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穆蕊和谢理独处的一小时里,聊了什么,安迩维不知道。
他去问,母亲只透露,她没有答应谢理让他做人体实验志愿者。
她自己就是爱情激素研制团队钻了漏洞,所谓的“体验者”,所以理由倒也不是许多国家阳奉阴违的国际法不允许,而是谢理的身体不适合。
为什么不合适,安穆蕊没有给出理由。
听到他的耳朵里,他只想到,大约是谢理的身体没有康复,并且,谢理的身体比起其他新人类,总归不一样。
他看出安穆蕊对他有隐瞒,以前对于他人的想法无所谓知不知道,现在搞不明白,他就感到烈火灼心的难受。
一转头,想到的,全是谢理冷漠的表情。
但凡这其中还夹杂点别的什么情绪,他都不会如此生气。
安穆蕊对他的大多问题避而不谈,对他下了地下科研室的禁令,不允许他下到地下二层来。
实则,让安迩维去,他也不会去。
温室庄园是母子俩旧时短暂的居所,地下二层也是安弘济为自己唯一女儿倾力打造的乐园,为了困住被自己恶意毁掉事业,必须用“正经”婚姻换取自由的女儿。
那时候,安穆蕊已经和安弘济查不到的男人发生关系,腹中有了安迩维,她瞒着不说,为了孩子的出生合理化,也为了堵住自己父亲的嘴,她嫁给了她的导师劳文,又在劳文被驱逐后,中止了婚姻关系,带着腹中的安迩维,和劳文留下的“烂摊子”躲进了地下二层。
这里成不了她的乐园,却成了孕育安迩维的温床,安弘济目瞪口呆见证、参与了女儿的肉身分娩,这个秘密将父女两人短暂捆绑了数年,直到安迩维的能力被安弘济再三利用。
不让安弘济利用安迩维的特殊能力,安穆蕊入职直属欧盟的研究所,带走了自己的孩子,留下徒有堂皇的温室庄园。
安迩维知晓这些过往,对地下二楼,总也不会像看待孕育自己的子宫一样,反而冷冰冰的机器会让他有些发怵,幼时和保姆捉迷藏,也不会往地下室跑。
安穆蕊再次踏入温室庄园,使用医疗设备,启封实验仪器,相当于告诉安弘济,她认错,安家是她不可或缺的靠山,她需要安家提供的资源。
既然如此,她也不扭捏,不用浪费这里的设备,充作自己的私人实验室。
安迩维知道自己母亲,在欧盟NZ科研所,一直没有独立带项目的机会,想法和能力遭到埋没,无法触及到自己真正想做的科研领域。
明明安家能够为她一路护航,开辟出一条康庄大道,为了自己孩子的自由,她选择放弃唾手可得的一切。
然而,他天生无所谓什么自由不自由,他只过自己觉得舒服的生活。
有用的就要利用,这一点倒很像安弘济。
母亲接受优渥的生活,他很是满意。
母子俩在进入温室庄园后,就住了下来。她们同伤员谢理,三人请假。谢理留于此地养病。
安弘济在澳洲出差,侯元洲往来温室庄园多次,送了很多次东西。
有最先进的设备,谢理的伤势恢复飞速,当天下午,就从地下病房走出来。
安迩维看着刚刚填满的冰箱,隔着老大距离,他就感受到谢理那如鬼魅般阴凉的气息。
他没有转身,不想见他。
可“男鬼”带着森森冷气,停在他的身后,不动了。
“有何贵干?”安迩维从不忍耐,如同大型猫科动物,炸开了毛。
转过身的他,手里还拿着一把大葱,下一秒,在看清了谢理的全貌后,凶神恶煞的神色一滞。
谢谢,有被震撼到。
要命。
为什么谢理会穿着他穿不下的旧衣服?
看到的人不见平日的男鬼本色,除了肤色依旧白,眼神仍然空洞,喜庆的墨绿色麻布袋套在他身上,奇形怪状的半袖像是麻袋两端用手撕出来的,形状随机还不对称。
更要命的是,这件衣服正中还有一个他自己画的诡异图案,皮粉色的猪还是什么玩意儿来着,他也记不清了。
谢理也不知道有没有照过镜子,十分坦然,仿佛不知道自己这个样子,到底有多滑稽。
他小学时的审美,简直是灾难。
安迩维终于知道,为什么安弘济让他参加宴会,必须让侯元洲,把他所有的装束提前准备好,还要派人监督,他是否乖乖穿着。
如果他是他老子,他也会嫌丢人。
安迩维的表情从压抑着愤怒的冷漠,变成现在这种要笑不笑的僵硬。
谢理没有读心术,自然不知道,他在短短的几秒内,审美观受了多大冲击,他只是不明白,便问:“为什么这么看我?”
安迩维嘴角有一丝抹不掉的讥讽,“看你好笑。”
摆明膈应人的话,也是一拳打在棉絮上,没一点回应。
安迩维不再废话,拿起剩下需要的菜,摆到大理石料理台上。
安穆蕊还在楼下调试实验器材,这里的器材比起十年前又堆积了不少新的,她需要把淘汰的机器拆了运回仓库,有些坏了的还需要她自己动手修,安迩维在这里,除了做搬运工,就是做家务。
谢理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左手刚碰到牛排,被安迩维拍开。
剑眉斜挑,安迩维皱眉道:“我让你帮忙了吗!”
“我认为,这样可以提高效率。”谢理不卑不亢地说。
“哦,是吗。”安迩维冷笑,“可我和一个骗子共事,肯定会事倍功半。你还是哪凉快哪呆着去吧。”
谢理不是非得做这个帮手,不会自讨没趣,便和根木头桩子似的,杵在灶台一边,默默地看着他一人麻利的处理食材、起锅烧油......
食材依次下锅的时候,安迩维瞥了他一眼,谢理还是一样麻木的表情,对他娴熟的手法没有表现出任何褒贬的反应。
倒是在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后,谢理问:“这里面有我的份吗?”
安迩维嗤笑,“哪次少你吃的了?”
就算是昨天发生那样的事,他也带着满腔怒火,给这个躺在病床上的人,做好了病员餐,让安穆蕊送给他,端回来的盘子不都是干干净净的吗。
“谢谢。”
他不屑地哼了声。
他还是没明白。
锅里的羊排出锅时撒了适量的白糖和盐,收汁后揭开锅盖,香气扑鼻。
谢理闻到这熟悉的味道,脸色渐渐地变了。
安迩维目不斜视,拽得很,走到冰箱前,择了几根香菜,洗干净后擦干水分,扯成几段,盛盘后洒在红烩羊排上。
“那些菜,都是你做的?”一样的味道,一致的细节,谢理呐呐地问出声。
“啊?你说话不能大声点吗?”
谢理睁大的眼眶微微发颤,安迩维刻意的刁难,委屈的怒火,让他单方面肯定了这件事。
“对不起。”
安迩维笑着说:“你这句话,倒是中听。”
笑容瞬间凋零,他冷冷道:“可惜,说得太晚。”
他不再理会谢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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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菜上桌,安穆蕊姗姗来迟,作为儿子的安迩维大逆不道地吐槽:“妈,你到底在做什么?饭菜都冷了。”
温室庄园的餐厅是西式宫廷式样的长桌,三人分餐,安穆蕊落座主位,悠悠地说:“阿维,你难道不清楚原因吗?”
“什么原因?”安迩维为安穆蕊端上餐食,自己坐在安穆蕊的右边次座,和谢理面对面坐着,却不互看。
“你们俩还闹别扭吧。坐你们中间,饭菜会冷,我冷不了。”
“谢理,下次,直接把饭送到工作间来,我单独吃就可以。”安穆蕊从衣兜掏出记录本,时而查看记录的数据,时而大咧咧地扇风,进食的速度很快。
额头上一滴汗淌到桌面,她放下勺子,“阿维,你没戴项链?”
双手摊在桌上,没有言语,安迩维只侧过头颅,露出脖子上银色金属的光泽。
安穆蕊道:“看来,外激素存储器失去效果了。能够用在你身上的变异钯金是世上唯一一块,没有替代品了。”
这是能说的吗?安迩维看着谢理。
谢理也回看着他,一口米饭,在他的嘴里咀嚼得很慢。
安穆蕊道:“你的事情,我已经透露给谢理了。”
安迩维奇奇怪怪地笑了一声。
“怎么了?”安穆蕊问他,“不情愿?”
安迩维:“我哪能不乐意,谢理情愿听,都是我走了狗屎运。”
考虑到两人正闹矛盾,安迩维又是个暴脾气,说出怎样的气话,她都觉得没毛病。
安穆蕊:“阿维,你说的没错。项链对你的束缚,已经随着你的外激素激增而松脱,迟早有一天,会失去对你的有效控制。而谢理,是我想出办法之前,最天然的、最有效的枷锁。”
“新人类接收信息素的能力,比较三战前的人类水平,人均仅剩百分之五。不知为何,谢理这方面的能力只有亿分之五,人造吸入激素、你的威压对他毫无作用,或许只有注入身体,才能有些微反应。上次他注射的激素,你也看见了,并没有明显效用。”
“但是,他分泌信息素的能力,和你差不多。并且分泌的信息素中,大量含有Λ物质,这比一万个新人类分泌出来的Λ物质还要多。目前的研究认为Λ物质,是氦原子再次经历放射性衰变后形成的新型物质,是极低温的惰性物质。所以,阿维,在你眼中,他应该是个很特殊的存在,正好能够克制你。”
安迩维掀起眼皮,看了谢理一眼,“是很特别,像块埋雪里的豆腐,冷冰冰,靠近一点,透心凉。”
“妈妈,你不是说不拿他做实验吗?”他支起下巴问。
“这部分身体检查,是他自己要求做的。”安穆蕊平淡地陈述这个事实,“力所能及帮助你。哪怕和你绑定,成为你的‘灭火器’。也是他自己提出来的。”
她像是对这样的谢理有了改观,看他的目光平和许多。
“怎么绑定,他从今往后,和我们一起生活吗?”
谢理:“……我是孤儿,住哪都是靠别人接济,没有关系的。”
“阿维,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安穆蕊帮他回忆,谢理出现在这的原因,“他能为你受伤,现在又自愿帮你,你心中存着的气恼,也是时候消了吧。”
安穆蕊对待谢理的态度反差过大,安迩维一时不敢认领,这还是前不久对谢理百般防备的人。
安穆蕊道:“我最近在跟组研制智能激素水平调控机器,谢理之前给了我一个研发方向的提议:以往的激素检测只有补充的注射剂,水平低就补充,可是信使缺失时伴随的消极类激素激增,一味靠补充其他去压制、平衡会令机体更容易陷入混乱,如果能研制出从身体里抽离某样激素的设备,新人类的信使缺失综合征可控性能大幅提升。
“这个创意谢理是首功,他当我的助手跟进,方便后续科研立项后论功排序。我得在这里完成试验品百分之八十的研制,才能带到所里去申请项目。他留下来也很方便。”
“随便你们。”他学来的云淡风轻,也像模像样。
可心中的疑虑没有消散。
从前他被谢理反复蒙骗,都是因为他一头栽了进去,对于新人类长久的轻蔑,忽视了谢理身上的未知一面潜在的危险,只晓得沉溺在谢理带给他的全新感受之中。
谢理大约觉得,他又蠢,又鲁莽。就算是野性的森林之王,也是一只愚笨的狮子。
但吝啬信任的安迩维,不会再在谢理面前,翻着柔软的肚皮,无所顾忌地陷入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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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穆蕊很有效率,这其中或许也有谢理的帮助,大半个月的时间,她做出了一台,据说是能自动检测而且补充积极激素的随身医疗器械。
完成品能取代新人类选择性罢工的内外分泌腺,安穆蕊取名,腺体仓。
为了说服所里的人,她自己戴上了腺体仓。
总是向下的嘴角扬起,她就这样高高兴兴地,带着自己的科研成果,去了告假许久的NZ研究所。
安穆蕊的顶头上司,是经常带着她做项目的,一位快要六十岁的老头。
老头看到安穆蕊的成果,常年注射激素却是第一次对她展颜,一直说着多亏自己,破例将她要到自己的队伍,现在的她终于大放异彩,真是可喜可贺,苦尽甘来。
老头大张旗鼓地帮她组织团队,知道她不善交际,研究资金由他一人带着技术去欧盟申请。
看上去尽善尽美的一件事,联盟的资金拨款下来时,不仅是资金的申请人,项目的发起人和腺体仓的专利人,都不是安穆蕊,全成了那个姓哈巴卡克的老头,谢理的名字更是荡然无存。
安穆蕊担心安迩维掺和失控,在研究所里闹出马脚,趁着他还在澳洲参加高校联赛,她只身赴所,身后跟着个知道内情的谢理。
她当着所里三百余名科研者的面,微笑着为大家介绍了哈巴卡克新专利的腺体仓的功用,还亲身示范了一遍。在哈巴卡克认为这是她屈服的信号时,把自己脖子上的腺体仓和备用的机器一起泡进他的咖啡杯。
机器还在研制初期,防水等性能都还不做考虑,这一泡成果全毁了。哈巴卡克震怒:“安!你对我的机器干了什么!”
这一吼,倒是提醒了安穆蕊,她反手一扣,咖啡液和机器从老头的头发上流下来,滑稽难堪给对方,她只觉得神清气爽,说话里话外都神气满满:“不好意思,原本只是想给有知遇之恩的您送杯咖啡。咖啡和新专利在下可是准确无误地、亲自献到您身上了。弄坏了‘你’的机器,别生气,我马上就引咎辞职。您肯定能照着先前进度的资料,重新仿照出一模一样机器的。”
“啊,当然,前提是,您得有前期科研的数据文字和图纸资料。”
嘲讽值拉满的话,把哈巴卡克怼得哑口无言,其他研究员就算不懂她几乎明示的话,也能瞧见谢理分发到每个人手里的,有关于此时的法院传票。
原本想用业界地位压榨她的哈巴卡克直到此时都还想不到,自己踢到的是怎样的铁板。
安穆蕊早把属于她的工作文件在上传云盘后,删了个干净。她在人群的围观中,旁若无人地离开。
谢理抱着她仅有的一些实体工作文件,跟在安穆蕊的身边。
“......安夫人,真没想到您有这样的一面。”
一头红发的安穆蕊眼神深邃,不笑的面目也是高度自信的,她反问谢理:“你觉得我该是怎样的?”
“对您我不敢有什么想法。”谢理看着她,眨眼,声音放轻了,“只是觉得,安迩维不愧是您的孩子。他是像您的,难怪你为他自豪。”
“谢理,我为他自豪,不是因为他像我,不是因为他是我儿子。”
安穆蕊神色复杂地看着谢理,“他从小到大的克制,让他没有成为这个时代的异类。他隐藏在人群中安然长大,对我而言,就足够自豪。”
“这样啊。”额发遮住眼睛,他浅薄的笑容如昙花一现,“他可真幸福,有您这样优秀的母亲。”
“我并不认为我有给他带来多少好处。实际上,”安穆蕊欲言又止,见他无表情垂眸思考时与记忆中那个男人别无二样,脊背生寒的同时,一种更为坚毅的力量推着她,她由衷道,“有阿维的陪伴,幸福的是我。”
“如果不是因他成为一位真正的母亲,你不会在这个行业,见到一个意气风发的安穆蕊。”
“自然也不会对我产生孺慕心理,就像你的父亲眼中,我只是个颇有背景的、谨小慎微的呆头鹅实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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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世航空不知是不是真的事多,安弘济在这段时间里,没出现在安穆蕊母子面前。
安迩维在澳洲的比赛场很是顺利,拿下决赛冠军时,见到了他。
安弘济献上花束,给安家子孙的贺礼当然不简单,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他当众宣布联世新研发的低空高速飞机,会用他唯一后嗣的英文名命名,且这类航班往后的收入,全归外孙安迩维所有。
曾经,安迩维的安家大少身份,只在学校流传。
如今,借助全盟的电视直播,落实了他联世继承人的身份。
安迩维在万人呼声中,垂下了眸。
他们看出他并不高兴,也不明白其中门道。
唯一懂的安弘济,权当自己没有察觉。
“外公,你给我好处,我从没有拒绝不是吗?为什么忽然来强买强卖的这一出?”
安弘济:“时候到了,不是吗?”
他笑了,“谁和你说时候到了?”
安弘济迟疑。
安迩维兴致缺缺,问:“是谢理吗?”
尖锐的犬牙遭他慢慢的舔舐,没等到正面回复的他,继续说:“我很好奇,外公你从哪里找的这么对我胃口的人。”
摄像机再次朝向他们,安弘济的笑跟上了记者的抓拍,用两人听不见的声量,告诉他的外孙:“三年前,他自己找上门的。我也不好拒绝,他那张脸,绝对是你妈妈前夫劳文的私生子没错。”
“无论如何,一个孩子而已,安家还是抚养得起的。就算和你没有血缘关系,他也能算是你哥哥。”
“我想他很乐意辅佐你,任何方面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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