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寻接过怀风递来的帕子,掩在鼻下,血留的不多,似乎只是因方才对掌受了冲击,倒还未勾起他的症结。
这少年一直盯着他动作,在他身边踱了一圈,正面瞧瞧,背面看看,马尾甩来甩去,眼神热忱,颇像只见到主人疯狂摇尾的小犬。
想来原主与这人应是十分亲近。
江月寻心虚地避开他视线,指尖轻搭在手腕,假作诊脉:“你若早些知会我,我也不必泡那冷水。”
白衣少年轻哼一声,提及谢长泽,语气便不耐起来。
“还不是谢长泽身边有高手,消息不好传进去。那些个做斥候的,耳朵灵的跟什么似的,也不是人人都有你那般身手,能来去自如还不被发觉。”
他又贴过来,轻轻撞了下江月寻肩膀:“星,你什么时候能教教我啊?虽然师傅一直说,是因你体质异于常人,虽有病症,却恰与他那套功法相辅相成。天道酬勤,我才不信有什么神功天下只一人能练成呢,你有什么秘诀,悄悄说与我听。”
这下江月寻懂了。
原主确有不足之症,并非装病,却福祸相依,天生适合练师门心法,身法无人能敌,只是这病症忒不稳定,指不定缘何就被诱发,届时便孱弱的反不如常人。
什么心法他尚都不知,遑论诀窍。
江月寻笑道:“那不如你将我这一身病骨替了去?”
少年嘴角一撇,摇头嘟囔:“算了,我要是顶着你这身子,成了‘星’,那可就落后了一位。不成,我日后是要成为首席的。”
星的前一位,那便是柳。
江月寻蹙起眉。
这少年小小年纪竟已是栖宿中排行第三的杀手。
栖宿以四象二十八星宿命名,其帮众自远不止这几人。
栖宿以青龙、朱雀、白虎、玄武这四象划分权属,各司其职,每一象中能力最为出众的七人,得以各方七宿命名。
东方青龙擅经营,南方朱雀掌生死,西方白虎司器物,北方玄武勘情报。
二十八星宿也称二十八舍,故而栖宿的首领自命舍主,此人谨慎,凡事皆由玄武之首代为传达,往来皆黑袍遮面,无人知其真容。
江月寻又觑了眼怀风,看来小厮这身份也是个掩护。
方才怀风被唤作“虚”,玄武中与他同位,那便是配给他的副手,襄助他勘查谋划。
知道你小子有身份,没想竟是这般。
江月寻神色又凝重起来。
原主乃朱雀第四宿,换言之,一旦谢长泽有变,威胁到栖宿的计划,至少有三位比他厉害之人随时会来取谢长泽性命。
他若不能将这运气之法摸清,恐护不住谢长泽。
想了想,他顺着柳的话回应:“你才是真正的武学奇才,假以时日,我们三个加在一起都不会是你的对手。”
小孩子就是好哄骗。柳闻言眉毛一挑,唇角翘起来,眸中雀跃之情分毫敛不住。
江月寻话锋一转,肃然道:“谢长泽心思缜密,将我视如仇敌,舍主要我取信于他谈何容易?”
柳轻快一笑,自怀中摸出个墨绿竹筒,在他眼前抛起来炫耀:“自是有所准备,我才会来寻你。”
怀风接过去,自竹筒中取出张泛黄桑皮纸,又从自己衣领中扯出个葫芦形吊坠,竟是个小瓷瓶。
他熟练地在纸上铺了层药水,吹开火折子,置于其下。
密密麻麻的小字片晌便浮现出来。
江月寻不待他处理完,就偏头凑过去瞧,其上记录着谢长泽的过往,他逐字读着,眉头紧拧,莫名酸起来。
谢长泽出身江东,母族随先皇起势,万千将士血洒江河,推翻前朝暴政。
原著中对此曾着墨过两句,深究起来,他与男主还算世仇。
谢长泽五岁那边,双亲皆战死沙场,先皇收拢他母族兵权,将他养于东宫,陪太子一同长大。
他十四岁那年,先皇病逝,太子即位。
次年,谢长泽被当朝皇帝,也即他昔年的太子哥哥,丢进镇北军大营,北地寒凶,风刀霜剑,他一呆就是三年,愣是靠军功一步步打响名头,爬上高位。
自他十八岁官拜都尉,成了皇家的刀,便再无一宁日。
谢长泽及冠那年,皇帝将他母族旧部丢入西南狼口,以此作胁,逼他领兵西行南下,屠戮蛮夷,待他凯旋还朝,已成当朝最年轻的大将军。
庆功宴上,皇帝为他赐字“梧慈”,看似将他比作垂龙之木、万般荣耀,实则以无慈提点他,今后只能做一把冷血寡情的刀。
此后五年,谢长泽西征北战,攻无不克。
去岁端午,他被特召进宫奔赴“家宴”。当夜御书房内,皇帝屏退左右,所议何事无人知晓。自那日过后,每逢月末,皆有位李姓太医雷打不动赴谢府为将军诊“病”。
此外,朝中近半年异动也不小,兵部调任频繁,旧案翻出不少,六部皆受牵连,难说与谢长泽无关。
“舍主可还有嘱咐你什么?”
柳也挤过来眼巴巴地瞧,碎发蹭得他脸颊发痒,江月寻读完,退开一步,沉声问道。
柳读那纸上密密匝匝的字读得发懵,他们朱雀素来只管得了情报去杀人,还没接过这种要与人攀交情的活。
他想想就累,同情地摇了摇头:“没了,只要你先留在谢府,与他缓和关系就好。”
江月寻又问:“你回去询了师父,若想到了另外的御气法子,又如何知会我?”
柳思忖片刻,笑起来,两颗虎牙搭在下唇,瞧着纯真无害,言辞却惊人:“反正进了谢府就会被他的人发觉,我干脆去行刺他好啦,这样你就知道是我来了。”
“?”
好,好粗暴。
江月寻哑然失笑:“你也说过,他身边有高手,若是你不慎中了圈套,只因递个消息就负伤,太本末倒置。”
怀风插过话道:“其实让柳去帮公子探探谢长泽的底也好,公子的病症捉摸不定,若是日后仍要除掉谢长泽,未免出状况,还是该现下多些了解才好谋划。”
“你放心好了,除了师父和井,没有人能在我认真起来时伤到我的。”柳听得他担忧自己,眉眼笑意愈浓。
江月寻几乎能听出柳言辞间愉悦的波浪号,他却实在提不起劲,懒懒盯着地面,眼睫低垂,投下一片阴翳,掩住他眸中凝重。
这情形太过棘手。
他现下不仅需要保住谢长泽的脑袋,还要留神自己九族性命。
难上加难。
柳见他神色仍不明朗,以为他是因不能握剑心绪黯然,便又安慰道:“当然了,还得算你一个,你气血丰沛时我也打不赢你,不过你也不舍得伤我不是。”
江月寻叹口气——
倒不是担心你,我只是更怕谢长泽暴毙。
“知道你厉害。谢长泽现在病重,你试试他手下就好,他留给我。”
江月寻顿了顿,压低声线,语气冷厉又孤傲,“不用剑,我也能搞定谢长泽。”
“对嘛,这样才是你。”柳到底少年心性,辨不出他言语中复杂情愫,只当有傲气便是好事。
江月寻又哄着柳留了个运转气血的法子,他虽不能一时便搞懂,回去细细琢磨,总能摸到些门道。
他打定了主意,笑吟吟地将单纯小少年打来时翻过的窗户好生送走,又和怀风去书房翻看。
原主留了好些涂抹着无脸小人的宣纸,他和兔球确信——定是传说中的武功秘籍。
正翻着,府中丫鬟步履匆匆,喘着粗气行来,在屋外唤道:“小公子。”
声音又轻又颤。
“何事?”江月寻向怀风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出去瞧瞧。
“前院……”丫鬟支支吾吾,一咬牙,绕开怀风进了屋,急道:“您,您还是亲自去一趟吧!”
不像好事。莫不是倒霉兄长回来了?
江月寻来不及细筛,将抽屉内的图册一股脑递给怀风要他封进剑匣。又找出原主做过勾画的可疑书册统统摞在桌子上,吩咐丫鬟替他寻个木箱装好。
他这院子忒远,将行过半,他额间便起了细密汗珠。
江月寻又行过一小段,脚步虚浮起来,只得停在原地小憩,忽地耳尖耸动。
习武之人,感知敏锐。
瓷器自高处坠落碎裂的声响,穿过两道墙,落进他耳中。
紧接着是一道高亢男声:“呸。废物东西!你也有脸踏进我江家的门?”
这般语气,自不可能是御史大夫江渊,那便只能是他那便宜兄长了。废物东西?若是训斥小厮,那丫鬟也不必请他去。
难道……
江月寻神色一凛,也不便歇息了,匆匆赶往中堂。
不是吧我的哥,我的亲哥,我的好大哥!你不会是又在招惹谢长泽的人吧!
他万般悔恨,真不该将方诩留在前院!
谢府送来的贺礼原本在院内一箱挨一箱码得整齐,现下有不少大敞着,珠宝瓷片砸了一地,连字画都撕扯成纷纷扬扬的碎块。
江月寻扶着门柱一时无从下脚。
“公子!”怀风小跑着从后头追上来。
几步之遥的中堂内静了片刻。
堂下坐着的人不动声色地啜了口茶,听闻他来,才抬首望过来,唇角勾起,眉眼柔和下来,眸中雪融冰消,挑起秋波。
“兄长,弟婿方才已解释过了,此番前来只是想接时煜归家,无意惹兄长烦扰。”
……?
江月寻错愕一瞬。他居然能在这煞神脸上看出乖巧?
完了,他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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