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ter 7

男人恶毒的咒骂犹在耳边,只是声音越发微弱。

四周重归死寂,除了如雷心跳,苏忻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地牢太冷,冷到牙关在不受控地轻轻打战。

他垂眸,看冬雪般的手上溅满星点血迹,还带着人体的温度,像是男人死前的咒怨,滚烫的几乎要将皮肤灼伤。

——他杀人了。

男人被他狠狠摁在墙上,脖子被轻易扼制;或许是内脏尽碎的缘故,男人呕出大口大口鲜血,将苏忻干净纯白的衣摆浸上血色。

须臾之间,男人再无气息。

“苏公子,一盏茶的时间到了,敢问公子您——!!!”

迟迟不见人出来,统领只得低垂着眸,大着胆子弓腰走上前,人还没进尽头牢房,就被地上猩红的血迹震惊。

地上的男人一动不动,连胸口都再无起伏,无疑已是一具死尸。

面前的苏忻瘦弱如薄纸,摇摇欲坠。

听见声音,他缓缓转过身,神情淡漠地瞥了眼统领,自然垂落的左手指尖,有几滴血珠将落未落。

甚至连右下眼角的位置,都溅上一抹诡异的红;艳丽欲滴,让苏忻本就深邃的五官,添上几分惊艳的姝丽。

——像是来自深渊地狱的鬼,夺人心智,噬人心魄。

看着苏忻,统领有一瞬的恍惚。

“他死了。”下一刻,对方冰冷如霜的声音,又让统领立刻回神。

顿了顿,像是在自言自语,苏忻接着道:

“.......是我杀的。”

苏忻将手放在净手的铁盆中,里面是特意备的温水。

看青年心不在焉地随意清洗两下,统领心中不安感越发不安。

方才是他亲自在外把守,虽说听不清苏忻说话,男人临死前疯癫般的唾骂,他却模糊听到几字。

斗兽场那晚的刺客、他亲手射杀的男孩,甚至刚死在牢中的男子,都对苏忻恨之入骨;即便是飞蛾扑火的送死,他们都在所不惜。

这之间,究竟是怎样血淋淋的过往?

将苏忻恭送到大门前,统领终于忍不住抬头,再看一眼身边缄默无言的青年。

关于苏忻的身份,宫中向来众说纷纭。

他是陛下重返京城时,一同带回来的,之后便一直待在宫中,从未离开深宫半步。

至于他从哪里来,同陛下如何关系,没有任何人知道。

起初,见他脖子上总带着囚犯的环锁,所有人只拿他当陛下的男宠;

直到几次在宴会中,苏忻直呼秦旌姓名、甚至敢兵刃相见,众人才恍然大悟,这人在秦旌心中与众不同的地位。

今年晚秋格外的冷,枯叶争先恐后地凋零飘落,在冷冽寒风中,多添几分萧索。

飒飒寒风中,苏忻一身白衣更显羸弱,眉眼中是化不开的冰霜。

独身站在瑟瑟秋凉间,毫无生气的躯壳下,是与年龄严重不符的苍凉与落寞。

不知为何,统领忽地想起家中弟弟,同苏忻相仿的年纪,却只会吊儿郎当地摸鱼爬树,壮的同牛一般,整日没心没肺地傻笑。

“苏公子,小的还有公事在身,只能送您到这儿了。”

心下一软,统领看着苏忻竟然心生怜意,接着道:“您的人,已经在那边候着了。”

......他的人?

神思归位,苏忻看着不远处一脸焦灼的琇筝,不由得眉心微蹙。

他今日有意独自前来,更不曾吩咐过琇筝在此等候。

琇筝神情焦灼,手中拿着厚厚羊绒披风,见苏忻出来,立刻小跑着迎上去。

见人身形不稳,琇筝抬手要搀,却被苏忻侧身躲开。

披风遮挡刺骨凉风,冻僵四肢有了知觉;苏忻垂眸,静看琇筝额上汗滴滑落。

她是一路跑着来的,才会在秋末时分生出这样多的汗。

可她若是一路悄悄跟来的,他为何毫无察觉?

若是找不到他人匆忙赶来的,又怎么知道他在这——

撕心裂肺的痛鸣打断思绪。

这种人被逼到绝境时的尖叫,愤恨与绝望交杂,苏忻再熟悉不过。

他甚至还能回忆起,半柱香前,那个男人是如何在嘶吼中,死在他手里。

巨大天牢背后,便是用鲜血砌成的行刑场。

几乎是下意识的,苏忻转头便朝声源处疾走。

“诶!苏、苏公子!您不能去啊!!!”

晚了,一切都晚了。

青年举步如飞,衣摆扬起,在沉默窒息的黑色建筑中,像是隆冬纷飞飘雪,抓不住,更留不住。

干燥寒凉的秋末,站在行刑场硕大而醒目的蒸笼旁,苏忻看着面前熊熊烈火,看木炭烧起热浪,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在顷刻间冰冻停滞。

平日用来蒸饭做食的器皿,在放大数十倍后,就变成杀人最好的容器。

滚红黑炭将大瓮烫成赤红,沸腾滚水自底部源源不断升起气泡,在水面炸开,在痛苦嚎叫的人身边炸开。

也同样在苏忻脑海中炸开。

水蒸气排开周遭空气,皮肤烧成滚红,无法呼吸的笼中人,绝望而无力挣扎着。

他们忍着喉中灼烧的锥心刺痛,痛苦地大张着口,却不得一丝空气。

缺氧中失去神志的人们,开始用指甲划烂面庞手臂,留下一道道骇人血痕。

苏忻看的一清二楚,这些人的侧脖颈上,无一没有那个图案。

猝不及防地,蒸笼边缘有人突然停下尖叫,视线落在贸然闯入的苏忻身上,动作一顿。

然后疯癫似的,哪怕掌心被蒸笼边缘生生烫掉一块血肉,也不管不顾地,一定要爬出这牢笼。

不只那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人,如同丧尸过境般齐齐朝苏忻这边涌,一时引起不小的骚动。

脚上仿佛钉了百斤重的铁钉,苏忻定定站在原地,动弹不得,透骨的风吹的刺痛他的双眼。

这些人眼中强烈而浓烈的憎恶,其中对他的怨恨,那样纯粹,又那样刻骨铭心。

仿佛有人手握一把尖刀,在他每一寸白骨上,甚至连骨缝都不肯放过,一笔一画地,细细刻画上这些人的怨恨,和他忘却在过往的罪恶。

“你害死你的汉人娘亲还不够,现在又害死了你的父王长兄,甚至整个部落——”

死去男人的怒骂声在耳边响起。

不,不仅是他。

“这个人就是灾星!他会害死我们所有人!”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对!杀了他!”

脑海中纷杂交错响起声音,熟悉到令人背脊发寒,一字一句,在苏忻耳边嗡嗡不停。

羸弱不堪的身体好似经年未修的旧器,每处都是破损,每处都在叫嚣着钝痛。

.......不是他。

耳边嗡鸣不停滞止,苏忻支持不住,痛的弯下腰,眼前模糊一片,喘息越发困难。

空气又烫又凉,滚热的将喉咙灼烧,痛地他喊不出声;吸入肺中却冰冷如霜,将流淌血液冰封尘封,让他无力站起。

不对。

不对!

他没想过害任何人!他只是、他只是......

“......别吵!”

“苏忻!”

身体悬空一轻,苏忻视线朦胧不清,感觉自己被人打横抱起。

熟悉无比的龙诞香强势窜入鼻中,香气是危险的诱惑,竟让他难得清醒几分。

......这个时间,秦旌不应该在上早朝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怀中青年剧烈颤抖,像是陷入过往回忆无法脱身,双眸失焦,神情痛苦。

露出的一节颈骨突出,骨感极重,隔着厚重披风,抱着依旧轻的硌手。

太瘦了。

瘦到他几乎要抓不住他了。

秦旌眸中阴翳大盛,五指收紧,手背青筋根根突起。

眼中混沌逐渐清明,苏忻突然开始剧烈地咳嗽,如玉般葱白指尖紧攥着脖子上的环锁,呼吸不畅,面色涌上潮红。

单手将人稳稳抱住,秦旌利落将苏忻脖子上的环锁解开,冷声高喝:“齐风,太医何时——”

话音未落,领口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紧紧捉住。

力道微弱,却轻易将秦旌向下一拽。

鼻尖划过冷冽清淡的花香,带着淡淡药味的苦涩。

瞳孔微缩,秦旌垂眸,对上苏忻水光潋滟的黑眸。

上扬眼尾通红,泛着一层水汽,让苏忻本就极好看的黑眸,映衬的愈发明亮透澈。

青年深深望进他眼底,左手发狠用着力气,抬起的右手绕过他脖颈,尽其所能的拉近两人的距离,作出迫不及待要将他环抱的姿势。

呼吸颤抖滚烫,尽数落在颈侧,秦旌呼吸一滞。

眼前寒光一闪,齐风吼声响起的同一瞬,秦旌眼睁睁地看着苏忻高举匕首。

停顿一瞬后,又脱力地松开五指。

那匕首锋利尖锐,刀柄有梨花图案装饰,银色刀背倒映着苏忻脖子上的刺青。

——清晰到刺眼。

随着刀刃重重坠地的清脆一声,像是终于达成目的,苏忻体力不支,在他怀中昏死过去。

-

苏忻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梦里他总能听见一道无忧无虑的笑声,声线十分熟悉。

——那就是他的声音。

“阿彻阿彻,”梦里的他总笑着,眉眼弯弯,眉眼之间满是肆意的快活。

得不到回应,他仍喋喋不休地和床上的人说话,“等你伤好了,我们一起去中原看梨花吧?”

床上的人长着同秦旌一模一样的脸,只是眼中神情柔和,不见一丝戾气。

沉默片刻,秦旌轻声问他:“你父王兄长会同意么。”

“也是,他们从不让我出去,说我一定会被人骗的家都认不得。”

苦哈哈着脸,他浅尝一口熬好的药汁,确认不烫才再递给秦旌,亮晶晶的双眸只黯然一瞬,又立即明亮起来。

“不止父王长兄,族中大家都小瞧我呢,说我就该一辈子待在族里。”

喉中轻哼一声,他微微撅着嘴:“这次我偏要偷偷溜走,几天后长了见识再回来,让大家知道我才不像他们说的那样蠢傻。”

话完,他不服气地斜了秦旌一眼:“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话毕还不忘举起拳头,神气地假意威胁。

秦旌被逗笑,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笑意。

他惊讶地轻呼一声,心中欢喜明晃晃地写在脸上:“阿彻,我们认识这么多天,我总算见你笑一次了!”

双手食指停在秦旌两侧唇角,他很轻地用力,摆出一个笑容。

皱眉观赏片刻,他毫无征兆地凑近,在对方猝然停滞的呼吸中,倏地歪头一笑。

幼兽般的圆眼澄澈,他像是一只年幼的小狐狸,狡黠地笑着:“阿彻,你笑起来可真好看。”

“是我见过的所有人里面,最好看的。”

片刻缄默后,床上的人突然偏过头,极不自然地,闷闷咳了一声。

他立马慌乱起来,手足无措地爬过去:“阿彻你怎么咳嗽了?是不是伤口裂开了?还有,你耳朵也突然好红——”

“我没事!”他忧心地直接四肢并用爬上床,秦旌一再后退,牙根咬的极紧,像是在极力隐忍着。

两人散落床边的发丝交缠交错,秦旌忍无可忍:“苏忻!你、你......你别再靠近了。”

手脚上的动作一顿,他不接地抬眸定定看着秦旌,纯净的眼神写满了受伤。

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摇晃竖起的尾巴慢慢垂下,委屈巴巴的。

“乖一点。”

僵硬地抬手,秦旌动作生疏,揉了揉他的发顶,轻声唤着他的名字:“苏忻,你有想过留在中原吗?”

“和我一起。”

对方掌心温热,他舒服地无意识轻蹭两下,“唔”了一声:“可我中原话说得不好,还不会写字,到时候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无妨,我可以教你。”

“好!那等你和兄长的病都好一些,我们就去中原!”

说着他又甜甜笑起来,眼中满是对未来的美好期待:“阿彻,倒时候你要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哦,我要和你的字写的一样好。”

“好。”

“你可不许骗我哦,我这个人可小心眼了,你现在答应我,若以后负了我,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好。”

“只要你还信我,我便永远不会骗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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