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铃拖着长长的尾音淹没在楼道喧闹里。
教室空荡下来。只有最后一排角落还坐着人。
桌肚里放着那张皱巴巴的纸。
【放学别走】
齐嘉豪盯着抽屉深处。一动不动。几分钟。
他伸出手,左手,动作僵硬缓慢,伸向书包。
把那些没写完、也永远写不完的本子一本本塞进去。
拉链很涩,手指不灵便,书包也很重。
他站起来。椅子腿蹭刮地面,声音空旷。
背上书包,左肩带,右肩带绕过石膏臂上方,勉强挂着,很沉。
他一步一步,走出教室门。空荡的走廊,脚步回声拖着。
校门口,人潮已散尽,只剩零星几个慢悠悠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风很冷。
门卫室灯亮着,门卫老头低头打盹儿。
齐嘉豪站在门口最亮的那盏路灯下,灯光直直打下来。
照着他身上的校服。照着他那条突兀沉重的白石膏臂。也照亮他紧绷僵直的下颌线。
他像棵树,杵在那里。影子被拉得瘦长、孤伶伶地甩在冰冷水泥地上。
眼睛盯着斜对面那堵肮脏褪色的旧围墙转角。
没有动,没有走开,只是等着。
风像冰水一样顺着校服领口往里钻。冻得皮肤发紧。
右臂深处闷钝的痛感似乎也因为寒冷而清晰了几分。
他左手揣在裤袋里,隔着薄薄的布料,能感觉到指甲陷进掌心的刺痛。嘴唇抿得很紧。
几分钟?或许是十几分钟。时间在冰冷的空气里粘滞。
影子被灯光钉在原地。
终于。一声极轻的口哨。混着晚风传过来。
喻凯明从围墙后那片浓重的阴影里晃了出来。
他身上穿着那件永远像是大一号的黑色旧外套。
双手懒散地插在兜里。步子很慢。很稳。踩着自己斜长的影子。
慢慢走近。
一直走到路灯的光圈边缘。停在齐嘉豪面前一步之遥。
光线把他的脸照得异常清晰。轮廓深刻。眼睛很黑。没有任何情绪。
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凛冽的风的气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廉价香烟的苦涩余烬。
齐嘉豪的身体下意识绷紧。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轻微碰撞的声音,瞳孔微微收缩,视线凝固在喻凯明插在兜里的手上——那双手能轻而易举地制造剧痛,能拧断骨头。
齐嘉豪做好了一切准备,这次不管怎样都好,不会有更坏的结果了。
他等着喻凯明的下一句话。等着那拳头,或者又一声冰冷的“呵”。
喻凯明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像冰冷的探针,缓慢地移动。
扫过他凌乱的、贴着额头的汗湿发梢,扫过厚重眼镜片后面有些失焦的眼神,扫过他因为紧张和冷意而微微泛青的紧抿的嘴唇。
视线最后停留在他脸颊上。那皮肤带着刚病愈不久的苍白。
然后,喻凯明突然动了。
他那只一直插在兜里的右手,抽了出来。手很修长,指骨分明。
就在齐嘉豪以为要挨上一拳或者被推搡的瞬间,那只手却只是——伸向了他的脸。
动作算不上快,带着一种审视般的迟滞。
微凉的指尖,触碰到他右侧脸颊靠近颧骨下方的位置。
很轻。冰凉的指腹带着粗糙的茧子,蹭过脸颊皮肤。
激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和预想中暴烈的接触完全不同。
齐嘉豪整个人猛地僵住。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每一根神经都死死钉在原地。
大脑一片空白,连预想中的退避都忘了。只有身体本能地轻微颤栗了一下。眼睛因为惊愕而睁大,镜片后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
那只带着粗茧的手指并未停留很久。
喻凯明的两根指腹,只是那么轻轻捏住了他脸颊一块软肉。力道很随意。
接着,往旁边略微拉扯了一下。
动作轻佻至极。
像是确认那苍白皮肤的质感,又像是某种极其无情的嘲弄。
然后,松开。
冰冷的手指撤离。皮肤上残留着微凉的触感和短暂被拉扯的感觉。
喻凯明收回手,重新插回裤兜。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只有那双深黑的眼睛,清晰地映着齐嘉豪震惊、僵滞、茫然又带着一点残余警惕和疼痛的脸。
路灯的光线勾勒出喻凯明清晰的侧脸线条。
他嘴角似乎向下撇动了一下。
一个冰冷的,带着极致鄙夷的字眼,从他薄唇间清晰吐出。
声音不高,却寒冷刺骨。
“啧。”
接着是一句更为清晰锐利的评价,每个字都是寒流浸入四肢百骸。
“长的真丑。”
说完。喻凯明甚至没再看僵直如木头人的齐嘉豪一眼。
他身体随意地一侧。肩线掠过停滞的空气。
转身。双手依旧揣在外套口袋里。晃着懒散的步子。一步,一步。
不紧不慢地重新走回那片围墙转角处浓重的黑暗里。
身影被阴影无声吞没。仿佛从未出现过。
惨白的路灯下。
只剩下齐嘉豪一个人。
像被遗忘在舞台中央的道具。
他站在那里。脸颊上刚才被捏过、被拉扯过的那一小块皮肤,似乎还残留着那种冰冷的、粗糙的触感。
风更大了一点。吹得旁边的行道树影摇晃。枯叶打着旋掠过他冻僵的脚踝。
齐嘉豪一动不动。
身体依旧保持着被捏脸时那微微弓着、僵直到极致的姿态。
厚重的眼镜片后面。眼神像蒙上了一层浓厚的灰色尘埃。
刚才那惊愕茫然褪去。只剩下一种深重到近乎空洞的麻木。比石膏臂更沉重。
左手在裤袋里。指甲更深地陷进了掌心的肉里。一丝细微的刺痛。
他站在那里。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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