人独有的步伐，步子与步子之间保持着相同的频率，如果用尺测量，每一步的距离差不会超过两毫米。

柯内莉娅动作极轻地爬起身，出水时几乎没发出声响。她抓起搭在架子上的衣服滚进角落，与此同时，房门被人推开。

柯内莉娅握紧小银刀，那是她从兰伯特城堡里顺来的。她习惯随身带着武器，这个出自军人的本能曾救过她无数回。

她在闯入者背对自己的一刻扑出去，这本该是敌人防备最松懈的时刻。背对的姿态会令他浑身僵硬，从而对来自身后的威胁应对不暇。

但是这一次，她算错了。闯入者的反应远比她想象得敏捷，藏在大氅之下的佩剑悄无声息地挪到背后，正好架住这一击。

两人一触即分，同时认出对方身份。

“我听说，异端审判厅都是虔诚的信徒，你的神知道你大半夜闯进女孩子的房间吗？”柯内莉娅十分没好气，“尤菲和娅塔不喜欢教皇国的人，你最好别吓到她们。”

闯入者转过身，黑色军服与不见光的暗影完美融为一体。然而那双瞳子太亮，即使在黑暗里也很难忽视。

“她们不会知道的，”伦斯特淡淡地说，“就像你不愿暴露在别人的视线中，我也是。”

柯内莉娅被热水融化的警觉瞬间凝聚成尖锐的利刺：“你对她们做了什么？”

“只是让她们睡上一觉，”伦斯特说，“放心，我有分寸。”

柯内莉娅没法放心，她见识过审判厅的手段，必须马上确认尤菲的安全。但伦斯特拦住了她，铁铸般的手指扣住她的上臂。

紧接着，男人察觉到了不对。那触感细腻又温软，像是从东方舶来的丝绸。他甚至闻到一股气味，幽甜而清冽，仿佛盛开于冰天雪地的忍冬花。

那是女孩的肌肤，她竟然**着胳膊！

伦斯特终于明白柯内莉娅为什么独自待在房里，还特意熄灭了蜡烛。从房间的潮湿度不难判断出，在他进来前，她正在沐浴。

如果是这样，她没在伦斯特闯入时杀了他，已经是极大的忍耐。

男人闪电般转过身：“你先穿衣服，我去楼下等你。”

他不待柯内莉娅开口，立刻退了出去，急切的姿态简直像是落荒而逃。

柯内莉娅蓄势待发的杀意缓和了，如果不是双方处在利用与被利用的敌对立场，简直要忍俊不禁。

一刻钟后，换好衣服的柯内莉娅走下咯吱作响的楼梯。材质粗糙的长裙包裹住细腻肌肤，湿漉漉的紫色长发搭在肩头，半遮半掩着天鹅般的脖颈。

她飞快扫视过大堂，两张破旧的木桌拼在一起，并排摆着人事不省的娅塔和尤菲。伦斯特坐在另一张木桌前，黑色的长军装融入墙角暗影，几乎分不出彼此。

柯内莉娅留意到尤菲有规律起伏的胸口和微微扩张的鼻翼，看来只是晕过去了。她松了口气，径直在伦斯特对面坐下，高挑的身形正好将尤菲完全遮挡住。

“什么要紧事需要尊贵的副厅长大人亲自跑一趟？”她用嘲讽的语气问道，“还选在这么一个……见不得人的时刻？”

伦斯特面无表情，那张英俊的脸像是用坚硬的大理石雕成的，再锋利的刀子也不能让他变色，何况只是言语挑衅？

“我是来要求你兑现承诺的，”他说，“出于对附属城邦的尊重，审判厅必须在五天内撤出翡兰宁，但这并不代表神会放松对兰伯特家族的关注。”

柯内莉娅冷笑：“是关注，还是监视？”

“你想这么说，也不算错，”伦斯特坦然承认了，“我需要知道兰伯特家族的动向，每一天，每件事。”

柯内莉娅明白了：“你需要我替你盯着兰伯特家族？这个不难，但我怎么通知你？神的荣光虽然无孔不入，但也没办法千里传音吧？”

她指的是便携式通讯器和无线电，天知道沦落到这个鬼时代后，她有多想念当初习以为常的现代科技。

伦斯特显然无法理解这个梗，一板一眼地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一行地址。

“以后每十日，将兰伯特家族的异动写成报告，送到这个地方，”他说，“庭院西北角倒数第三块方砖是活动的，把信藏在石砖底下，会有人去拿的。”

柯内莉娅挑了挑眉：“我以为，教皇国与兰伯特谈妥的条件，是审判厅全、员撤出翡兰宁。”

“谈妥的条件是一回事，具体执行是另一回事，”伦斯特不以为意，“我以为，敢绑架撕票胡安殿下的人，不会在意这些。”

鉴于人在屋檐下，柯内莉娅还是答应了：“我会按时送信的。”

伦斯特目的达到，一分钟都不多留，起身往外走去。出于礼节，柯内莉娅把他送到门口，带着海水湿气的夜风拂过发梢，她把厚重的长发往后拨拉了下。

伦斯特留意到她的动作，突然生出一丝疑虑。

柯内莉娅不像他以往见过的平民女孩，她头脑精明见识不俗，对政治格局有自己的见解，举动间透着上位者的优雅，简直可以与利维坦家族被教养得极好的女孩们媲美。

但她又分明经过系统的格斗训练——伦斯特与她交过手，知道她刺向他后背的一刀带着多么惊人的力道。如果当时他反应慢上半拍，那把看似柔软的小银刀已经扎进他的心脏。

什么样的家族能教养出这样的女孩？

伦斯特百思不得其解。

“你的身手不错，”他状若无意地提起，“在哪学的？”

柯内莉娅：“杀人杀多了，自学成才。”

伦斯特：“……”

柯内莉娅忽然一笑：“我这么说，你信吗？”

她偏头的角度十分微妙，月光似轻雾、如薄纱，流转面庞，皎丽的眉眼镀上一层近乎圣洁的光。

伦斯特挪开视线，大氅在夜风中翻飞，逐渐融入铁幕深处。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柯内莉娅难得过上平静的生活。

她保持着军队时的习惯，每日天不亮起床，去城外跑上两圈，或泥泞或崎岖的山道上留下深深脚印，风雨无阻。

然后回来吃早饭，一般是简单的面条或者馅饼。这时候的面条是手工擀制的，晒干后能保存很久。烹饪时加入酱汁和蔬菜，说不上多美味，却足够填饱肚子。

“我吃好了。”

柯内莉娅的用餐习惯很好，盘子里永远没有剩饭，也不会因为狼吞虎咽而把汤汁溅得到处都是。尤菲看着很羡慕，也想学，可惜总是掌握不好握持餐具的角度和力道，反而把面汤溅在头发上。

柯内莉娅替她擦净面颊，起身往外走。娅塔追上来问了句：“今晚会回来得很晚吗？”

“也许吧，”柯内莉娅回眸一笑，“照顾好尤菲，不用管我。”

娅塔答应了，但柯内莉娅知道，她一定会给自己留饭的，就像这半个月来每天晚上一样。

她走到巷口，修利亚已经在那儿等着她：“咱们的人都到齐了，您要我雇佣的人也等在港口。”

柯内莉娅很满意：“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