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明歌沉凝的目光落在她手心上静静躺着的一片青叶上，随即开口道：“不要了。”

她声音略冷，再伴随着冷风呼过，便显得整个人更加凉薄了。

褚明歌呼吸都不自觉屏住了，她静静等待着对面女人的回答。她默默注视着她那微微垂下的、好似一把小扇子的睫羽，神思不知不觉都飘向九霄云外去了。

可是，凌霜没有说什么，想象中女子该有的清冷声音也并没有传来。

她只是同样注视着她，然后轻轻一拂手，那一片长窄的青竹叶便就这样随风而落下了，辗辗转转，好似昭示着什么道理。

叶落之漫长，就好似与她相对立的这秋夜。

辗辗转转，飘飘扬扬，才消失在她的视线。

褚明歌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生出了错觉，她好像看见眼前这位冷血无情的女人眼眸弯了弯，就连看向她的目光中都夹带了点笑意。

一定是自己饿昏了头了。

凌霜怎么会对着一个与她素不相识的普通凡尘女孩展露笑容。

想罢，等到褚明歌回过神来时，那人的衣袂已经自她的腰际轻擦而过了。只余流连在鼻间的那半抹幽香。

褚明歌转过头去看，已经见不到她的脸庞了。

凌霜此时已然全将身转过了过去，目光也仅仅是在前方悠长的小径上了。

褚明歌见那窈窕纤细的身姿和那一头散下的、仅系了一条红绳的如瀑青丝，只觉得自己的心都漏了半拍。

不过这瞬间的悸动还未落定生根，便又被什么自宿命开始，就带有魔咒给硬生生抹掉了。

随即，宁千山的话也渐渐在她耳边回响了起来。

“杀了凌霜……”

“杀了凌霜……”

“杀了凌霜……”

三道声音交叠在一起，一次次地、如同魔音一样的回荡在她的脑海之中。

一道是这次夜中，宁千山向她提的要求。

一道是三年前死于凌霜剑下的自己发出的最后的渴求。

就是那样一道轻飘飘的、自死去前瞬间飘过的思绪，紧紧抓住了她的心，让她甘愿在这世为此去付出。

一道便是如今饱含着恨意的自己。

三道声音一遍遍催促着她心底那颗仇恨的种子，催促着它的长大。等到恶果结成，凌霜是不是也会以命来偿了？

清冽的夜风袭来，伴着令人沉醉的花香扑面而来。褚明歌睁开眼时，只发现自己心跳如雷，目眩神迷。

她站在原地良久，等到那股眩晕感消失后才向那边的光亮处走去。

——

会客堂中歌舞升平，笙歌妙舞的一片。

褚明歌站在院外，朝里一眼就望见了那端坐在高位右侧的女子。

褚雄坐在最中间的宝坐上，凌霜就被安排在了他的侧边。

而下方坐着的则是清一色的穿着月白长袍的剑陵光宗弟子。

褚明歌等到自己平静下来，调整好了呼吸，才向内走去。

她一走进，全部目光皆落在她身上。

似群星璀璨中的一轮月。

十六七岁的少女步履款款，红色的衣裙蹁跹而起，好似一朵盛开的妖娆莲花。她面上冷若冰霜，在众人眼中看来，就总是透着一股倨傲与高贵。

数道烛光随着少女轻盈的身姿掠过，都只是依次交错着在她脸上落下一道影痕。

褚明歌对周遭向她投来的众多视线都视若无睹，她一向都是这样，一向都是把自己端成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父亲。”

歌舞声还在继续，独属于少女清冽的嗓音却是打破嘈杂，清晰地传入到众人的耳朵中。

褚雄对女儿吸引来的众多目光感到骄傲，面上得意的表情并不加以掩饰 。

他的女儿生来就该这样瞩目。似万千星辰中最亮的一颗，似江南桥头那最惊艳的一瞥。褚雄是打心里的骄傲，恨不得将世界上的所有郎君都纳入自家女儿府下。

可……为何就是有人不为所动呢？

褚雄用目光偷偷打量了一下身旁端坐着的仙人。

这位掌门人好似从始至终都未正眼看过自己女儿一眼啊。

褚雄感到疑惑，最终得出来了个结论，或许他们修仙的，任何喜怒都总是不行于色吧。

褚雄收回打量的目光，对着自家女儿笑呵呵的安排落了座。

褚明歌就坐在凌霜的斜下方。

不过此时二人都已经表现不出任何刚刚相遇时候的神色了。

仿佛方才的相遇，就只是二人之间的秘密。

这个想法出来时，褚明歌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她和凌霜之间的相处、发展，怎么都变得越来越诡异了。

还是只是，真的是自己想得太多了而已？

褚明歌借着嘈杂热闹的场景，偷偷抬起眼皮来，跟着做贼一样的偷窥着上方女子的神情。也不知道为何，就是想要看看凌霜此时是什么样的表情。

毕竟，安国公府的乐师和舞女可都是皇城里出了名的大美女。她就不信，凌霜会一点所动都没有。

舞女腰肢扭动自如，好若游蛇，腰间的银饰相互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响音，好似发出的魔音在耳畔泠泠作响，勾着人的心魂。

凌霜果真对眼前的景象不为所动，她面容本就属于冷艳的那种类型，可就是把自己端成一副稳重又禁欲的姿态。她那上扬挑起的眼角，抿起的那两瓣鲜红薄唇，如水一般寡淡的目光……

褚明歌不知不觉间，盯她的容颜就已经盯得失了神。从她的五官再到她的发丝，她的衣物，以及她衣物下所隐隐透出的曼妙。

或许她盯的时间过于长了，那清冷禁欲的仙君，终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从而缓缓移过眼神来，清冽的目光与她来了个猝不及防的相撞。

褚明歌呼吸倏地一滞，表面上却是无比镇定从容地盯着她那双望向自己的眸。

明明身处于热闹景象之中，可为何此时却令她感到无比心慌与寒冷。

身坐高处的女子一脸的淡漠，眼中带着高高在上的漠视，可透过那漠视又有对众生的怜悯。

直到凌霜移开了目光，褚明歌才觉得自己又重新被释放回到这热闹场景之中。果然，强者仅仅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让他们这些没有法力的小卒感到全身不适。

褚明歌心底暗自松了口气，幸好凌霜一如既往的还是这个逼样子。不然自经历过亭中发生的那件事情后，她都一度怀疑是这女人将自己认出来了。

宴席还在继续，褚明歌悠悠饮了两口酒后，经门外呼来的冷风一吹，此时居然觉得有点脸热头晕了。

剑陵光宗的宗规一向严格，她就算再怎么叛逆，直到死前也还是一滴酒也未尝到过。倒也不是她能力不行到不能去搞到酒。

只是是剑陵光宗无人喜好嗜酒，大家也都是修的清静，自打她入宗门起，就根本就没酒这种东西出现在他们面前过。

她这个人对醉酒又没概念，更不感兴趣。所以说，今晚倒是她这两辈子以来，第一次尝到的酒这种新鲜事物了。

褚明歌单手撑起脑袋，浅浅合上了眼。仿佛耳畔一切吵闹的丝竹管弦人语，全与她无关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持续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多久，只知道迷迷糊糊间，褚雄终于发现了她的不对劲，然后叫来了她的丫鬟，让丫鬟一步一将她扶着出了这扇殿门。

“小姐，注意脚下。”着绿色衫子的丫鬟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的手臂，微微颤抖着声音说道。

“唔。”褚明歌发出了一声不满的轻哼，然后就此停住了脚步，呆呆站立着。少女高挑挺立的于夜色中身姿摇晃，好似下一秒就会朝后栽去一样，丫鬟伸手想要去扶她，却被她灵活地躲避开了。

“小姐……”丫鬟说话间，已然隐隐带了点哭腔，她朝向褚明歌双手悬停在半空，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要知道他们这位大小姐脾气古怪得很，褚明歌已经非常明确地拒绝过她了，要是她再贸然伸手过去的话，说不定她那双手就不仅仅是被拍掉这么简单了。

天地间一片迷蒙，褚明歌原本昏厥的头脑在扑面而来的冷风的洗涤下，短暂清醒了那么片刻。

少女眼眸像是江面潋滟的水波，清明中又隐藏着丝危光。

“我没什么大碍了，你先回去吧，我消消食再回来。”

此刻，眼前的少女眉眼又恢复成了以往的阴郁，吐出的话语也变得格外清晰了，丝毫不见方才醉时的样子。

丫鬟一愣，怔怔地望着她，似想从她那双黑黝黝的眼瞳中看出这番话语的真假来。

褚明歌见她还呆在原地，便不耐烦的蹙了蹙眉，本就端的威严的声音中又带了几分的呵斥的意味。

丫鬟见她隐隐有要发火的迹象，连连埋下头去行了个礼，然后就匆匆告退了。

褚明歌见她匆忙离去的背影，唇中便不自觉发出了轻蔑的一声嗤笑，那仅有的一丝笑容也仅仅是在少女精致冷漠的面容上维持了须臾，便不复存在似的再次被敛去。

红衣明艳的少女随即转身，整个人都湮没在那片夜色之中。

褚明歌在清醒了短短片刻之后，那股醉意又涌了上来。在虚浮着步子走了一段路后，褚明歌觉得自己实在是快要坚持不住了，就扶着面前的一根柱子停了下来。

鼻间有竹叶的清香拂过。

眼下漆黑寂静，一片“沙沙”声音好似飞鸟一样的从她耳畔掠过。

褚明歌站在原地好久，才慢半拍的抬起那迷蒙了的视线来。

她仔仔细细盯了几分钟，迟钝的大脑才反应出个所以然来。

居然又到了白天到过的那处亭子来。

而亭中好似坐立了一道人影。

那颀长优美的人影同着夜色一般着了一袭墨色，好似和这茫茫无尽的黑夜合为了一体。

叫她认得好生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