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禁军那边方才来报,说昨天内场的孩子因为私自逃跑,已就地处决。”
旭日东升,金灿色的晨光洒落,清幽殿外,秦旌目光幽深:“嗯。”
“北边也来了消息,”齐风双手将信封呈上,垂眸恭敬道,“说这几日出城巡逻时,发现了巫族活动的迹象。”
“将人尽数捉捕后,却唯独不见巫族组长的人影,”语气一顿,齐风接着道:“再加上这几日边境躁动——”
“忽必哲,应该还活着。”
“继续找,”眼中满是阴翳与戾气,秦旌声如寒霜,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站在大殿长廊,隔着青竹卷帘,秦旌还能隐约瞧见,重新在床上躺下的苏忻。
一动不动,青年背对着他,身体略微蜷缩着,厚重被褥也难挡他的瘦弱不堪。
方才替他包扎时,单薄的里衣下,是凸出的两块蝴蝶骨,清晰可见。
从前从未觉得苏忻消瘦,刚刚在殿中,秦旌却突然意识到了他的单薄与脆弱。
还有他眼底的冷漠与厌恶,都像手中那把利刃,毫不犹豫地,一刀狠狠插在心口。
“齐风,”遥遥望着苏忻背影,秦旌淡淡道,“苏忻进宫之后,是不是再不曾笑过。”
“属下不知。”低首垂眸,齐风保持着最初的姿势,面无表情地认真道:
“属下只知道,若陛下当时不那样做,苏公子绝活不到今日。”
自十岁在死人堆中被救起,齐风就深知他欠秦旌一条命。
苏忻的事他无权评价,但他知道,人要先活着,才有爱恨嗔痴的能力。
人若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所有的爱恋与仇恨,都会随着生命的离去,一并消失不见。
“只是属下有一点不懂。”
齐风顿了顿,不解地问出口:“陛下究竟是希望苏公子恢复记忆,还是希望他永远想不起过往。”
良久的沉默。
掌心是苏忻为他包扎用的手帕,上面沾染着他的血迹,将帕子上的梨花浸染。
其实这帕子在很早以前,就被他血染红过了。
“.......阿彻你不许嫌我包的难看哦,否则我可就要生气了。”
音质清润,尾音俏皮而欢快地上扬,十六岁的苏忻很是爱笑,说话时,眉眼总不自觉地弯成半弧。
初秋时分暑气未散,好动的青年怕热地卷起衣袖,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在破旧无人的木屋里,替他包扎伤口。
笨拙却认真。
秦旌中了二皇子的诡计,受了重伤被逼至边境,最终支持不住在河边倒下。
顺着湍急的河流被冲下,被出门骑马的苏忻救起;为了不被他的族人发现,苏忻只能让秦旌在只有他知道的木屋养伤,每日为秦旌送饭上药。
直至今日,秦旌依旧清晰记得,一睁眼时,苏忻望着他的那双眼睛。
不含一丝杂质,只是深深的担忧与焦急。
干净而温热,好看的不像话。
那是秦旌一生所见过的,最好看的眼睛。
“阿彻阿彻,”那间破败的小屋内,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叫着秦旌的小名,苏忻中原话说的并不标准。
双手托腮,青年在他身边蹲下,亮晶晶的双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眼中满是盈盈笑意:
“等你伤好了,我们能一起去中原看看梨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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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公子,恕属下只能给您一盏茶的时间。”
昏暗地牢内,统领毕恭毕敬站在苏忻身后,将人请到地牢最下一层,心中不安感越发强烈。
若不是苏忻正好撞见那小孩逃走,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同意苏忻审问的要求。
暗无天日的地牢底层里,只关押着一名死囚。
一名本该死于清晨、却被苏忻要求提审的死囚。
“人就在最里面,您一直直走就能瞧见。”
万分紧张地来回搓手,统领笑地讨好:“苏公子放心,这一层都无人把手,决不会有人偷听。”
苏忻侧目扫了统领一眼,示意他带路。
“那、那小的一盏茶后再来。”
腥臭冲天的地牢底层阴暗湿冷,死亡的腐烂味令人作呕,寒风顺着墙缝钻进来,落在身上背脊一凉。
脚步声清晰可闻,苏忻在直道尽头停下脚步,隔着铁栏,垂眸静看角落里,苟延残喘的男人。
男人死尸一般躺在角落的枯草上,遍体鳞伤,浑身上下找不出一处完好,伤口血肉模糊,深可见骨。
紊乱粗重的喘息压抑,苏忻推开铁门,视线落在男人脖子上的痕迹,眼神一沉。
昨日苏忻便注意到,那个试图刺杀他的男人死亡后,面前这个男子的反应最为激烈。
果然,这人的右侧脖颈上,也有一模一样的图腾。
昏迷中感到有人停在面前,濒死的男人艰难睁开眼,失神双眸艰难聚焦。
苏忻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中不悲不喜。
男人迷朦双眸瞬间被怒火卷席。
就是面前这个人,害的所有人妻离子散,命丧黄泉。
现在,终于轮到他迎接死亡。
“......苏忻,”男人咳出一口黑血,恶狠狠地盯着苏忻,“叛徒终究不得好死。”
对方只是静静望着他,眼神不能再平静:“你认得我。”
认识他?
“苏忻,到我死,哪怕化成灰,我都认识你!”
鲜血将草堆浸红,男人死死地盯着苏忻,看到他脖子上的锁链,忽然大笑出声:
“苏忻,我原以为你做了中原人的走狗,日子会比原先好过些。”
男人手脚筋被挑断,疼的叫人痛不欲生。
双手扣着地,指缝间满是沾了血的泥土,男人狂笑着地嘲讽道:“可走狗,永远是走狗。”
苏忻静静看着他发疯,口中流利说着并非中原的语言:“说我是叛徒,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
猖狂大笑着,男人嗑出血沫,喷溅一身:“要不是你莫名其妙地救了个中原人回来,还拼死不让大王杀他,我忽必一族会被赶尽杀绝?”
艰难抬头,男人抬头,看着始终无动于衷的苏忻。
哪怕是在最是肮脏臭恶的地牢,依旧是一身纯净素淡的白;若是离得近些,甚至还能闻到清淡的花香气。
男人心中陡然烧起一阵怒火。
凭什么?
凭什么在所有人都流离失所、抱头鼠窜的只为保命时,这个人却能干干净、毫发无损地站在这里?
“苏忻,你已经是二王子了,要什么没有!”
带着对苏忻的怨恨、对即将到来死亡的恐惧,男人终于崩溃地激动出声。
他扣着地砖缝隙,一点一点向前爬,口中咒怨着:“你这种走狗就该下地狱!”
“就活该被那中原皇帝玩弄至死!”
冷眼听着男人叫着他的名字,大喊着恶毒无比的诅咒,苏忻不为所动,身体里的血一点一点冷下来。
长袖下的手细微发着抖,五指惨白,苏忻面色如霜,冷冷开口道:
“若真如你所说,我作为一族的王子,要什么有什么,为何最是鄙视汉人的忽必一族,却给我冠以中原人的姓?”
男子愣了一下,再度狂笑起来。
同方才不同,这次他是发自内心的开怀大笑。
语气带着点怜悯,男人面带鄙视地嘲讽出声:“你说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你不配!”
“你就是个灾星!就不该出生在这世间的扫把星!”
“你害死你的汉人娘亲还不够,现在又害死了你的父王长兄,甚至整个部落——”
“住嘴!”
“反正我要死了。”身体一轻,男人破偶般被轻易拎起,后背狠狠撞在石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哇的呕出一大滩血,他终于将苏忻一尘不染的白衣溅上斑驳血迹。
看着触目惊心的血迹,男人心满意足地勾唇一笑,眼中倒映着苏忻脸上病态的潮红,笑的愈发越发恶毒。
半晌后,男人一字一句缓缓开口,笑着下了最怨毒的诅咒:
“苏忻,我诅咒你这一辈子——”
“求而不得,舍而不能,得而不惜。”
”求而不得,舍而不能,得而不惜“引用自《仓央嘉措诗歌全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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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Chapter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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