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夹杂着冰粒席卷了北境云沧,亭阳湖原本用于垂钓的冰窟也再次冰封。
冰粒如琵琶拨弦般嘈杂,声声不歇,没有尽头,像是绵延不绝地痛。
卫暄龄站在季王府廊下叹气,“何必呢,她本就剩半条命了,交由上面处置就是,可你偏偏奔袭杀了北燕人,不是自找麻烦吗,好在是全数杀尽了。”
闻言,蹲在一旁蹙眉看雨的少年立即起身,找到宣泄口般说:“昨日晌午才得知要我进京的消息,我能不气?我恨不得将风契澄千刀万剐!但我季岐策再气也不至于对一个女人撒气!可若不给些惩戒,如何向我重伤死去的兄弟交代。”
他越说越恼,“我看她被北燕人折磨的不轻,已经收劲了,并没有奔着要她的命去!谁让她...让她....”季岐策一想到那疯女人出其不意做的事情就脸红,支支吾吾说个不清,后又仰头硬声道,“她不也伤着我了,五虎卫也是关心则乱,我已因不听将令责罚过了,总之,大家都没有错!”
卫暄龄一身白貂裘,领脖被护地严严实实,撇了眼寒冬腊月还穿着单衣的发小,年纪不大却有这么大块,无论何种天气,就没见他冷过,也不知道哪来的火气。
思索着不禁有些感叹,“那你知不知道,你所谓的收劲,就是放在男子身上那也是千斤重,更何况是久处囚牢又受了马匹拖行的女子,罢了,咱们先回吧,且看她能否能活过今晚,若能就对外说在与北燕对阵中诛杀了,这段时间安分些,多去跑跑马,过些时日,这丰沃草原,戈壁落日可难见到了,安分些,不要给京都那位再起疑端。”
季岐策没有反驳,神情严肃地往卫暄龄处侧头,好一会,在聒噪的雨雹声中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风邑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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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雨依旧下得猛烈,天像漏了般只顾着倾泻,这在云沧也是百年难见的场景,亭阳寺废弃的偏殿内确实另一幅景象。
“再这样下去,不仅药浪费光,人也熬不下去了!”大夫看着汤药尽数沿着风邑澜的嘴角淌出,弄湿了衣领和枕巾,不由心生悲戚断言。
“求您再想想法子。”裴嫣面上惨白,再次恳求,终究还是个没经过事的姑娘,颠沛流离中受到风邑澜数次庇佑,此时已然把她看作亲姊了,此刻伏在床前痛心流泪。
“她千不该万不该去反击二公子,他手下那群粗人可不得红眼,若不是二公子宝刀一挡...”大夫无奈搅动着汤药再次叹息,“要我说,先前北燕那一通折磨就已损耗大半元气,不如放她...”
“掰开齿关,灌也要灌下去!”荀白薇步履匆匆赶来,打断大夫下面的话,“邑澜在云沧教书数载,多少孩子因她受益开智,本就是福泽深厚之人,我肯定阎王也不会收她!”
荀白薇游历闵城的时候机缘巧合成了风邑澜的启蒙师傅,后定居云沧学堂教书后,也是三天两头来帮她助教,在坊间也是美名相传,这样一个德行美好之人,命不该绝!
看着学生这副样子躺在草席上,饶似她冷心冷清也不禁想将她抱在怀里怜惜一番,虽这样想着,动作可没半点轻柔,接过大夫手中的汤药,心一横朝风邑澜的下巴伸去。
风邑澜被苦汁汤药呛进鼻腔,咳嗽牵动全身的伤口,像是在火上烘烤,寺庙偏殿简陋,连窗户都没钉死,不时潲雨进来,一小股冷风也直入堂内,受了冻,连骨头都是酥痛的。
麻鞭抽打皮肉而后绽裂、嘈杂而绝望的哀嚎、铁骑哒哒飞驰、破云一箭封喉...风邑澜大喘一口气,或许,这便是她命不该绝所需付出的代价,这锅,这罪,她先背了就是!
她虚弱地得睁开眼睛,如胶片般的前尘往事尽数在脑海中一幕幕浮现,听到熟悉嗓音的呼唤,她给予几乎无声地回应,“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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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雹了...你去京都的事本不宜拖,可雨雪不停,过几日再动身吧。”季正安扶手站于廊下,望着绵绵无尽的雨天叹息,“北边战事一触即发,耽误不得,父亲不能送你去京都了。”
季岐策回府后便摆弄着弓箭,听到季正安的话面色一凛,“大哥,别担心,你与父亲若是遇到什么难处,尽管告知我。”
季正安摇头,“父亲数月前便提醒我,闵城守弱,我未放在心上,以致酿成大祸,你此去京都,必会处处受制,委屈了。”
“害,云沧好男儿志在四方,”季岐策像是不在意地甩头,可一静又愁眉苦脸地叹气,“大哥,我确实不想离家,可这也没有法子的事,还有,对于闵城的事你不必介怀,谁能想风契澄那狗贼平日老实可靠,临头能叛变燕狗,这不是大哥的错,只恨不能活捉了反贼,生啖其肉。”
见季岐策恨恨地模样,季正安倒想起一事,“说来,你昨日何故罚你五虎卫,少见他们惹你。”
说到这,季岐策面色一僵,刚要说话,房梁上突然倒挂一名少年,他利落地跳下来,走到季岐策身后,一脸坦然道,“因为风氏余孽!”
季正安眉眼微挑,“旌畴坡风氏不是被悉数...是北燕擒获要羁押松来的那位女子?”
季岐策刚想说话,又被少年抢了先,“哪有女子像她那样行事,她被公子断了腿,硬是没吭一声,还伸手抓了...”
“小六!”季岐策呵住口无遮拦的小六,咬牙切齿地警告,“下次再挂房梁上,你就不用下来了。”
闻言,小六嘴一瘪,哼了声,转身一个飞蹬,从连廊跑了出去。
季正安看季岐策急赤白脸的模样起了好奇,“那人呢?”
“不知道!扔那就没管,反正是燕狗献来泄愤的,而且她总归是风氏的人,如果不是风氏,我们怎么会被疑心,我又怎么会去京都,罢了,不说这些了,大哥,还是与我说说京都情形吧。”
季岐策连忙转了话题,要是被他哥知道,五虎卫看他被一个女人拿了命脉,恼羞成怒连他的命令也不听,五人差点把人家弄死,他不得丢脸丢遍云沧!估计父亲听闻也得奚落他整整一年。
“京都还是圣上和太后分别把持朝政,一干外戚中不乏有能力的小辈初试锋芒,我听闻上月闹出强迫良家女子致其不堪受辱上吊自缢的丑闻,家人击鼓鸣冤,可如是,太后也两句话轻飘飘打发了。”
季岐策眼皮微压,就在他以为兄长要劝他收敛的时候,听到他说,“大哥知道你不是会让与的性子,只要受了委屈占了理,索性别憋坏自己,他若诚心与你不对付,也是自找霉头,你且不需退让,就算是陛下太后问起罪来,自有我与父亲,还有整个云沧铁骑为你撑腰。”
“大哥放心,我有分寸。”季岐策这几日说得最多的好像就是这句话,人人都在叮嘱他,担心他闯祸,忧心他受委屈,他明白,此行说安稳可京都哪和这两字沾边,可要说凶险,他自认本领身份无一敢让人轻易动手,一时间,他也只好说,放心二字图个亲友心神安稳。
“还有,那位风氏女子属实无辜,可这锅她不背也得背,朝廷派人来信,你老实告诉大哥,你把人杀了还是没杀?”
季岐策锐利的眼睛提溜一转,面不改色地坚定回道,“杀了。”
“真的?”季正安不信,仔细审视弟弟的神情又问道。
“大哥,别操心我了,不日你又要上前线,与我说说吧,好歹能给你出出主意。”说着,季岐策拉着季正安往堪舆沙盘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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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降雨初停,天寒地冻,路上结冰几乎寸步难行。
明明是寒风刺骨的天气,偏季岐策燥热了一晚没睡,夜半翻来覆去,盯着雨看了半晚,思绪飘到天边,心中的异样让他一大早便悄悄独自出了季王府,因为骑不了马,只得绕了又绕才抵达亭阳寺。
香火袅袅,雨后不显浓烟沉重,反而添了些清芳,或是雨后冰雪难行,寺中并未有什么人。
“施主。”住持在大殿外一眼便看到了满腹心事的季家二公子,见他望着香炉出神不禁上前询问,“这香炉可有何不妥?”
“并无不妥。”季岐策只对家人和颜悦色,露小儿态,好在住持并非生人,因此接途诉说了困顿之处,“原是我出神,让住持误会了。”
住持微笑着摇头,静静望着他。
季岐策咳了一声,斟酌开口,“实不相瞒,不日我便要动身离家,心中思绪万千,夜里难眠,一觉醒来便赶来寻个心定神凝。”
“施主吉人自有天相,如若方便,可否让贫僧算上一卦。”
季岐策好像等得就是那么一句,住持一发话,忙不迭地点头。
天地神禄,万变不离其宗。主持凝神后望着心火太盛的少年,一语点破,“此去山水一程必有大悟,路数有定,金玉良缘,幸,得其善,否则郁郁寡欢,躁意难消。”
季岐策神色一凝,问住持,“何为大悟?我又该怎么做?”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顺应天意行事,善哉。”语罢,淡笑拂袖而去,留季岐策一人独自琢磨。他自信,这个自出生就负有聪慧之名的少年,绝不会是空有戾气的莽夫。
寺庙环境比想象中清苦些,季岐策心神不宁地四处乱走,猛得听闻有人唤他,回头一望,竟是卫暄龄。
“你怎会到这来?”卫暄龄抱着手炉远远喊道。
“咳,这不是要走了,来拜观音。”季岐策正色回道,“你呢?”
卫暄龄转身朝马车里嘟囔了几句,朝他走近说,眼神中带着欲言又止,“风氏女没死。”
季岐策一愣,恍惚了几秒不自觉地点头,“那命挺好。”
“你什么意思?”卫暄龄看他这副样子,就知他没往心里去,也没懂自己的意思,“这事是报还是不报。”
“我都跟我大哥说人我已经杀了。”季岐策刚说出口,就看到卫暄龄神情急切地让他住嘴,前者心里一凛,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就听到对方狠狠拍了拍嘴,恨道,“佛寺重地!当心口业!也不知道忌讳!”
季岐策笑出声,“你小子,整日这怕那怕的,难道这杀孽是你只禁语就算事的?何必掩耳盗铃呢。”
“你倒是磊落!”说罢,卫暄龄愤怒地将手中的手炉扔给季岐策,“大冬天穿得跟花魁似的,手都冻成猴屁股了,开哪门子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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