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逃避

陈德发的葬礼一切从简,这是他生前再三叮嘱过的。老人一生不爱喧闹,就连最后一程,也只想安静地走。

他早早为自己选好了墓地,那处朝东的坡地,能望见远山和晨光。关文山带着徒弟们在老人火化后的第二天,按照旧历挑选了一个吉时,为他落葬。

下葬这天一直阴沉沉的天空放了晴,来墓地送送他最后一程的人不多,老人家一辈子没儿没女,秦野走在前头扛着灵头旛,身形在风中挺的笔直。

陈小禾在身后双手捧着陈德发的骨灰盒,这盒子不重,但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沉,寒风一阵阵扑过来,刮得人脸颊生疼。他们一路无言,只有脚步声和风声交织。

关文山和秦野用力的打开墓室石盖,陈小禾双膝跪地沉重的将手中的骨灰盒放进去,做完之后秦野在一旁将他搀起。

关文山满目悲怆,他拿出一瓶红梅饭店的散白,郑重的在陈德发的墓前撒了一圈:“老哥哥,我给你带了你最爱的散白,你上路喝两口,暖暖身再走!”

秦野蹲下身子,开口说了句:“一路走好陈爷爷!”小心谨慎挪动大理石面就要把墓室关上,“等一下”说着,崔秀兰上前从笨重的棉衣口袋里掏出半副“手玉子”,她俯身上前,将手玉子放进了墓室内,然后对着秦野说道:“这回关上吧,让老哥哥早些上路。”

陈小禾认出来那是陈爷爷生前时常把玩的手玉子,他总是将它带在身边,但却很少用它。上次喝酒老人家喝的开心,说什么都要让陈小禾带走他那把形影不离的二胡。

崔秀兰站起身对上了陈小禾疑惑的目光,她拍了拍裤子的褶皱,眼神专注盯着陈德发的墓碑,慢慢的看向前方,像是在探望远方的旧时光。

“这半幅手玉子是那天早上在他床头看见的,我替他收着了,想着他肯定舍不得,就给他带来了。”

崔秀兰边说,眼眶又泛红了起来,关文山在一旁说道:“妹子,你有心了,老哥哥知道了会谢你的。”

秦野早已站起身,默默的来到陈小禾的身旁,突然出声问崔秀兰,“秀兰姨,那另外半幅手玉子在哪呢?”

崔秀兰泪光闪烁,“另外那半幅早在很多年前,就跟着另一个人入了土。”

陈小禾震惊的看着崔秀兰,秦野则继续问道:“是陈爷爷的爱人吗?”

崔秀兰眼神有过一丝迟疑,接着又无比坚定的说道:“是吧!至少他心里是。”

“我们相识的时候他就已经从家里出来好多年了,还是一次醉酒后,他哭着说了出来,要不然我们也不会知道。”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据他所说,他当年唱蹦蹦戏时,遇到一个上装。俩人日日搭档,一个下装一个上装,一个逗一个捧,配合得天衣无缝。台上是搭档,台下是知心,日子久了,就情投意合,互生情愫。”

“但可惜好景不长,在那个年代他们的感情注定是见不得光的。”

陈小禾困惑的询问:“为什么?唱戏的一副架在在一起,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吗?”

崔秀兰苦笑了一下:“傻孩子你懂什么?那个唱上装的……他是个男的。”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在说什么惊天秘密,“那个年代,唱戏本来就够让人瞧不起的了,人人都要踩上几句。”

“后来他们之间的事儿不知被谁给捅了出去,那个上装受不了屈辱责骂,尤其是陈老哥的父亲找过去大闹了一场……最后他跳了河,人就这么走了。”

“然后他就和家里闹掰了,跑了出来,只在他父亲去世那年回去过一次,之后这么多年再也没有回去过。”

她说完这段话,整个人仿佛都苍老了几分。风更冷了,吹得人心里发颤。在场的人都沉默着,只有那半副手玉子静静地躺在墓穴里,陪着那个守了一生秘密的老人。

陈小禾的啜泣声低低地压在喉咙里,像只受伤的小兽。秦野只觉得那声音一下下敲在自己心尖上,忍不住伸出手臂,将人半搂进怀里。陈小禾像是被烫到般猛地一颤,瞬间闪避开去。

秦野立即松开了手,指尖在空中无措地停顿了一瞬,转而轻轻拍抚他的后背。这一次,陈小禾没有再躲,只是单薄的肩膀仍在微微发抖。

下山的路格外漫长。阳光透过光秃的枝桠洒下来,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进师徒三人沉郁的心。

陈小禾垂着头,视线落在自己鞋尖上;秦野则频频侧目,担忧的目光流连在身旁人苍白的侧脸。关文山从后视镜里看着两个失魂落魄的徒弟,只当他们还沉浸在陈德发离去的悲伤中。

到了剧场门口,关文山停下车,转身对后座两人道:“别进屋了,出去转转吧。年轻人,该去有阳光的地方走走。”不等他们回应,他便挥挥手,“去吧去吧,散散心再回来。”

车子绝尘而去,留下两人站在清冷的街边,面面相觑。

陈小禾的眼圈还红肿着,像抹了胭脂。秦野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摩挲他微烫的眼尾。常年练功的手指并不细腻,略带薄茧的指尖抚过柔嫩的肌肤,引得陈小禾不由向后缩了缩。

见他又要躲避,秦野心头一紧,索性将人整个搂进怀里。陈小禾顿时慌了,低声急道:“师哥!这是在大街上!”

“大街上怎么了?”秦野语气里带着不满,手臂却收得更紧,“我抱抱自己师弟,谁管得着?”

“师哥,你快放开……”陈小禾的声音里带上一丝哭腔,秦野这才不情愿地松了手。他看着眼前的人,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写满了惶恐,让他的心揪作一团。

忽然,秦野想起一个地方。他拉起陈小禾的手,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报出一个地名。

车内空间逼仄,陈小禾一上车就缩到最里边,靠着车窗看外面流动的街景。秦野刚靠过去,他就往里缩一点,像只受惊的蜗牛。秦野无奈,只得坐回原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身边人。

出租车最终停在郊区的一片废弃厂区。陈小禾认出了这里,春天时,师哥就是在这里给他过了十七岁生日,他们一起看了日出。

付完车费,秦野再次牵起陈小禾的手,引着他往里面走。或许是因为到了无人的地方,陈小禾这次没有挣脱,任由师哥带着他穿过破旧的厂房。

顶楼天台上积了厚厚的雪,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秦野走在前面,小心地为身后的人踏出一条路。直到站在天台边缘,望着远处被积雪覆盖的荒原,秦野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坚定:“小禾,你在怕什么?”

他没有看陈小禾,而是专注地目视前方,仿佛在对着远山发问。

陈小禾被这突然的发问惊得心头一跳,声音有些发虚:“师哥,我们不要在师父面前……”他没再说下去,相信秦野会明白。

果然,秦野转过身来,目光如炬:“我们没偷没抢,堂堂正正。小禾,你不要害怕。陈爷爷的事是那个时代的悲剧,现在不一样了。”

陈小禾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师哥总是能一眼看穿他的心事,这个认知让他心头一暖。可对于秦野的话,他仍抱有疑虑:“现在也不是完全……”

话未说完,秦野已经双手捧起他的脸。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爱意,几乎要溢出来。

他轻轻碰了碰陈小禾的嘴唇,像一个郑重的誓言:“记住了,陈小禾。无论何时何地,发生什么事情,师哥都不会抛下你。有困难咱俩一起闯,有快乐要一起分享,谁也不许退缩,记住了吗?”

听着崔秀兰讲述往事时,陈小禾内心除了难过,更多的是恐惧。他怕师父知道后会拆散他们,怕在大街上亲近会招来辱骂,怕那些异样的眼光和指指点点。种种担忧如潮水般涌来,让他只能刻意躲避师哥的触碰。

但此刻,看着秦野眼中燃烧的坚定火焰,陈小禾仿佛重新获得了勇气。师哥的每一句话都深深烙进他的心里,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要再松开这只手。

秦野的目光柔软下来,他知道陈小禾的担忧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消除的。他可以无所畏惧,但陈小禾还需要时间。于是他放缓语气,细心说道:“在别人面前,我们尽量注意。但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就不要有这么多顾忌,好不好?”

陈小禾用力点头,秦野又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酥麻的触感从唇瓣蔓延开来,一直甜到心里。

原本秦野想带陈小禾看日落,但这个季节站在这里吹冷风,实在是对冬天的不尊重。两人稍作停留后便决定回去。

路过商业街时,秦野突然喊司机停车。街边的路灯已经亮起,在积雪的路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新世纪通讯”的霓虹招牌在寒气中滋滋闪烁,玻璃门上凝结着薄薄的水汽。

推开店门,暖风裹着电子产品的特殊气味扑面而来。秦野径直走到柜台前,声音清晰地问:“帅哥,诺基亚8210有货吗?”

店员抬起头,笑着打量眼前两个年轻人:“有货,昨天刚到的。要看看真机吗?”

秦野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身边的陈小禾。只见那双还带着红晕的眼睛微微睁大,流露出惊讶与不解。秦野在柜台下悄悄握住他的手,指尖在他掌心轻轻划了一下。

诺基亚8210被店员取出,银灰色的外壳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秦野接过手机,熟练地推开电池后盖,检查着内部的做工。

“这款现在卖得挺好,”店员介绍道,“超薄设计!”

秦野将手机递给陈小禾:“试试手感。”

陈小禾迟疑地接过,指尖小心翼翼地触摸着键盘。手机比他想象的要轻,握在手里刚好合适。

“喜欢吗?”秦野轻声问,目光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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