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谨手中的狼毫笔"啪"地落在宣纸上,墨迹迅速晕开,染黑了大片字迹。
他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你说什么?"
小厮观墨跪在地上,头埋得极低,声音发颤:
"回三爷,千真万确......方才前头传来消息,大公子拟的秋闱陪考名单已经送到老爷书房了,里头......里头没有您的名字。"
秋闱陪考虽非正途,却是勋贵子弟入仕的重要途径。赵晔此举,无异于断了赵谨的前程。
"下去吧。"姜筠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方才听到的不过是寻常家事。
观墨如蒙大赦,连忙退下。书房内一时寂静,只听得见赵谨粗重的喘息声。
他猛地一拳捶在书案上,震得笔墨纸砚哗啦作响。
"他凭什么!"
赵谨眼眶发红,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我也是父亲的儿子,凭什么连个陪考的机会都不给我!"
姜筠缓步走到书案前,目光扫过那张被墨迹污损的宣纸。上面的字迹虽仍显稚嫩,但比起半月前已进步不少。
她伸手将废纸卷起,丢进一旁的纸篓,又重新铺开一张新纸。
"夫君近日临帖,颇有进益。"
她将狼毫笔递到赵谨面前,"不妨再写一张。"
赵谨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都这个时候了,还写什么字!兄长都已经公然挑衅了!"
"正因为是这个时候,才更要写。"姜筠语气淡然,"夫君若此时弃笔,岂不是正合了某些人的意?"
赵谨怔住,望着眼前这张波澜不惊的容颜,忽然想起那日她在镜前说的话——"软弱可欺,护不住你想护的人"。他接过笔,重新蘸墨。
然而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落不下去。他的手抖得厉害,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个个墨点。
"我......我写不了......"他颓然放下笔,声音里带着绝望,"大哥这是要断我的路啊......"
姜筠静静地看着他。这个少年,终究还是太嫩了。一点风浪,就让他方寸大乱。
"路是人走出来的。"
她转身走向书架,取下一本《科举程墨》,"秋闱陪考不过是个名头,夫君若真有才学,何须倚仗这些?"
赵谨苦笑道:"筠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水平......"
"水平可以提升。"姜筠将书放在他面前,"从今日起,我陪夫君温书。"
赵谨愣住:"你?"
"父亲年轻时曾任翰林院学士,指导过不少学子。"姜筠似乎不足为奇,"辅导夫君,应当足够。"
这时,挽月在外禀报:"小姐,四公子来了,说是给三爷送几本秋闱的参考书。"
姜筠与赵谨对视一眼。
赵瑜这个时候来,分明是来看笑话的。
“请四弟到花厅稍坐。"姜筠吩咐道,又对赵谨说,"夫君换身衣服,一起去见见四弟。"
赵谨不情愿地更衣。来到花厅时,赵瑜正悠闲地品茶,见他们进来,立即起身行礼。
"三哥,三嫂。"
赵瑜笑容温煦,目光在赵谨脸上转了一圈,故作关切,"听说三哥近日在刻苦攻读,小弟特地带了几本程墨范文来,或许对三哥有所助益。"
他示意小厮将书呈上,却是几本基础的《小题正鹄》,明显是给初学童蒙准备的。
赵谨脸色难看,强忍着没有发作。
姜筠却含笑接过:"四弟有心了。正好夫君近日在重打根基,这些书倒是合用。"
赵瑜笑容微滞,随即又恢复自然:"三嫂不嫌弃就好。说起来......"
他故作迟疑,"小弟方才从父亲书房过来,偶然看到秋闱陪考的名单,似乎......没有三哥的名字?"
赵谨握紧拳头,指节发白。
"哦?"姜筠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夫君近日功课繁忙,原也不打算去凑这个热闹。"
赵瑜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回应,一时语塞。
"不过,"
姜筠放下茶盏,目光转向赵瑜,"我倒是听说,四弟这次在陪考名单之列?"
赵瑜挺直腰板,难掩得意:"承蒙父亲和大哥看重。"
"那四弟可要好好准备。"
姜筠语气温和,话里却带着深意,"陪考虽不如正考,但若表现不佳,难免落人口实。毕竟......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赵瑜笑容僵住,半晌才道:"三嫂提醒的是。"
又寒暄几句,赵瑜便借故告辞。他走后,赵谨终于忍不住:"他分明是来看我笑话的!"
"所以夫君更要争气。"
姜筠起身,"从今日起,每日卯时起身,诵读经义;辰时至午时,习作时文;未时温书,酉时习字。"
她语气不容置疑,赵谨怔怔地看着她,忽然觉得眼前自己的白月光身上有种令人安定的力量。
接下来的日子,锦瑟院仿佛成了一个小小的书院。姜筠亲自为赵谨制定课表,督导功课。她讲书深入浅出,批改文章一针见血,连赵谨都惊讶于她的才学。
"岳父......教得真好。"某日,赵谨忍不住感叹。
姜筠笔尖微顿,没有接话。
这些学问,哪里是寻常闺阁女子能接触到的。
若不是当年父母开明慈爱将她当作珍宝教养,她也不会有今日的见识。
这日午后,姜筠正在检查赵谨的文章,忽听得院外一阵喧哗。
挽月匆匆进来:"小姐,不好了!厨房来说,今日送来的食材不新鲜,给退回去了,现在......现在没有晚膳的份例了。"
赵谨拍案而起:"他们敢!"
姜筠按住他,问挽月:"可问过是怎么回事?"
"厨房说是采买上的疏忽,已经去重新采买了,但要到晚膳时分才能送来。"
这分明是有人故意刁难。
姜筠沉吟片刻:"去跟厨房说,既然食材不新鲜,退回去是应该的。晚膳我们自己在小厨房做便是。"
挽月迟疑:"可是小厨房的食材也不够......"
"我记得嫁妆里有些干货,"姜筠淡淡道,"去取些来,简单做些便是。"
晚膳时分,锦瑟院飘出淡淡的饭菜香。姜筠亲自下厨,做了几道清淡小菜。赵谨吃着简单的饭菜,心里却比吃了山珍海味还暖。
"委屈筠姐姐了。"他低声道。
姜筠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夫君专心功课便是,这些琐事不必挂心。"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几日后,赵谨正在背诵经义,忽觉头晕目眩,险些栽倒。请来大夫一看,竟是中毒之象,虽不致命,却会让人精神不济。
"是熏香有问题。
"姜筠检查着香炉,眼神渐冷。这香是公中份例,每房都有,独独锦瑟院的被人动了手脚。
赵谨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他们......就这么容不下我么?"
姜筠替他掖好被角:"夫君好生休息,此事我来处理。"
她命人彻查熏香来源,最终查到一个负责杂役的婆子身上。那婆子咬定是自己不小心配错了香,甘愿受罚。
"小姐,这分明是有人指使,"挽月低声道,"可那婆子死活不招。"
姜筠看着窗外:"既然她愿意顶罪,那就按规矩办。打二十板子,撵出府去。"
处置了婆子,姜筠却并未罢休。
她意识到这只是开始。果然,接下来几日,锦瑟院频频出事:送来的茶叶发霉,洗衣房送回的衣服有破损,连赵谨习字的纸张都被人动了手脚。
赵谨的情绪越来越低落,功课也懈怠下来。
这日晚间,姜筠来到书房,见赵谨对着书本发呆,面前的宣纸一片空白。
"写不出来?"她问。
赵谨颓然道:"筠姐姐,我可能真的不是读书的料......"
姜筠在他对面坐下,取过一张纸,提笔蘸墨:"我写一句,你接一句。"
她写下"天行健",赵谨接"君子以自强不息"。
她又写"地势坤",赵谨接"君子以厚德载物"。
一笔一划,一字一句,书房里只剩下纸笔相触的沙沙声。写到后来,赵谨的眼圈渐渐红了。
"筠姐姐,"他声音哽咽,"我是不是很没用?"
姜筠放下笔,看着他:"夫君可知,为何我能教你功课?"
赵谨摇头。
"因为我父亲曾说,学问不分男女,只分肯学与不肯学。"姜筠语气平静,"夫君若是肯学,我便肯教。至于其他人怎么看,重要么?"
赵谨怔怔地望着她,忽然起身,深深一揖:"谨,定不负姐姐期望。"
从那天起,赵谨像是换了个人。天不亮就起身读书,夜深了还在练字。
姜筠安排的功课,他不仅完成,还自己加量。遇到不懂的,非要弄明白才肯休息。
这日,姜筠正在看账本,赵谨拿着文章过来请教。讲解到一半,忽听得外头传来赵瑜的声音:"三哥可在?小弟有几处经文不解,特来请教。"
赵瑜不请自来,径直走进书房,目光在姜筠身上停留片刻,才转向赵谨:"打扰三哥用功了。"
赵谨脸色不太好看:"四弟有何指教?"
赵瑜笑道:"指教不敢。只是近日读《礼记》,有几处实在想不明白,特来请教三哥。"他提出的问题相当刁钻,明显是来试探赵谨的深浅。
赵谨一时语塞,这些内容他尚未学到。
"四弟这个问题问得巧。"
姜筠忽然开口,将问题接了过去,"《礼记·曲礼》有云:'贤者狎而敬之,畏而爱之。'四弟所问,可是与此相关?"
她娓娓道来,引经据典,不仅解答了赵瑜的问题,还引申出更深层的经义。
赵瑜开始时还带着几分轻慢,后来神色越来越凝重,最后竟是起身行礼:"三嫂大才,小弟受教了。"
赵瑜走后,赵谨看着姜筠,眼神复杂。
"怎么了?"姜筠问。
"筠姐姐,"赵谨低声道,"我是不是......配不上你?"
姜筠正在整理书卷的手微微一顿。
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常嬷嬷的声音在外响起:
"三爷,三少奶奶,老爷请三爷即刻去书房!"
赵谨脸色一白。
这个时候父亲叫他去,定然是为了秋闱陪考的事。
"我陪夫君同去。"姜筠放下书卷,语气平静。
夫妻二人来到赵崇书房外,却听见里面传来赵晔的声音:"......三弟既然无心仕途,父亲又何必强求?倒是四弟......"
话音未落,书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赵崇的贴身长随站在门口,神色严肃:"三爷,三少奶奶,老爷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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