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自断羽翼

“御前侍郎王宗瑞,要被杀头了,这是真的。”

西市人潮密集,惧惮氛围里传出几声低沉议论。

“真要被杀头了?谁能杀他?”

“除了天家,还能有谁?”

“是皇子殿下。”

“这怎么可能,王家乃是皇子殿下母族,没有掌权之前,他为何要自断羽翼,是为了什么呀!真的只是为了一个陈夙,陈将军吗?”

“要我说,杀的好,皇子大义灭亲,为的是这朗朗乾坤,天地正义。”

“你太天真了,外戚肆无忌惮,不还是天家给喂养出来的,王氏世袭相位,王宗瑞深得帝王宠信,早如参天之木,我看此事,没有那么简单。”

“今日午时一到,便要行刑,我们且等着看他人头落地吧。”

“你们不觉得,是有人在暗中操控这一切吗,会不会与沈家有关?”

“话本子看多了吧,现实中谁能操控得了这些人物。”

“……”

刻意压低的语调戛然而止,众人聚目看去,不禁呆住,身着烟纱碧霞罗裙的少女犹如仙子,玉色织锦束住不堪一握的纤纤楚腰,仿若雪莲绽于晨露,翩然行处浮华落寞,令人不可逼视。

人群如过江之鲫,静默无声让开通道,空气凝固一霎。

“她是谁?”

“那是沈府的马车。”这才有人留意到停在不远处的豪华马车。

丫鬟拥护阮舒窈行去最前面,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观察行刑台,上面留下无数刀砍剑伐的痕迹,陈年污垢散发出洗不净的血腥味,像一张巨大屠宰板。

人流越来越多,高个子男人四周张望间神色激奋,忍不住喧哗一声:“他们来了。”

“押送犯人的官差来了。”

“让开。”

“让开。”

急促整齐的脚步声好似千军万马逼近。

囚笼里被铁链拴住的王宗瑞正闭目养神,这份闲逸之感丝毫没有死到临头的惊恐。很快,他被两名粗壮官差押解至刑场中央。

台上监斩官落座,铜鼎点燃长稥。

跪伏在地的王宗瑞缓缓掀起眼帘,视线对上最前排的阮舒窈,眼底笑意悚然。

她不禁娇躯一颤,纤手扶上丫鬟臂弯。

“看到了吗?王宗瑞,就要被处以斩刑。”

“真是老天开眼。”

“肃静。”一道冷冽视线掠过人群,监斩官张轩也注意到她,紧绷神色无意识温煦几分。

密密麻麻人潮簇集,生怕错过精彩画面,他们脸上或带着冷漠,好奇,仇恨,得意。

不知何处一颗鸡蛋砸上邢台,蛋液从王宗瑞额头淌下。

阮舒窈素来谨心,直觉阵阵阴寒侵散,仿佛在看不见的地方,有东西正在窥视这一切。

张轩左手辅置长袖,取出斩令郑重丢出,厉声道:“午时三刻已到,斩。”

“斩。”

身穿栗红色衣袍的刽子手,蓄力举起鬼头刀,刀刃在日头映照下,折射出刺目光晕,刀口向下砍去,刽子手的动作貌似被一股强韧力量放慢。

“铮。”

“铮。”

两道琴音响彻刑场,穿透力极强,听到琴音之人,无不耳鸣脑热。

阮舒窈张了张口,重重人影晃动里,蒙眼男子单手抱着古琴行来,他走得轻缓,仿是踏在音符之上,与刽子手正在下落的鬼头刀进行对抗。

三寸,两寸,阮舒窈看着鬼头刀离王宗瑞的脖颈越来越近,时间却似停滞般,投掷鸡蛋的妇人,右手还未及放下,直到人流躁动,高亢呼声策马袭来:“圣上赐免死金牌。”

“圣上赐免死金牌。”

王宗瑞直起身子,咔咔扭动有些酸麻的脑袋,好似挣脱稻草一般,身上铁链七零八散落下。

这让阮舒窈有些疑惑,官府的铁链莫不是豆腐渣做的?

这个疑惑并未在她脑子里停留太久,一柄寒剑从她身侧袭过,蒙面女子飞身刺向王宗瑞,那道熟悉的身影,是陈秀宛,现场大乱,百姓四散而逃。

阮舒窈并非习武之人,她想帮陈秀宛只能上邢台求助监斩官张轩,脚步刚迈出,手腕便被一股力量紧紧拽住。

转眸正对上眼蒙红布的男子。

“瞑野。”阮舒窈紧张得声音发颤。

“准备上去送死?”蒙眼男子手上力道松了松。

话音未落,陈秀宛和断成四五节的残剑重重摔下邢台,口吐鲜血,意识不清。

王宗瑞轻拍衣袖,眨眼间闪身至蒙眼男子身前,瞑野分明是瞎子,两人却似对视了一眼。

蒙眼男子背起古琴,沉身跪下,双手将一方帕举过头顶:“瞑野恭迎大人归府。”

王宗瑞接过帕子,擦净面颊粘液,搜寻目光看了一眼周遭,除了官府之人,只剩下正在搀扶女刺客的阮舒窈。

她们是一伙的,这很明显。

莫名的,张轩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大步流星行至王宗瑞身前,拱手道:“王大人,圣上赐免死金牌,你可以回府了。”

不远处踢踏马蹄声像是在催促什么,王宗瑞看向髹漆绘彩的贴金马车,其装饰繁复、极尽奢华,他视而不见般行至阮舒窈身前,音量极缓,确保眼前人听清:“你不是好奇密室吗?今夜三更到相府,我带你好好看看。”

待她回过神,王宗瑞已上了那辆漆身马车。

宽敞马车内铺置一层金丝绒,王宗瑞倚身靠坐软榻,笑不达眼:“呵呵,丞相大人亲自来了?”

“此番感受如何?”中年男人的声音随着车轱辘转动混杂难辨。

……

*

邢台前,张轩令人架起陈秀宛:“此人当众刺杀,需带回刑部严查。”

“张侍郎,可是担心王宗瑞问责?”阮舒窈问得直白。

“并非如此。”张轩想说他只是秉公办理,可转念觉得,实在没必要多此解释,微微颔首,以示别过。

眼看绯色官服男子离去,阮舒窈不由慌了一霎,声音轻哑:“张侍郎。”

按照张轩脾性,不会如现下这般驻足,他喜明静,厌恶纠葛,却还是耐住性子,认真去听小女郎接下来的话。

“恳请张侍郎,先送她回陈府医治。”

这一提醒,张轩立即反应过来,蒙面刺客是工部尚书陈柏军之女,她刺杀王宗瑞的原因,人尽皆知,伤重至此,又能带回去审什么呢!

万一这工部尚书的掌上明珠再有个差池,还真是不好交差,张轩自认不是诿责之人,淡淡道:“有劳沈二小姐同去。”

听到张轩相邀,她原该识相相随,甚至还想请张轩出手,寻一寻方才砸掷鸡蛋的妇人,那妇人必然难以预料,都上了断头台,王宗瑞竟然还能活。

她知王宗瑞睚眦必报,若有心发难,普通百姓无法自保。

可这些仅是她无端猜疑,实在不好宣之于口。

“晚些,我与兄长再去陈府探望。”

她拒绝的也很直白,毫无措辞。

不知为何,张轩反而笑了笑,转身打马离去。

阮舒窈也未耽搁,吩咐随从上街寻人。

马车晃晃悠悠穿过闹市,街上胶着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卖家禽走兽,山间野味,甚至还有穷苦丫头,这些人讨价还价谈得火热,想来王宗瑞之事尚未传开,她开始怀疑可是自己心思过重,脑海回荡王宗瑞挑衅的话语:“你不是好奇密室吗?今夜三更到相府,我带你好好看看。”

今夜三更要去相府吗?她闭了闭眼,轻揉太阳穴。

她想去,却不能去,在毫无把握之前,她不能犯险,心里这样想着,马车外传来丫鬟请示声:“二小姐,您瞧是不是那个人?”

阮舒窈撩开车帘,右侧神色慌张的妇人,脚下步子极快,后脚赶着前脚,几乎要与马车同行,她打量妇人一眼,被洗得泛白的蓝底麻衣还算洁净,身段丰腴,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手掌时不时摸向篮筐里的鸡蛋,因太过紧张专注,丫鬟唤了她几声亦未听见。

“这位嫂子。”

“拎鸡蛋的嫂子。”

妇人猛地抬头,仿是从沉寂思绪里被拽了出来,双手紧握篮筐边缘,面色更加慌乱:“啊,是……是在叫我吗?”

丫鬟简要说明原由,邀妇人去沈家暂避,妇人害怕不过,一路上哭诉命苦。七年前她与胞妹随父亲离乡,投奔与自己定有婚约的表兄,路上不太平,父亲突发旧疾,客死他乡。

她拖着年仅十岁的胞妹敲开表兄家门,自此留在云州城。

三年前,夫家发卖胞妹到大户人家做粗使丫头,没几月大户人家送来不菲白银和草席里冰冷的尸首。

她要去报官,夫家死活不从,她才知那大户人家,是丞相府,他们开罪不起。

说话间行至石台河边,马车再不好前行,妇人抹干眼泪,一步三回头向着自己家里赶去。

如今她家里有三个女娃,小的不到两岁。

那是一家香油铺子,门户极窄,若不是幌子招摇,很难叫人发现。

“慧慧,蓁蓁,娘回来了。”妇人颤音喊着。

“娘。”

“娘。”

除了冲出家的两个女娃外,屋内传出粗糙埋怨声:“杵在那里做甚,看看你生的赔钱货,哭哭哭,就知道哭,家里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娘,我帮你拿。”女娃五六岁,懂事地去接妇人手中篮筐。

男人黝黑发亮的手臂一把扯开女娃:“下贱坯子,学些下贱身段做什么?长大了还想学你娘一样,上赶着往人家送不成?老子的油底都让她抹头了,简直胜过那唱戏的……”

妇人面上红一霎白一霎,好几次张口却没发出任何声音,若依往常她是要吵闹一番,可今儿不知怎么的,像是格外想要维护些什么。

想给不远处的贵女郎,留个好印象。

终只是朝阮舒窈的方向勉强一笑,拉着女娃走入狭窄门户。

屋内争论声时大时小,更多的是推诿嗔怨。

阮舒窈收回视线,随手翻开一空和尚赠她的法经,手指摩挲过页边,教诲内化于心,仿是将周遭喧嚣隔绝出一片宁静之地。

细柳初黄,清风澜动,淡淡花香与草木清气流入车帘。

直到半个时辰后,前去敲门的丫鬟失声大叫:“啊~”

“杀人了,全都死了。”

丫鬟推开狭窄门户,看到满地鲜血流淌,那妇人全家已经悄无声息的,全死了,氤氲光晕下,血液还冒着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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