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十二节|无字之夜
远远的天隅,有一点极微极淡的震动轻轻掠过。他知道那是什么。
审印在寒极涯的深处被风雪不时击打,像一颗被流放的心偶尔在梦里抽搐。
禹衡冥尚在远逐,他不可能现身;那点震动只是法器对他意念的一次模糊回应,无从成形。
容溯宸没有动念招回他——现在不是时候。让一个擅记的人归位之前,必须先让这一页彻底无字。
他低头最后看了婴儿一眼。那小小的鼻翼随呼吸微动,睫毛投在脸上像一弯淡淡的影,额心洁白如初。
方才那一缕几乎要冲破皮肤的光,被压回到最深的地方,像一粒落在泥里的种,熄了焰,却没有死。
「记不得我,便是你的福。」他在心底说。这句话说出时,他的眼里掠过一线近乎人间的温——近乎,并非真正。
那一线很快又被他自己按灭。他不能允许任何一个情绪在此刻变成「隙」,天道在看,云海在听,万卷光简像冷霜覆上他的肩。
他转身。光薄如丝,裹住他与殿内的影,下一瞬,影与光一同退入檐角下最深的黑。
烛焰在此时齐齐向外舒展回原来的长度,宫人们像被谁轻轻拍了一下背,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竟屏住了多久的气。
慕明屿猛地回神,发现笔尖在纸上留了一小点墨,他有一瞬的慌乱,随即将那点墨圈了个小圆——不记,不写,却留一个他自己看得懂的黑。
沈翎璇从半昏的梦里浮起来。她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胸口一暖,像有人把一枚春天轻轻放在她的心上。
她下意识去摸枕畔的凤绣锦囊,指尖触到的织纹仍是旧日的那种柔,却在更深处摸到一丝从未有过的温润——像一个小小的心跳。
她怔了怔,眼底掠过一丝慌,旋即自行平了下去。母亲的本能在这一刻胜过了所有恐惧:不问,便是护。
远处的更鼓在此时补上漏掉的一撞。凤元焱终于向前挪了半步,却还是没有跨过禁线。
他垂眸看向自己的影,影被灯切成几段,像被分割的选择。
他忽然很想笑,却笑不出声——自他坐上帝位,笑便成了一种要反覆推敲才能做出的事。
他终于轻声道:「昭芸。」两个字落在袖里,又落回心里,像把火种藏进一处无人能看见的缝。
殿内有人问:「娘娘,可要把小公主抱至榻侧?」
沈翎璇点了点头。她看着婴儿慢慢靠近自己,将那枚凤绣锦囊也一并放在枕旁。
她想起太后刚才的话,想起凤元焱在帘外一直没有走的影,想起方才额心那一闪像从梦里游过的光。
她没有把这些串起来,她也不打算去串——她只是极小心地替女儿把毯角掖好,低声在她耳边说:「平安。」
这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落在天简上,落在云海里,落在某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让一卷无字的空白更白了一寸。
玄霄上,万卷光简轻轻一动。它们本该在此时记下「紫雷之夜、额心之纹」这样几个足以引出百页后文的词,可是没有。
容溯宸已先一步将那一页抽出,化为无痕——不记、不传、不问。云海于是又恢复寂静,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只有焚界玉在凤绣锦囊里,以一个凡人的名字,与婴儿的呼吸同频。它不鸣,不光,不热,不冷;它把自己所有的说话都收了回去,把所有的证词都压在裂痕最深的那一点上,等着另一半在某一日遥遥呼应。
那一日不会很快,也不会太晚。天不急,火不急,命也不急。急的是人心——也只有人心。
凤鸾殿外的风,终于彻底冷了。
紫雷散尽,星环无痕,城中百姓在清晨之前又睡过去,像什么都没看见;外朝宿儒在观星台上对着湿冷的星盘沉默;禁军在更换守值时悄悄谈了两句,又彼此使眼色把话咽回肚子;御医署的小厮把铜盆抬去水井边倒掉,血水落入黑暗,远远听见一声轻响,像一条细鱼翻身。
这一夜的故事,到这里似乎告一段落。可谁都知道,它才刚刚开始。
焚界玉,断而两分:一半锁于妖族,随剑而鸣;一半匿为「平安」,贴着一个新生的心跳。
紫雷既退,焰痕既藏;天简无字,人心有印。
而神帝容溯宸,已再度立回云端。云海寂无声,他的背影也寂。
有人说他无情,有人说他冷,只有天知道,他的冷是为了让这个夜在史上不存在,好让那个孩子有机会在将来以自己的名字抵达光里。
这一夜被天抹去,却是命运最初的墨迹。
下一节,回到人间光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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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三章|第十二节|无字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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