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在我读高中的那会。”卫靖沉默了一会，道，“那时候我虽然搬出了她家，但我们关系已经很亲近，每个礼拜都最少会通一次电话。”
“刚被辞退的那会，她很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一直瞒着没告诉我。后来还是我爸说漏了嘴，我才慢半拍地知道了这事。”
“被辞退？”袁天佑一惊，“为什么？”
卫靖轻叹了口气，“起因是年级主任动手体罚了一个学生，被那个学生打电话举报到了教育局。后来，领导要来检查，校长本来是想着和稀泥处理，不要给学校留下黑点。”
“但是她……太实诚了。”
袁天佑愣住了。
“她当着全办公室那么多人的面说出了实话，算是一点面子也没给校长留。”卫靖回忆说，“她那时认真地说，打学生是不对的。你是出了气，但孩子可能会留下一辈子的阴影。无论怎样，这件事上，确实是老师做得不对。”
在那样的场合下直言不讳，袁天佑不禁很是佩服：“徐老师真勇敢。”
“但她这样当着众人的面‘教育’年级主任，一下子就得罪了两个领导。”卫靖摇了摇头，“后来学校不仅没给年级主任处分，反倒把她开除了。”
这件事给了徐熙很大的打击，不仅是经济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失业之后，她掉入了人生的低谷，每天都深陷自我怀疑的漩涡之中。
“我那时候很想帮她……真的很想。”卫靖揉了一把脸，忽感很是酸涩，“但是我嘴太笨了，不知道怎样去安慰才好。我想陪着她，可是那时候，我的学业越来越紧张，和家里的关系也几乎箭在弦上……”
“后来，老师在低潮里沉寂了一年多，最后终于自己站了起来。她真的很坚强，为人师表，大概就是形容她这样的人。”
“等等……和家里的关系？”袁天佑突然捕捉到了重点，“怎么了，哥？你去上高中之后住了校，和家里的关系不是应该缓和了才对吗？”
卫靖沉思了好一会。
“之前我没有跟你说过……关于舒然。”
“如果说，要给钱欣的偏心程度分一个等级，那么周岩是60%，我是5%，舒然也只有35%。”
“怎么会这样……”袁天佑很是不解，“舒然不也是她自己生的孩子吗？”
“这也是我很奇怪的一点。”卫靖也皱起了眉，“同样都是她自己亲生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她和周岩的感情却深很多。对舒然……她好像就是奉行一句话‘管生不管养’。”
袁天佑再次愣住了。
“舒然和我一样，从小捡周岩的衣服穿，吃周岩不要的零食。只不过，他和我唯一的差别就在，他可以在桌子上吃饭，而我只能单独坐；他是筛网的第二层，我是第三层。”卫靖沉声道，“可以说，周岩是我们三个之中，被钱欣溺爱得最厉害的一个。你别看现在他要老实地叫我一声‘大哥’……其实也只不过是因为，现在是我在出钱养着他们。”
关于这一点，袁天佑也肯定地点了点头。他确实看出来了，其实周岩心里对卫靖还是很不服气的。
“而舒然长大一点以后，也慢慢地对自己在家庭的位置有了个模糊的认知……很明显的表现就是，他开始亲近我。”
袁天佑讶然地抬起眼。
回想起了从前的事，卫靖的眼神不禁变深了几分，“那时候，他会把很多自己觉得好吃的零食偷偷留下来，送给我。他知道我很缺文具，所以钱欣买给他的铅笔、橡皮，他都会原封不动地转给我，不够的时候还自己用零花钱买。有一次我的球鞋被周岩泼上了牛粪，他居然小心翼翼地自己拿去搓洗，怕我发现了不开心。可他哪儿会洗鞋……最后只是弄得一身臭烘烘而已。”
听起来还挺可爱的。袁天佑笑了一下，“这么说来，舒然真的很亲近你。”
卫靖点了点头。
“只是，一开始我对他成见很深……我那时候还不懂事，不会把人和事分开。我偏执地觉得，是舒然的诞生，直接导致了我妈的死、我爸的残疾……我整个家都被他毁了。这个念头很极端，但我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
“所以，你也可以想象……我当时有多么不待见他。”
袁天佑应了声嗯，但是这也确实怪不了卫靖。是钱欣的到来破坏了他们家的平衡，与之一起降临的舒然，自然也会让卫靖感到不舒服，这是人之常情。
卫靖沉默了一会，接着说：“但舒然却格外亲我……无论我怎样骂他、疏远他、对他冷淡，他都爱跟在我身后，顺着我，黏着我……”
听这描述，袁天佑脑海里顿时浮现起了小舒然像条可怜巴巴的小狗，耷拉着耳朵、却摇着尾巴，坚持不懈地跟在卫靖身后的画面……袁天佑突然噗一声笑了。
卫靖不解，“笑什么？”
“没有啊……我只是觉得，”袁天佑，“周岩和钱欣不喜欢你，就有很多种方法挤兑你。可是你不喜欢舒然，却只会‘骂他、疏远他、对他冷淡’……”
卫靖也笑了一下。
“我只是不想理他，不是想折磨他。”
这句话让袁天佑有些恍神，半晌才重新点了点头。
“也许是因为钱欣不重视他，更偏爱周岩，所以他就把我当成了唯一的依靠。”卫靖继续回忆道，“我坚持不理他很久，最后连老师也来安慰我。后来慢慢地，我自己也发现了。不管我再怎么忽视他，心里的怨恨都不会少。其实我是在自己跟自己较劲，何必跟一个小孩子过不去呢，错的又不是他……他也是无辜的受害者。”
袁天佑叹了口气，继而也发现，其实卫靖很擅长疏导自己，他学到了徐熙的优点……他其实也很坚强。
“所以从那开始，我释怀了。我把舒然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去疼爱，寒暑假的时候，我会给他带礼物回来。陪他玩，教他写题，带他吃饭，帮他洗衣服……这样反而心里好受了很多。”卫靖沉声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一方面，我会同情还不懂事、却被家人这样排挤的舒然。而另一方面，这种感觉……就好像我在代替妈妈，照顾家里的幺儿一样。”
说到这里，卫靖弯起了唇角，“好在，他也确实很争气。周岩中考没考上好的学校，高中读了两年读不下去了，最后转去了职高。可舒然中考拿到了高分，现在去重点高中念书了。”
袁天佑注意到，卫靖说这话时，眼角是带着笑的。他是真的把卫舒然当成自己的骄傲。
也就难怪卫靖会问袁天佑相信缘分吗，还会心甘情愿地在外挣钱寄回家供弟弟读书……在这样的环境下，兄弟俩的羁绊只会随着时间而越发地牢固。
袁天佑欣慰道：“真好。”
卫靖的表情忽然又变了。
“但是在当时……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卫靖顿声说，“周岩他很在意这个。我和舒然的关系越亲，他就越是感觉到自己像被排斥了。他总觉得我们是故意‘联合’起来要对付他……他是真的被惯坏了，不知道分寸。”
说这话时，卫靖的神态突然变得严肃了起来。袁天佑心里也跟着一跳，“发生什么了？”
卫靖深吸了一口气。
“在我高考的前几天，学校放了假，我就回到了老家。但是我没想到的是，我刚回到家的第二个晚上……就在自己的枕头里发现了两根绣花针。”
“针！？”
袁天佑大惊失色，在人睡觉的枕头里藏针，这已经不是恶作剧的范畴了吧，这是谋杀啊！！
“那针就卡在枕头里，稍不留神，可能就会被扎。”卫靖抹了一把脸，现在还留有余感，“那件事……让我很长一段时间都留在阴影里。”
袁天佑瞪大了眼睛，光是听描述，他都可以想象出那个惊恐感。
“后来……因为很多原因，我高考落榜了。”
卫靖低下了眼，“周岩也过来向我赔了罪。他跪在地上，哭得很用力……就差没向我磕头了。最后连舒然也过来向我道歉，他害怕我因为生气，连他也一起不要了。”
袁天佑一时百感交集。
“哥，你说得没错，周岩确实是被惯坏了，不知道分寸。如果是我，我可能一辈子都会记得这件事……怎么可能他哭一场，我就会原谅他了呢？”
卫靖认可地点了点头。
“我也没有原谅他……一直都没有。只是现在已经过去了很多年，这种厌恶慢慢地变成‘算了吧’。”
袁天佑叹了口气，没想到卫靖从前的经历竟然这么曲折。
“高考落榜以后，我开始思考新的出路。”卫靖道，“也正好是那时候，老师从低谷中重新振作了起来，她鼓励我一起去更大更远的城市发展。”
“我们一开始的发展很不顺利，我跳槽了无数次，而她也被很多学校婉拒。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有过放弃的念头，中间经历了很多……不过，幸好最后还是找到了稳定的工作。”
袁天佑顿了顿，“就是你之前那个工作……吗？”
“对。她在一个私立小学教书，而我找到了一个快消食品厂。她平时住在教室宿舍，我就住在这里……怎么说呢，工作稳定下来了，日子就会越过越好的。”卫靖微微一笑，“我还记得，我拿到第一份工资的时候有多开心。那会一冲动，就去给她买了条项链……就是那条银色的。因为老师虽然很漂亮，但她的化妆品、首饰真的很少。她舍不得自己买，那我就愿意去送她。这应该是我给她准备的第一份礼物。”
话音落下，袁天佑很快就回想起了那条银色的项链……怪不得当时谈及这个话题的时候卫靖会这样敏感，原来这对于他来说有着这样一层特殊的含义。
“可惜她……没有收。”卫靖接着轻笑了一下，“她说，要留给我以后的媳妇。”
袁天佑一愣，心情也有些复杂了起来。
“哥，你以前……每年都会和徐老师一起回家吧？”
“嗯。”卫靖又问，“你怎么知道？”
“因为之前钱欣说你每年都会带人回来……我就这样猜的。”袁天佑苦笑了一下，“哥，你一定很喜欢你的老师。”
卫靖毫不犹豫地承认了，“嗯，她对我有恩在。”
“不不，我是说……那种喜欢。”
卫靖疑惑地看向他，袁天佑伸手比划半天，最后磕巴地解释一句：“是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
闻言，卫靖沉默了起来。他思索了片刻，最后重新抬起了头。
“对我来说……老师是个很重要的人。在我年纪还小的时候，也许有过那样的感觉……但现在，更多的是感激和愧疚。”
他这么说着，语气陡转而下，变得十分沉重。
“当时……老师刚过世的那一个月……每次一想起这些事，我总感觉自己会再也走不出来了。”
袁天佑的心一下刺痛了起来。徐熙对待卫靖恩情如山，而现在他们的日子好不容易才慢慢地好起来了……这对于当时的卫靖来说，一定是全面崩溃式的打击。
“她真的是个很好的老师。”
卫靖的声音变得有几分沙哑。他揉了揉脸，继续说着，
“其实，她的父母很早就离世了。她一个人在亲戚之间辗转长大，早早地就经济独立……是个很厉害的女人。在待人处事上，她也很温柔。尽管我已经长得比她还高大了，但在她心里我始终是她天真的学生……”
“你知道么？她很喜欢大海，一直很想去看一次。我们为了这事，也攒了小半年的钱了。在没有大海看的时候，她就很喜欢去河边散步。城西有一条护城河……我们休息天的时候经常会去那里散心。”
“可是，我怎么样都不会想到——这么好的老师最后居然会……溺死在那条河里。”卫靖松开手，眼睛沾上了点酸楚的红，“很讽刺，对吧？”
闻言，袁天佑一下红了眼睛。
对啊，这时候，卫靖对徐熙遇害的真相还并不知情。他只以为老师是不幸溺水，却不知道这背后还藏着什么阴谋。
甚至……连袁天佑自己也是其中的一片雪花。
袁天佑忽然很是难过。
“当时为她办葬礼的时候……我第一次有了很强烈的自杀念头。我会开始幻想被刀片刺穿喉咙的场景，我怕她一个人会很孤独……好想过去陪她。”卫靖一时失语，调整好情绪之后，继续开口道，“我消沉了很久。后来才意识到，其实孤独的是我才对。老师她很坚强……她不会希望我同情她的。”
“我想了很久……也许，现在是时候要往前看了。”
“老师常说，人的一生如同白驹过隙。要是到了那个‘日子’，她希望能悄悄地离开，不留下一点痕迹。我听从了她的话……火化之后，把她的骨灰盒送回了她的老家。”
话音落下，空气沉寂了足有一分钟之久。卫靖望着月色长舒了一口气，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卫靖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敞开心扉了。这些深埋在他心底、压抑已久的郁结……
卫靖抿了抿发干的嘴唇，继而侧过身来，想去看袁天佑的反应。没料到，袁天佑认真地听完了他说的这些故事以后，面带愧疚之色地揉起了眼睛。
“怎么了？”
卫靖以为他眼皮又跳了，想去帮忙看看，没想到一移开袁天佑的手，他的眼泪珠子就像断了线一样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袁天佑低下了脸，声音还带着颤。
“哥，对不起……”
卫靖一愣，“……对不起什么？”
袁天佑忍着声音哭了一会，抹干眼泪以后，突然伸手——一把抱住了卫靖的肩膀。
“哥，其实我们很像……真的。”袁天佑把彤红的眼睛藏了起来，眼泪沾湿了卫靖的衣领口，“……如果能早点遇到你就好了。”
卫靖一皱眉，早点遇到？
“现在很晚吗？”
“不，不晚。”袁天佑破涕为笑，手上却搂得更紧了，好似在紧张些什么似的，“一点儿也不晚。”
卫靖没有说话。
感受到袁天佑毛茸茸的脑袋在自己胸口蹭动，卫靖的动作滞住了，手指犹豫了几秒……最后轻轻地揽住了袁天佑的腰。
他们保持了拥抱的姿势很久。
两个人的呼吸声是那样近。卫靖低下脸，无意间闻了一下袁天佑的头发，是洗发水的清香。他的手指颤了一下，心跳就在那一刻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