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陈桂芳拜托同村的侄子载自己到清虹市。
她提着个用布掩着的大篮子,下车后走到修车行门口,就着路灯的光用钥匙开了侧边的小门。
一进去,发现一楼黑黝黝的,还有一股难闻的汽油味。
她嫌弃地捂住口鼻,听到楼上有动静,就拖着不太利索的身子开始爬楼梯。
二楼也是昏暗的,陈桂芳在楼梯上探身去看,果然看见她的外孙女方洋沛,在黑暗里开着电视,似乎在和别人讲电话,还有猩红的亮点在她身前若隐若现。
方才还慢吞吞的步子不知怎的变得快起来,陈桂芳几步上前,夺走方洋沛手里的烟,把她吓了一跳。
“又抽烟!又抽烟!又不开灯看电视,说了那么多次,怎么讲都不听咯!”
陈桂芳看见茶几上有一包开封的烟盒,旁边还散落着几根,她眼疾手快上前夺走,通通往垃圾桶里丢。
“学人家抽烟!不知道你妈怎么死的?死小孩。”
方洋沛放下手机,坐在沙发上看陈桂芳忙来忙去。
她丢了烟以后,又去把灯开得亮堂,最后走进厨房,里面随即哐当一阵闹腾。
每一次陈桂芳到她这里来,就像龙卷风席卷地面一样,她这个小房子总是会被搞得天翻地覆。
方洋沛走过去倚在厨房门口,厨房里陈桂芳开了冰箱门正在收拾,主要是把冻坏的东西往外丢。
“姥姥,你过来也不跟我说一声,让我去接你啊。”
陈桂芳头也不带抬的,对她外孙女就是熟练地一通怼:“你那个车轰隆隆的,要吵死人了,这么晚了你要吵醒别人睡觉啊?”
方洋沛反正也说不过她,转身就走了。
“你去啥子地方?”
“去给你铺床啊,天冷了,我把那床厚被子拿出来……”方洋沛的声音渐渐远去了。
陈桂芳从厨房望出去,呆了许久,才叹了一口气:“小东西。”
方洋沛洗完澡,从浴室里一出来,就闻到熟悉的香火烟熏的味道,她循着味道来到那个房间,就看到小香炉里三柱香已烧了一大半,陈桂芳不知在这里待了多久。
小房间里设了一个小小的灵位,用来放置她母亲方然的遗像和供桌。
照片上的方然还是个朝气蓬勃的少女,穿着整齐的制服,梳了个高高的马尾,笑容明媚,眼里充满着对未来的希望。
陈桂芳见她进来,就从灵位前退开。
方洋沛知道她姥姥的意思,她走上前去用打火机点燃三柱香,朝遗像拜了拜,然后将香稳稳插进香炉里。
一时间房间里烟气缭绕。几缕轻烟遮住了照片上女子的容颜。
她回过头去看她姥姥,就看到陈桂芳沉痛地看着那灵位,火光中,她脸上的皱纹深得像是雕刻上去的一样。
即使是这样,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姥姥流眼泪呢。
方洋沛不禁思绪翻飞。
第二天一大清早,陈桂芳就把家里剩下的一点面条煮了吃了,还去附近的菜市场买了新的回来放着。
方洋沛被闹铃叫醒的时候,就看见桌子上放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陈桂芳已经穿戴整齐了。
“快点把面吃了,我要坐七点半那趟车回村,你送我去车站。这床板老硬,还是家里的舒服……”
方洋沛洗漱好默默坐下吃了,而陈桂芳还在房间进进出出地收拾。
“回来要记得去把后头老房子的香给上了。今天我进去看,灰尘老大了,跟你说要经常去打扫啊,别忘咯。”
方洋沛回答她姥姥:“好。”
出了门,寒气扑面而来。
冬天的清晨就是这样,方洋沛只是锁好门,刚刚还很温暖的手就有些凉了。
她转过身,却看见在她家铺子的大门前,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女孩正站在那儿。
她戴着毛线帽,双手怀抱一个文件袋,手揣在胸前取暖。
见她和姥姥出来,那个女孩吓了一跳,整个人就呆立在那儿,像只笨企鹅。
这正是和邢队交谈过后,一整夜辗转难眠的徐晨露。
昨天她为了杨宗席案冲动出了头,冷静下来以后又不禁开始思考,案件重启,本来是一件好事,但是仅凭她一个见习警察,没有经验,手中经办的案子寥寥无几,要怎么去做好这么一件事呢?
十几年的旧案,单单是想找到物证,就已经阻碍重重。
邢队又对她说不要犯错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更让徐晨露心惊胆战。
今天有一个上午的休假时间,徐晨露还是觉得她和方洋沛有必要再谈一谈,就这么想着想着,犹豫着犹豫着,来到了修车行门前。
哪知她还没有给对方打电话,就正好碰到方洋沛出了门,双方这么一碰面,空气中顿时流露出一些尴尬。
她上前先打招呼:“方小姐,不好意思,关于案子,我需要和你再谈谈。刚想打你电话,就先遇到你了,好巧。”
没曾想方洋沛还没回话,她身边的老人听到徐晨露这句话,脸色马上就变了。
陈桂芳看看她俩,表情不太好,用土话骂了方洋沛几句,就把她甩在身后,自己先上车去了。
陈桂芳一番反应倒是把徐晨露吓着了,她在那无措地站着。
方洋沛神色还是淡淡的,即使被老人骂了,也看不出喜怒。
“徐警官,我还要出门送我姥姥一趟,半小时以内能赶回来。你拿着钥匙,进门等我吧,外头太冷了。”
“不用不用,我还没有吃早餐呢,我在附近边吃边等你。”
徐晨露连连摆手拒绝,独自待在陌生人家里,那多不自在呀。
“也好,我回来了,就会给你打电话的,徐警官。”
其实徐晨露换了便服,显得年轻朝气很多,方洋沛一开始根本就没把她认出来。
方洋沛上了她的皮卡车,车子发出一阵轰鸣声,在清晨略显寂静的街道上奔驰而去。
徐晨露在路边就这么站了一会儿。
二十多分钟后,方洋沛回程,不用打电话,她在路口远远地就看见徐警官还站在原来的位置上。
走近点一看,徐警官原本白净的脸果然被冻得通红一片。
方洋沛没说什么,停车开门后侧身让她进去:“去二楼吧,二楼暖和一点。”
二楼的装修也很简单,从楼梯上走出来就是客厅。南面一扇大窗户,一张沙发配茶几,还有一台液晶电视。
方洋沛让她坐下,自己走进旁边的房间里,不一会儿那边就传来烧水壶的响声。
徐晨露在沙发上坐着,身下的布艺沙发冰冰凉凉的,和它的主人一样带给她同样的感觉。
茶几上放着几瓶矿泉水和一个烟灰缸,烟灰缸里倒是干干净净的,徐晨露轻轻嗅了嗅,也没有在周围的空气中闻到不好的味道。
方洋沛端来两杯热茶,挨着徐晨露坐下,茶水的香气马上在空气中充盈。
“喝着有点烫,可以先暖一暖手。”
徐晨露用手裹着玻璃杯,这个温度握在手里微微有些烫,但对现在的她来说再合适不过。
“我还想替我姥姥对你说句对不起,她不是冲你发脾气,而是不喜欢我纠缠我爸的案子,对我有意见。从小就是这样的,我惹她不高兴了,她就骂我几句。”
“喔,难怪你昨天还咄咄逼人的,今天就这么温顺,原来是你姥姥把你驯服了。”
说完这句话,空气突然有些安静。
徐晨露懊恼极了,自己的脑子真是被冻傻了,原本想说句俏皮话缓和一下气氛,却忘了对面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
哪想到方洋沛只是皱了皱眉,很认真地对她说:“我又不是小动物。”
这下徐晨露才是真的感觉周身凉飕飕的,她和方小姐只是差了点年纪,又不是差辈了,怎么还有代沟呢?
她真想放下杯子赶紧逃离这里。
“咳咳。”还是说正事吧。
徐晨露清了清嗓:“其实我今天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方小姐,昨天我和队长商议过了,这个案子可以查。”
徐晨露移开自己的目光,没好意思把队长的话也复述一遍,“自己查”、“优先级低”这些词语太伤人了。
只是说:“我可以根据你提供的线索,包括当时与你父亲一起喝酒的那四个人在内,对他的人际关系再做梳理,当然重点要放在他的经济活动上。”
“但是,卷宗里对你们家的经济状况并没有进行调查,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听听阿姨怎么说。”
人为财死,从这个角度出发,总是不会错的。
方洋沛坐在一边静静地听她说,脸上没什么表情,她思考了一会,才开口道:“我妈已经去世了。至于我家的经济状况,我当时还小,对这些事情并不了解,姥姥也只关心我妈,不管我爸的事情。”
说完她抿了两口茶水,眼睛里毫无波澜。
徐晨露的脸又红了:“对不起。”
为什么她在方小姐面前总是如此窘迫?
“没关系的,徐警官。”方洋沛这时候已经站起来了,她手中握着一串钥匙。
语气中罕见的带着一些恳求:“如果你真的愿意帮助我,我会把我了解关于我爸、关于我家的事情全都告诉你。”
“当然。”徐晨露下意识地把茶杯放下,也跟着她站起来了。
方洋沛把玩着手中的钥匙,任由它在自己手指上留下微小的锈迹。
“这就是老屋的大门钥匙,我妈的那一把。你要和我一起去看看吗?去看看当时的案发现场。”
据方洋沛说,现在修车行这幢楼房,就是拆了前门的墙,用当初老房子的院子部分打了地基,直接起的。
院子足够宽敞,就把老屋留了下来,只在老屋和新楼中间留了几人宽的空间。
方然去世以后,姥姥又在里头修了小祠堂,老屋就这样一直没有被拆掉。
一些老家具和杨宗席的遗物,都还留在老房子里。
一楼柜台旁边那个小门,就是连通新房旧房用的,平时总是锁着。
徐晨露来到门后一看,这里果然只留出了大约三四个人宽的距离,只需走两步就能到老房子的房门。
这个勉强还能被称为小院子的空间,长期被新房子的屋檐遮着,已经长满了绿色的黑色的藓。
除了方洋沛和姥姥常走的通道,地面其他部分看上去都是滑溜溜的,还有不知道从何处被丢来的垃圾。
“姥姥一开始还会打扫这里,后来见实在太脏,也渐渐不管了。”
“一走进这里,就会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事情。而这些事情,其中就有当时7岁的我,说了却不被相信的证言。”
方洋沛站在两道门之间,陷入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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