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一位老者戴着草帽蹲在农田中在细细查看着什么,良久才扶着锄头起身,他这才瞧见一袭白衣的牧平也站在农田边。
他身着一袭月白色衣袍站在那里,与这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人实在是格格不入。
可是他看老人步伐矫健地从农田中走出,快步上去接过他手中的锄头递上带来的水壶。
老人拿起水壶喝了一口,洒了不少在衣襟之上,他颇为豪迈地一把抹去,看着牧平也道:“你今日怎有时间过来了?”
牧平也接过他递来的水壶走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笑道:“许久未来看看老师了,正巧近日无事来看看老师身体可还好。”
原来这位老人便是当世大儒程耳,他一生著述立传无数,却很少有人能寻得他的影踪。
世人皆当他为那终南山中之隐士,他却道“不过是田中一农夫而已”。
二人往家中行去,程耳虽鬓发略白却依旧神采奕奕:“我这身体很好呢,今岁丰收之时给你和言令送些去。”
很快便到了家中,家中虽是些寻常样式,却总叫人有种闲云野鹤之感。
程夫人笑着迎上前来:“思悠来了,许久未见怎瞧着瘦了许多,今日师母给你做些你爱吃的。”
牧平也并不推脱,只是笑着作了个揖道:“那就辛苦师母了。”
程耳看二人交谈便先去后院洗漱一番,换了衣衫方来到前院,程夫人自去准备晚膳。
牧平也为程耳倒了盏茶,只听他问道:“听闻陛下只给了你一个太史掌故之位,心中可有怨言?”
“还是老师明察,”牧平也摇了摇头,撩衣摆坐于对面,“许有些怨言,但也无关紧要。学生知晓自己的能力,并不担心这个,今日前来除了看看老师和师母,还有一事向老师请教。”
程耳闻言毫不意外,笑着抿了口茶道:“你且说说。”
“老师,鱼与熊掌真的不可兼得吗?”
程耳放下茶盏笑了笑,却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沧桑的双眸有着看透世事的通透,他指着远方万亩良田道:“你瞧这小麦,马上就要收割了,这些年我和你师母将它们打理得很好,可我们心中也总有遗憾。
“我和你师母都是雾南人士,自小便是吃水稻长大的。我们不是不曾在这里栽过水稻,可是都没能成活。
“思悠啊,你是个聪明孩子,水稻根本不适宜京都的气候,我便是勉强也无用。
“师亦不能决其重轻,汝宜择其志之所安者而从之,悔之无及矣。”
牧平也闻言垂下了头,他心中确有鸿鹄之志。
他要斗转而天动,山摇而海倾。①
可他也想与她一同赌书嗅茶香②,可她若知晓自己所作所为……
牧平也想到自己房中的那些画像,这些都是他在梦中惊醒再难入睡之时所作,画中女子都只有背影。
只一副有着一副无双面庞,身着湖蓝色衣裙站在凤凰花树下。
明媚却又苍凉。
傍晚离去之时,老师和师母站在小院门口相送,他缓缓转身离开,微风轻拂送来了老师口中的喃喃细语。
“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着,而不征得……”③
*
薛容玦昨日里果酒喝了不少,不知是怎么回来的,月红说是兄长将自己背回来的。
她敲了敲脑袋,只记得自己和裴枫有一番交谈,后又遇到柳家二郎,却又不记得和他说了什么,之后诸事便再不记得了。
“姑娘醒了,”月红推门进来,手中还拿着一盏醒酒茶,“姑娘快喝些,今日怕是会有些头疼呢。”
薛容玦接过醒酒茶,慢悠悠地喝完了,递还给月红:“这以后还是要少喝些。”
月红笑着点头正欲说什么,又有一人走了进来。
“姑娘,”这女子一身红衣飒爽,跪地抱拳道,“都是奴婢不好,若是奴婢未曾离开,姑娘如何会受这么多苦。”
薛容玦仍有些发愣,眼神不住地在她和月红之间徘徊:“这……这是……?”
那女子闻言就红了眼眶,低下了头。
“是竹绿啊,姑娘。”月红开心地说道。
经月红一番解释,薛容玦这才明白,原来竹绿是薛勖霖专门为女儿训练的婢女,有些功夫在身上。前些日子,因家中老母去世回家奔丧,直至今日方才归来。
竹绿看起来二十岁的年纪,她抹了抹眼泪:“奴婢日后定会保护好姑娘。”
“好了好了,”薛容玦说着下了床来扶起她,安慰着,“不必自责,以后可就要靠竹绿姐姐保护我了呢。”
竹绿这才破涕为笑,又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拿出一张帖子:“奴婢刚到门口,看有人给姑娘送帖子,便一同带了过来。”
薛容玦接过帖子坐在桌边,打开看着,原是柳家于五日后办一场赏花宴。
柳家好端端地此时办什么赏花宴?薛容玦心中觉得奇怪,却因头疼懒得多想,总归去了便知晓了。
*
胡清露的婚期定于九月,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
婚期将近,胡清露便拒了帖子,是故只有薛容玦和姜琼芳二人前来。
薛容玦和姜琼芳从进入柳府以来便被柳二夫人热情招待,薛容玦实在受不住她的热情便借口和姜琼芳想先赏赏花离去。
两人来到一处无人的亭中坐着。
这亭子建在一个小山丘之上,周围是一片竹林,二人置于其中颇能隐藏踪迹,又有一番“春去人间总不知”④的妙味。
“这柳二夫人,”薛容玦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怎的如此热情,早知我就不来了。”
姜琼芳“扑哧”笑出声,在她身旁坐下:“还不是因为你这‘安乐郡主’,薛家如今风头正盛,况且你还未许人家,谁不想试一试呢。
“虽说柳老爷子官拜太尉深受陛下器重,但柳家大爷和二爷都无所建树,柳家大郎柳凌霜如今担着车郎将,柳家二郎怕是马上也要入仕。
“只靠两个后生和柳老爷子的余威不足以庇荫柳家,若能与薛家联姻,才能庇佑柳家长久。”
“可是,”薛容玦双手撑着桌子托着腮,歪着脑袋瞧着姜琼芳,“陛下正值壮年,如此早表明立场不好吧。”
姜琼芳笑着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傻阿玦,只有手中拥有足够的权势才能保证一个人在官场中明哲保身,否则若不是站队便是被淘汰。
“你瞧御史大夫胡大人便能在这朝堂中不选择立场,还能为女儿寻得一门好亲事。小陈大人官拜博士,不会涉及朝堂之争,清露是个有福气的。
“况且,现在崔夫人与五皇子的势力也不容小觑,太子殿下面临的局势不容乐观。”
“好烦,”薛容玦双手掩面,语气中充满疲惫,“姐姐可曾想过自己的未来?”
“我?”姜琼芳闻言愣了一愣,后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十分涩然,“你我的婚事都得陛下和皇后娘娘作主,就算我们不愿又有什么办法呢。”
薛容玦正打算说什么,却被打断:“原来郡主在这里,可叫在下一番好找。”
原来是柳凭风,穿过影影绰绰的竹林,笑意盈盈地走入亭中,向二人见了礼,笑着对薛容玦:“不知郡主可有空?”
薛容玦和姜琼芳对视一眼,她轻轻点了点头,姜琼芳起身笑着说:“我前去瞧瞧花,待会再来寻你。”
柳凭风指了指薛容玦身旁的位置,笑问道:“郡主可介意在下坐此处?”
薛容玦闻言,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这可是柳公子家中,何需问呢?”
“这不是怕唐突了郡主,”柳凭风掀起衣袍坐在一旁,“惹得郡主不悦。”
今日天气很好,阳光穿过竹林洒在地上,斑驳陆离十分好看。
薛容玦看着地面上斑驳的阳光随风飘动,笑着问道:“柳公子寻我可是有话要说?”
柳凭风点点头,笑道:“那日郡主生辰宴,说话不便,郡主也似不胜酒力,便未曾说完。
“在下前些日子与太子殿下闲聊,太子殿下光风霁月、学识渊博,对郡主也是大加赞赏。”
薛容玦听的一头雾水,却还是应道:“不过是太子表哥随口一言罢了。”
“郡主是聪明人,”柳凭风也不绕圈子了,直言道,“在下就直说了,郡主可愿嫁与在下?”
薛容玦没有回答,只是终于将目光从竹林转向柳凭风认真的面庞上。
可是她眼眸中是藏不住的疑惑。
柳凭风看出她的疑虑,主动解释道:“薛家与崔家作为后起之秀,权势自是不必说。
“只是,毕竟根基不稳,都需要柳家的百年声望来更进一步。何况,五皇子势力渐成,太子殿下也需柳家的助力。”
薛容玦垂眉思索着什么,稍顷问道:“那柳公子为何选择了太子殿下呢?陛下对崔家可谓是宠极一时啊。”
他笑了笑,犹如清风拂面:“陛下不过是忌惮薛大将军的权势,才不得已扶持崔家。只是,崔度崔大人外强中干,徒有其表罢了;五皇子呢,其人心智漂浮,难成大事。
“太子殿下雄才大略,心中有乾坤,这样的君主才能令盛朝更加繁盛富强。”
“这是柳公子的想法呢,还是,”薛容玦瞧着他,浅笑道,“柳家的意思呢?”
柳凭风挑了挑眉:“郡主何出此问?”
竹林随风摆动,沙沙声令人心思沉静。
薛容玦明亮的双眸看着柳凭风,缓缓道:“太子表哥近日与柳公子相谈甚欢,柳姑娘也曾被皇后娘娘召进宫,若是柳家选择了薛家,何须这一场赏花宴呢?”
柳凭风看着她漂亮的双眸,心神有一瞬的不定,犹豫道:“此番赏花宴不过是在下想见郡主的一个名头罢了,便请家母办了这场赏花宴,莫不是郡主想太多了?”
还未等薛容玦说话,柳家小厮急匆匆地跑来,上起不接下气地说道:“崔夫人带着五皇子和三公主来了,公子和郡主快去前厅吧。”
柳凭风站起身,如一道寒风,厉声问道:“是谁请的崔夫人?”
柳家小厮似被他的气势吓到,颤颤答道:“是……是老夫人……”
薛容玦施施然起身,低头理了理裙摆上不存在的褶皱,似笑非笑地看着柳凭风道:“如此看来,是柳公子的一厢情愿了。”
“走吧,瞧瞧崔夫人来做什么。”
①“斗转而天动,山摇而海倾。”出自李白《大鹏赋·并序》,这里是形容他的远大志向
②化用“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出自纳兰性德《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
③“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着,而不征得。”出自《华严经》
④“先生醉卧落花里,春去人间总不知。”出自王安石《访隐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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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落絮无声(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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