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整晚,苏忻梦中都是那孩子死前的模样。
男孩清澈透亮的黑眸静静望着他,一次又一次,平静地开口问他:
“他们说,是你害死的所有人。”
“那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呢。”
“苏忻,你看到了吗,”童音戛然而止,阴冷的男声取而代之,“乱葬岗的所有死尸,都是因为你呢。”
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轻飘飘的:“你猜猜,这次又会因为你,死多少人呢。”
“......!”
长睫剧烈颤动,梦中惊醒,苏忻猛然坐起身,单薄内衬紧贴着冷汗浸湿的后背,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
......梦中说话的人,究竟是谁?
清晨第一缕光落在床角,余光扫过暗处一抹人影。
苏忻眼中一暗,本能地摸出枕头下的匕首,毫不犹豫地抽刀挥去。
看清对方面容时,紧锁的眉头皱紧,绷直背脊却悄然放松:“......秦旌?”
直到开口,苏忻才听清自己话中浓浓哭腔,不由得微微一愣。
隐没在黑暗的人靠近,光影落在半边喜怒难辨的脸,勾勒着秦旌刀削般凌厉的轮廓。
苏忻的尖刀就停在脖颈一寸之外,秦旌却熟视无睹地抬手,温热指腹,拭去青年脸上的泪痕。
他向来睡得很浅,往往都是秦旌前脚刚踏入殿内,床上熟睡的人就会醒来。
今日秦旌甚至已经坐在床边,苏忻依旧沉沉睡着,眉头紧皱,似乎被梦魇所困。
纤细清瘦的青年,微微蜷缩着身体,羽鸦般的黑睫不安的抖动着。
他在梦中哭的厉害,泪意将软枕沾湿大片。
整个人脆弱的不像话,仿佛只轻轻一碰就会碎散,消失不见。
脸上的泪还是温热的,或许是才醒还懵懂着,苏忻并未闪躲,任由着他将泪痕擦净。
秦旌出声问他:“你哭什么。”
“与你无关,”再次披上冷漠的外甲,苏忻放下手臂,垂眸,视线在他受伤的手背停留,然后神情淡漠的冷冷开口,
“包扎成这样,手帕沾了血粘连在伤口上,你也不知道疼。”
一贯硬邦邦的冷硬口吻,仿佛他手背上的伤,不是他包扎的一样。
才睡醒的苏忻还懵懂着,神情微凉,语气中的关切却忘了遮掩。
“知道疼。”眼底闪过难以察觉的笑意,秦旌自己都不曾察觉,
“所以孤来找你换。”
解开手帕系上的结,血迹将帕子上的梨花刺绣染成血红;苏忻不甚耐烦,将帕子放在一旁,漠然道:“我这里没有细布——”
修长的手递来一卷包扎的细布,放在他掌心。
......秦旌竟然自己带了包扎用的细布。
深吸口气,苏忻终究没有发作;那把匕首有多锋利,他再清楚不过,不论如何,秦旌昨日确确实实替他挡下一刀。
他不喜欢亏欠别人。
哪怕对方是秦旌。
秦旌手背上伤的不轻,伤口又反复裂开过;苏忻不善包扎,昨天情急之下包的稀烂,现在也只不过是烂上精修。
即便如此,他依旧包的认真;随意将长发拢到一边,苏忻细长白皙的手指摊开细布,微微垂眸,长睫在眼睑打下浅浅阴影。
仔细专注的样子淡化眸中凉意,晨光熹微,落在苏忻侧脸的阳光,将利落的轮廓线柔化,整个人看上去倏地柔和起来。
空旷大殿内,只听秦旌突然沉沉地低笑一声。
看着杂乱无章的包法,他抬手在苏忻发顶揉了一把,抚平微微翘起的发梢:
“孤不是教过你么,怎么还是这样笨手笨脚的。”
无可奈何的语气中,竟能听出一丝宠溺。
低着头的苏忻动作一僵。
从前秦旌总爱这样揉他的头发,弄乱之后,也不让一旁侍候的奴仆帮忙,偏要亲自替苏忻梳好。
日复一日,哪怕次次梳的杂乱无章,秦旌不厌其烦。
苏忻虽随性,也不愿整日顶着乱糟糟的发型;那时他总嫌秦旌手艺不好,瘾又大,不许人帮忙就算了,梳发时铜镜也不照看一眼。
.....在他有限的记忆中,他从未在任何一间大殿房中,甚至整座皇宫,见过一枚铜镜。
刻意地像是在有意隐瞒什么。
视线在殿内环视一圈,苏忻包扎的动作慢慢停下来,脑海中忽地,响起昨夜统领同他说的话:
“这个族的所有人,脖子上都会有这个图腾。”
一瞬的恍惚中,秦旌的声音打断思绪,沉稳低哑:“孤可以答应你,放了那孩子。”
片刻后,苏忻听见自己轻声问道:“......为什么?”
“苏忻,孤不喜欢你哭。”秦旌的身影占满所有视线,他深深望进苏忻眼中,眼底盛烈的情绪让人无法忽略,
“孤可以放了他,但前提是孤会废去他的四肢,将他永生囚禁在地牢。”
.......留那男孩一命么。
可他已经死了。
就在他问出“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之后,轻易被人一箭射杀,然后死在他面前。
“永无天日的囚禁,这和杀了他又有什么区别。”
抬眸对上秦旌黝黑双眸,贴在脖子上的环锁格外难受,苏忻清沉的声音干哑。
他甚至已经分不清,胸腔中的怒火究竟是为了谁:“秦旌,在你眼里,这样也算做‘活着’吗?”
“苏忻,这世间难得从来都不是杀人。”
秦旌低低地唤着他的名字,眼中温情一闪而逝:“而是如何给活着的人一个交代。”
给活着的人一个交代?
说的是谁?是他吗?
“那为什么要给我戴这个。”
声线清冷如霜,苏忻用力扯着环锁链,手上发了狠,白皙修长的脖颈被勒出红印:“画上那个人,脖子这里是不是也有图腾?就和那个孩子一样?”
那些死去的人认得他的脸,大喊着他是害死所有人的“叛徒”。
而秦旌执意要杀尽忽必一族,连杀死老弱幼童都要大摆宴席,却独独将他囚禁在这深宫。
用这拴狗一般的锁链,将他困在一方之地;更一次又一次骗他,说是秦旌救了他一命。
是这样吗?
秦旌眼皮狠狠一跳,伸手去抓苏忻双手:“孤说过,不要再提起——”
“秦旌,”苏忻冷冷打断,呼吸急促,病弱的身体像是摇摇欲坠的残叶,“我和那个人,究竟有多像?”
还是他与画上少年,本就是一人?
沉默片刻,秦旌抓着苏忻的手脱了力,直视的灼灼眼神黯然一瞬,沉沉开口:
“除了脸,无一相同。”
指尖锥心一痛,环锁的锁扣处在拉扯中划破破肉,苏忻满不在乎地垂下手,眼底划过了然的怆然。
片刻后,情绪收敛,只剩淡淡一句:
“那你该清醒,我不是那个人。”
“否则,我定将你千刀万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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