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芷厅内,长桌上的香炉青烟袅袅,气味弥散,平铺着的丹青长卷落上了星星点点的香灰,留下了灰褐的痕迹。
画卷前,明烛双手紧握放在膝上,她逼着自己直视元荔,没有意识到整个人绷直了身体。
她认真又迫切地直视着元荔。
“柠双……柠双……”
元荔口中回味着这个名字。
似曾相识,在几年前今日的云城,她执笔为一位名叫“柠双”的女子作画,一个根本不像西域人的乐姬。
这个人和她的小烛烛有什么关联吗?
“知之甚少。”
元荔按实回答,不曾隐瞒。
面前的明烛手心衣料下意识攥得更紧了些。
“不过听说后来她留在中原,聆月轩东家留下她给了她‘李’姓,改叫了‘李柠双’……当时我们领班是不愿她留下的,但她执意留下,李姑娘最后也是被聆月轩东家花了大价钱赎了身。”
五年前第一个留在中原的西域女子,失去了故国的庇佑,只身一人又会命运如何?元荔倒是清楚记得当时景象。
那时,西域的大司乐从外界带来了一位抱着琵琶的少女。无人知晓她从何而来,初到司乐局时,她一身素净的衣裳和他人格格不入,长睫若羽,瘦削的身段可却透出纤竹般的韧劲。
西域司乐局的日子枯燥又清苦,他们被人称为蛮夷,但自有独特的乐理。不似几十年前烽火战乱,如今西域的王休养生息,全国礼乐复兴,司乐局的姑娘多了起来,那个时候元荔已经是司乐局的老人了,她从不按时按量完成自己被分配的任务,只躲在乐器库里作画。
而柠双不一样,她每日都抱着琵琶在局中从朝日练到日中,又从日中练到日落。元荔不懂为什么会有人这么执着又认真,一个曲调能连着练上几个时辰,她闭着眼睛脑子中都环绕着那段乐曲,以至于柠双再弹到某个音她都知道接下来是什么。
每日,柠双都会在角落窗边落座练习,她那双璀璨的眸子中始终闪耀着坚定的光,好像是为了什么希望活着,好像内心有一团火。
元荔觉得她身上有故人之影,但并未深入了解柠双。元荔只记得的快活日子是和竹吟于山野之中饮酒,清风流水,杯中映月,这是何等自在。
往事如烟,物是人非的事仿若寻常,元荔每每回忆一刻都难以自拔,此刻,日光暖暖,她只是叹了口气。
“当时不过是在西域司乐局共事过,柠双姑娘为何突然出现,又为何留在云城不再回去,只有柠双姑娘她自己知道罢。”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起点。
明烛不语,她知道凝霜是为了什么。凝霜是时空管理局的员工,是任务者,此番来到虞国是为了找到徐舟行、为了探求闻风阁的下落。
或许是后来她得知闻风阁竟在江湖消失,所以只身冒险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凝霜是查到了什么遇害,还是自己放弃了任务?
绊住一个不为任何人停留的时空任务者,究竟发生了什么。
其中过程复杂曲折,明烛从来到这个时空开始,她就觉得其中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只有知道这个秘密,她才能找到凝霜。
或许当下最大的谜团,是闻风阁覆灭的真正原因。在调查过程中,凝霜无论处于什么原因消失,必然和其中有关之人有联系。先混入顾家找到凝霜最后的下落,离目的不清的周月行和东家远一点或许才是良策。
明烛此刻只觉得脊背生寒,真相像是藏匿在深潭之中,若是想探寻它,便要深入其中,最后不可自拔地陷进去。当下,先要让自己别轻易在此中丢掉性命。
明烛清楚自己需要钱,需要保命的身手。
“多谢你,元荔。”
哑声开口,明烛口干舌燥。
“我知道我要怎么做……多谢你愿意帮我,凝霜姑娘于我很重要,我要找到她,但目前我也有重要之事。”
对上目光如炬的明烛,元荔心下明了。
过多的话也不比多说,元荔也不再出口调笑明烛,有些人倔强敏感的性子是这辈子都改不掉了。
“我们这队人马还要呆三日,三日之后便要启程回去,这三日我每日子时会去黑市行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想好,阿烛只需把一只桂枝插在家门前,我在左拐前面的枯井那里等你。”
元荔所有话都说尽了,明烛心领神会,她取出腰包中有些蔫儿了的金桂枝。桂枝上的花朵颤悠悠的,像被霜打了一样。
“不过今夜不必悬挂,时间太短,自然要去争夺朝夕。子时,到时候只管不见不散呦~”
接过桂枝,元荔指间传来粗粝的触感。不知这桂枝在明烛的小腰包里放了许久,像是什么珍贵的信物。
元荔薄唇轻勾,左颊有个浅浅的梨涡。
“自然。”
二人揭过这一章,元荔也重新拾起了画笔,她想着往长卷上加上一位白衣女子,女子站在一盆开得茂盛的金桂旁。
房间那边的美姬们看到长桌旁的二人似是聊完了,就扭着腰肢聚拢过来,她们新奇地打量着画卷,有人指着画中一处问道:“怎么又添了一个人物?先前阿荔你说的不可缺之人,不会就是眼前这个小姑娘吧?”
“你们哟,倒把旧人忘了。”
元荔似是无奈的一句话,美姬们才敢细细去打量一旁低头沉思的明烛。
瘦削、白面,如瀑的青丝发尾倒枯黄了,面上戴着薄薄的面纱却难掩眸中幽静的光。身量修长,如秋初将凋的芍药,孤影独垂叫人怜爱。
“元荔,这楼中谁有你旧啊,这些年聚散离别,哪来有人忆什么旧人呢。”
听到这话,周围的窃窃声蓦地安静了。年华若流水,司乐局的舞姬乐姬换了一批又一批,局中不乏或年华不在、或不甘寂寞的人,聚散离合,几年前的人早被忘了不少。
深秋月圆,本该是团聚的日子。
身侧手搭在明烛肩上的美姬弯腰道:“今夜该是花灯游园,到时候元荔和这位姑娘记得去,能碰上平日里见不到的好少年郎也算不亏。”
“自然。”
元荔将钛白颜料涂尽,才堪堪回了一句。众人自讨没趣,也就打打闹闹地散开了。
“那今夜,还要……”
明烛凑近元荔压低声音,她警惕地左右观察,语调变得十分奇怪。
“嗯哼,子时之前的话……如果阿烛要去花灯会时间足够,阿烛身边的小郎君那么多,谁会得此殊荣呢?”
听到元荔猝不及防的调侃,明烛差点说漏了嘴,她只得低声无奈地咬牙。
“……我谁都不约!”
“那注意别被人盯上了呦,在子时之前我暂时无法与你同行,有些东西要处理。切记切记,小命要紧~”
闻言,明烛按耐住疑惑,虚虚开口算是应了声。
三日,如果三日内不从元荔那得到什么,将会失去一个大好的机会。明烛十分肯定。
——
入夜,天色如墨,街上人却多了起来,许多卖彩灯的摊子也摆出了各式花灯,天地似是没有了黑暗,到处都是融融光亮。
形形色色的人擦肩而过,大家手中都提着或大或小的花灯。躲避行人之余明烛垫脚伸长脖子四处张望,从小巷口走进去,她简直是被迫推着前行的。
月姨说过,周月行今晚要出门去。明烛不愿去凑热闹,危险尚存,她此番是确定周月行的行踪的,以方便自己行事。
平日里周月行对明烛盯得很紧,虽然说不是寸步不离,但在明烛还没有学成出师之前,周月行很自觉地在履行契约。没想到,这种守约精神现在却成为了明烛的一种负担。
“喂,姑娘!瞧着点儿!”
“啊,真的不好意思……”
回过神来,明烛向踩到的青年人道歉,她心绪不宁,又接连碰撞了几个人。
于人声鼎沸之中,一道安心的声音传入耳中。
“失礼了。”
耳边轻轻掠过一句温和的声音,似曾相识,一只手握住了明烛,是一只干净纤长的手,非常有礼貌地握在衣袖覆盖的手腕处,力度不轻不重。
不知何人,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明烛愣了一瞬。
“等一下!”
明烛想挣脱开那只手,但人群拥挤,她被挡住了视线,又不自觉被人牵引着,倒落入了一种身不由己的境地。
“阿烛姑娘,是我……阿晋。”
听到来者报上名字,明烛心中慌乱散去大半,袖中的匕首也收回了腰包。
“阿晋?阿晋你怎么出门了?”
隔着几个人头明烛费劲地拨开行人,她靠近那道挺拔的身影,浑身起了一层薄汗。
“先去一旁吧阿烛姑娘,这里容易走失。”
阿晋微微侧头,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他玉面散发,各处的灯火让他的眉眼更柔和动人。
如果要说他是皇亲贵胄明烛都信。
“主家给我们放假,与姑娘碰面只是偶遇。”
阿晋不着痕迹地拉近了明烛。
“今晚人多,姑娘不怕走丢吗?”
“真是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多谢你带我出来,不然我不知道要被挤到哪去呢。”
阿晋似乎对这一片的路都很熟悉,他牵着明烛在各个摊贩中间绕了个路,就到了宽阔的主干道上了。
二人停在在一个阿婆的花灯摊子旁,明烛轻巧地抽回被握住的手,不自在地四处张望。
“咳……多谢你阿晋,但我出门是来找周月行的,恐怕当下不能和你长谈了。”
明烛心中其实觉得稍许可惜,一个大客户就在眼前,她却不能再大赚一笔,而且,与赏心悦目的客户聊天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说着,明烛从腰包中拿出一个用丝绢缝得粗糙的桂花香囊替换芯递给阿晋。
“这是时令的,是桂花王呢。”
面前的少年垂头,比明烛高一个头的阿晋眼中溢出丝丝缕缕的欢喜。他接过那个针脚杂乱的小东西放进了一个熟悉的丑鱼香袋里。
他这么喜欢那个香袋?
明烛莫名地从心底生出对自己女红技艺的自信。
“多谢阿烛姑娘,我很喜欢。刚刚我看见了周公子,他和……谢姑娘在一起。”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阿晋似乎向对街瞥去,明烛望向那处,不费吹灰之力地就在人群中看见了周月行。
人声嘈杂中,谢辰熹和周月行站在一个卖小块玉石的摊位旁,谢辰熹手中握着一块质地莹润的粉玉。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