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针被一根一根地拔除，早已丧失对终结这段痛苦的期待，就这样被他揽在怀中赴死，大概是自己最好的归宿。

可是这段过程太过艰辛，多少次她都想自行了断。

他们之间算不上勉强，也说不上心甘情愿。不过是因为，她对他抱有的最后一丝幻想已经破灭，她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装作一个不问世事的糊涂鬼，权当无事发生。

她不敢承认她会为了他付出生命，同样的，他也不愿意。否则，就不会有这样自我厌弃的逢迎，也不会有这样勉为其难的胁迫。

不过都是装个样子来骗骗别人，哄哄自己。

他对她实难有一丝强硬与暴虐，却正做着一件对她来说最为残酷的事情——取她性命。他企图以冷漠、理智与薄情寡义来践踏这段情谊，以从违逆自我的疚责中逃离，这叫他们都陷入无边苦痛。

他不能不对她心怀恻隐，不能不对她心存愧意，这份顾惜便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她叫他再一次看到自己的另一面，并为此付出惨痛代价。

若说之前多少次，他都不愿相信所谓命运，但这番机缘巧合之下难叫他不认命。

她就在自己怀里，痛苦得蜷缩成一团，没有泪水，很少呻吟。

或者说她又昏迷，还是已经死去？

他将她的头掰向自己，看到她一弯清照松间石水的明月，落入他的沉沉无边的暗夜之中。

千般疼痛。

万般无奈。

他唇口翕动。

话却说不出来。

“是时候了。”身旁那个男子催动咒符。

已经开始，再无法退避，她背后的羽翼大力扑闪，错骨之伤戳弄着她的残躯，刺痛了的她神经，她被疼痛强迫着弓起身子、扬起头，忍不住大喊大叫。

他知道在她身上的那个结印即将解封。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一把推开了他，从高悬的石床上跌落了下来，四处翻滚。

密咒不停地吟诵，她疼痛之音亦不绝于耳。

之前她以为的很痛实际上算不得什么，因为她还没有见过现在的痛。筋骨完全地错裂开来，身体似熔炉，要将她焚灭，她只能很努力地控制自己不把那个撞向石壁的念头立即实现。

镰若的脸色难看极了。没有谁见过比今日还要昏暗的他。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沉默。

忽然，他身形一闪，倏忽之际已经将手按在了那钉在壁石之上的李玉浮的脖颈上，他紧紧地扼住他的咽喉，白色的绢布遮住了他的眼，但即使不瞧他的面色，也知道他是在恼怒当中。

“我后悔了。是你下的咒罚，你这样待她，要你死，不过分。”他的声音沙哑而晦暗，仿佛来自幽冥深渊。

李玉浮口唇轻微一动，竟然笑了。

紧接着，他紧闭了双眼，似乎一下子进入深深的昏迷之中。

他当即觉察出不对来。但为时已晚，他同他一道跌入了无边幻境。

“一千五百根定骨针，我以为她可以安然过活，没想到还是遇见了你。”

迷梦之中，他转过身，看到说话的李玉浮，他摇着头说道：这是噩梦，阿良一般的噩梦。

他身形倏忽间漂移，若一朵浮云，一层水雾，一团柳絮，但他的声音一直一直在他脑际：这是噩梦，阿良一般的噩梦，阿良一般的噩梦，噩梦——

“不是的，不是的。”他抱住脑袋，不住地叫喊。

电闪雷鸣，天地一下子狰狞起来。

转瞬之间，李玉浮睁开了眼睛，同时，他刺穿手脚的剑片齐齐飞了出去，一道符纸从他袖口钻出，黄纸边沿就抵在倒地不起的镰若颈间。

“你们全部退出洞去。”他擦了擦唇间的血迹，说话声音并不大，却叫人害怕。

周遭几个术士都不自觉地往后退去。

“全部离开。”

“否则我杀了他。”他一向温润，发起狠来却一点也不含糊。

他死了，你们这群人也该死心了。

只有一个人没有动。

“求之不得。”刚才一直吟诵咒法的男子，停着看了片刻，笑着说道：“你一定要杀了他才好。”

李玉浮失血过多，面色显得更为苍白，他盯着他看了看，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和所有人不同，你的最终目的不是他。”

“是她。”他瞥了一眼因为咒法断开而获得暂时安宁的璞玉。

“哈哈哈。”那人大笑了起来，“潜白，明人不说暗话，不如我们就此做个交易。”

“你帮我将她身份告诸于天下，我帮你杀了他。”

那人眼含笑意，他如何知晓自己不能取他性命？

他又回到她坠入羽渊后，他进入的第一个秋冬。

最初，他和那人有过一次会面，他得到了她的一封信。

“她和你说什么贴己的话了，她要你全全保护我，不能有一丝损伤？”他眼里满含戏谑，话里尽是嘲讽。

“她让我看着你，若有必要，直截杀了你。”他衣袂飘飞，声色冷静，面无表情。

听到这话，他眼里的张狂有了短暂的收敛，但随即他大笑起来，“要你这怯懦之辈来保护我，真是对我莫大的羞辱，你倒真不如听她的，现在就一剑将我斩杀。”

“我是不会去杀一个要死之人。”他背过身去，“一心求死，才是最大的怯弱。”

——全然不是这样的，事实上，她留书信于我，仅仅是要我保全你，她对他了解的彻底，知晓他一定会忍不住将写给我的信笺打开，并会对信上所说的话句恼怒。

他心高气傲，不可一世，必然不会愿意接受我的照顾，更不会轻易自裁。

她清楚地知道他每一个痛点，她认为他不能自我保全，需要求诸于他人，那么好吧，他一定会好好地活着，叫你看看，你所认为的有多么荒谬不堪。

她成功地以这种激惹他的方式，帮他走过在失去她与周遭所有之后所要度过的最初的一个深秋与寒冬。

而他自己则落入了一个陷阱，一个他挣脱不开，又无力去挣脱的牢笼，剩下的只有无尽的孤寂与无底的黑暗。

她就不能好好地与自己诀别么？她要他救他，那么谁来救自己？

他无处可逃，无路可退，自此，他进入了虚妄之境。

李玉浮的面色清冷，白色衣袍沾染了大片血迹，他将蜷缩颤抖着的璞玉抱在怀里膝上，捻过安息符，为她调理，并轻声安抚。

璞玉睁开紧闭的双眼，气若游丝地唤了他一句师父，即要再阖上眼去。

“璞儿，我教过的一道形魂相悖的心诀，你可还记得？”他轻轻将她唤醒。

她神色迷离，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你现在用给我看看。”

他这么说的时候，手中念力更胜了不少，叫他额角迅速逼出细汗来。

这叫她舒坦了许多，她蹙着眉首，强迫自己清醒，心中暗念咒诀。

才有片刻的安宁，她便想到了那个人。

“镰若？”

“师父，您将镰若怎么了？”

李玉浮脸上显露出无奈又凄然的笑来，比起他人讥讽，自嘲才是最大的苦痛。

我能将他怎么样？我什么也不会，我答应过她。

我答应过她。

“他被我困在境象之中。”

他看见她面上即刻展露的担忧，亦如那个女子曾经所示，他暗自叹息，说话的语气也落寞得多，“我熟悉他，因而能够困住他，但同时，他也熟悉我，要不了多久，他就会醒悟过来。”

“囚禁你的躯体并不是我的初衷，我的初衷是粉粹你的魂魄，可是，我毕竟太过软弱无能，因而带给你这么大的苦楚，但既然开始了就不能够停止，你还须忍耐片刻，我会为你持符念咒。”

我自然是相信您的，您千方百计，不过是想尽力保全我。

璞玉颔首。

“师徒相聚可真是感人肺腑，可你们这样忽略我的存在难免让人心寒，难道说我的建议一点都不够令你满意么？”一旁那男子看了许久，忽然冷笑道。

“我甚少与人做交易。”李玉浮转过身子，冷冷说道：“我也了解你，可以把你困在幻境之中。”

那人笑得肆意，“就凭你那小小的境咒？”

他又不是没有见识过。

“你困得住我？”他挑眉道。

李玉浮的脸上忽而显出似有若无的微笑来，他唇齿张合，抬首轻语道：“你怎知你现在不是在这虚妄之境？”

“你怎知你现在不是在这虚妄之境？”

“你怎知你现在不是在这虚妄之境？”

……

就在他言语之际，周遭景色急速变换，飞逝的光影攫取了他清醒的头脑，掠夺了他的神志，强占了他的魂识。

斗转星移，万物瞬息变幻，他却立在那里不能动弹。

他的手上都是鲜血，身上也是血，只有心是空的。

尸体堆积成丘，口鼻里钻满血液的腥臭，全身没有一块皮肤算得上完整，他摸到的那个人的心也是空的。

连胸中的脏器一并被掏空。

死了。

“殿下为国捐躯，英勇壮烈，赫赫威名，将永世相传。”宣旨的那个人轻笑不已，最后那几个字完全是笑着讲出来的。

他抬起头，看见他另一手握着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就在他掌心肆意搓捏玩戏着，他挑衅地看着他，嘴上那笑绝对讽刺。

“不，他根本不是战死的，他是被你杀死的！”他疯狂地叫了出来，可是竟然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周围的人仿佛没有看见他手上把玩的脏器，也没有看见他狰狞可怕的笑容，他们跪地拜首，敬谢皇恩。

所有人都被蛊惑了，只有自己是清醒的。

这样的清醒者迟早要疯掉。

下一章 重蹈覆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0章 独自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