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绮陌坐在餐厅里喝茶，管家陈叔侍立在她身旁，正在汇报别墅里的日常。

韩茉儿下楼来，打断了这场汇报。

“苏姐姐……”她这么喊她。

苏绮陌示意她过来坐下，很快有佣人端上早餐，韩茉儿低声说“谢谢”。

苏绮陌的唇角升起一点点弧度。

“那苏小姐，我先去处理鲜花的问题，稍后再向您汇报。”陈叔贴心地给她们留下空间。

“鲜花？”韩茉儿的思绪明显被带跑偏。

“嗯。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为别墅和省督府的工作人员安排休假，感谢他们为凌家的辛苦付出。鲜花是最基础的赠礼，还会发放奖金，提供旅游基金，增加养老年金。”

“哇~”韩茉儿眼睛发亮。

“想来工作吗？”苏绮陌吹了一下茶叶。

“不要，清辞会养我的。”提到这个名字，韩茉儿可骄傲了，却因为联想到了别的，情绪一下子低落。没注意到苏绮陌的眼神也暗了一瞬。

“苏姐姐……殿下。”她又换回了那个称呼。

苏绮陌的头就又开始疼。

“是叶隆叶元帅让我来找您的。五年前，叶家二公子叶清辞救了我，他说服了自己的元帅父亲，给了我一个新的身份，我才得以在叶家的庇护下活到今天。”她捏着刀叉的手不断缩紧，语速开始变快。

“自从三年前您离开帝都，虽然我不懂那些政治的事情，但是，叶元帅的白头发变多了，清辞，清辞越来越沉默寡言。”

“帝都找了您三年！殿下！叶元帅说，无论是叶家、卡塞尔家、皇帝陛下……”

这些词汇像一块块巨石，压在苏绮陌心上，她感觉自己心动过速，又像是无法呼吸。她伸手阻止韩茉儿，对方却像是被刺激到，愈发加快语速，将那些石头更多更快地压下来。

“叶元帅说您会有危险！”

“如果叶家能找到您，那您的敌人都会知道您在边境！叶元帅说，您不该被埋没在这里，第三舰队在等您回去！”

“闭、嘴。”苏绮陌从齿缝里逼出这两个字，几乎端不稳手中的茶杯。

她在心底冷笑。

回去？叶隆怎么会真心希望她回去。那个老狐狸只会希望她永远烂在边境，最好……

像是有一根针扎进脑子，苏绮陌瑟缩了一下，思绪戛然而止。她不能允许自己想到那个人。

“殿下！叶元帅说您是我父母的朋友，是她们意志的继承者，妈妈是为为您、皇室、为帝国亿万民众的自由牺牲的，他不肯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我直接来问您！”

“求求您告诉我当年的真相，求您为他们正名！”

“啊——”韩茉儿发出尖叫。

苏绮陌知道自己吓到了韩茉儿。她打翻了茶杯，几乎是从椅子上跌跪在地上，瞳孔涣散，牙齿止不住打颤。

过往的血腥画面再也压抑不住，从撕开的口子里汹涌而出——

前一刻还对她微笑的秘书官，下一秒额头上就多了一个血洞，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茫然地望着穹顶。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里，她能嗅到蛋白质烧焦的可怕气味，那是她的侍卫长烧着的身体。

冰冷的雨水浇透她繁重的礼服。

兄弟姐妹和各种亲属，撕碎了优雅的外壳，那种狰狞的状态和疯魔的叫嚣。

每一个政治陷阱，每一步深思熟虑，一遍又一遍复盘，一次又一次清算，她分分秒秒，如履薄冰，深怕一个疏漏，就连累所有人为她赔上身家性命。

可这些本来都不是她的责任。

她永远忘不了交付遗物时，对方母亲的那一句，“殿下，我家孩子没给您丢脸吧”。

那是无数具为她而死的、年轻的尸体，一层层压在她身上，让她无法呼吸。

韩茉儿过来扶她，她的目光扫到她的皮靴，只一瞬间，某种皮革制品的破空声，让她背上的肌肉瞬间痉挛。条件反射地干呕。她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注意到管家和佣人都飞快赶来。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呼吸，把所以记忆都关进脑海。

声音都带着颤抖，她对韩茉儿说：“你给我……一点时间……”

她几近虚脱。

管家陈叔把她送回房间。几乎在凌家工作了一辈子的老人，在床边踌躇了一下，开口：“您好好休息，佣人们不会多嘴。”

她甚至没有心力回答。管家也没想要她的回复，兀自离开。

他们都知道。

凌曜辰不会想知道她的状况。

自己的情人有精神问题？他会怎么做，立刻把她换掉？

她在他身边三年，他是真的对她的情况一无所知吗？还是漠不关心？

那时候她刚离开帝都，所有的痛苦就像幽灵，会在任何时候对她伸出鬼手。

他知道她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只能光着脚在庭院里走来走去吗？

他知道她一个人站在落地玻璃窗前，无数次凝视着深渊，明明想要跳下去，却还是希望有个人可以拉她一把吗？

她痛苦地快要死掉，他却只能接受她的温柔、怯懦和美好。

苏绮陌知道自己的脑子很乱，她在给他乱扣罪名。

但她就是忍不住。

她只有凌曜辰了。她想牢牢抓住。

她最终给了自己一下。

用指尖精准地按在颈部一侧的特定位置。

这是军中会教的知识，在无法承受拷问或精神崩溃时，用来为自己争取几个小时的时间。

力道精准，位置正确。

几秒后，大脑供血被短暂切断，她的身体瘫软，意识陷入一片救赎般的黑暗。

下午两点，苏绮陌重新开机。

她洗漱一番，收拾好自己，去敲韩茉儿的房门。

韩茉儿的眼眶红红的，明显哭过，见到她立刻瘪起嘴。

苏绮陌没给她积累情绪的时间，直接问：“会开车吗？”

十分钟后，一辆玫粉色的跑车，呼啸着离开别墅。

“哇哦——这太酷了，殿下！”韩茉儿兴奋地举起双手。

“天知道帝都限速的离谱，皇宫区就只给走马车和悬浮车！清辞每次从别墅去找元帅，都要提前3个小时！您要是回去，一定要揍那个规划道路的胖子！”

“哈哈哈哈——”小姑娘开心着抱怨，再抱怨着兴奋。

苏绮陌的心情也受她感染，开心了一点。她载着韩茉儿来到一家位于城郊的射击俱乐部。

一个小男孩已经等在了射击区。

见到苏绮陌，他兴奋地挥手：“嫂子！”

他看起来不大，像一个小号的凌曜辰。

“哎？嫂子？”韩茉儿的眼神在苏绮陌和小男孩之间打转。

“皓辰。”苏绮陌回应他。

“这是凌曜辰的弟弟，省督家的二公子凌皓辰，11岁。”

“这是韩茉儿，邻居家的姐姐。”她简单介绍。

先是给凌皓辰上课。

苏绮陌检查了凌皓辰上一阶段的学习成果，肯定了优秀的部分，提出问题，给出精进方案。

凌皓辰显然对她十分信服，按照她的方式纠正了问题，尝试射击，结果明显改善。

然后他们开始今天的射击学习。苏绮陌从不同角度和方向教了两遍，确保凌皓辰理解并记住要领，布置下今天的任务，说明稍后要检验结果，就留他自己慢慢摸索。

然后来看韩茉儿。

韩茉儿站在射击台前，盯着她面前摆放的两把激光手枪，在跟什么较劲似的。

苏绮陌随手拿起其中的训练用枪，将靶位模式调整为“移动、高速、间隔”，然后端起手枪，摆好姿势。

“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唏、咻。”

十连击，109环。

满分。

韩茉儿的眼睛瞬间睁大，嘴巴里能塞下一整个鸡蛋。

苏绮陌对这样的惊讶习以为常。

“试试看。”她示意韩茉儿拿枪。

韩茉儿上前一步，拿起桌上的激光手枪，摆好姿势。她的动作标准，显然学过，但略显僵硬。

连开几枪，成绩平庸。

韩茉儿低着头，没敢说话。

苏绮陌心中了然。

查理和夏柔死后，这5年，韩茉儿改换身份，活在叶家的庇护之下，想必是被剥除了曾是“夏柔女儿”的一切特质。帝都多的是这种手段，就和……她当年一样。

一瞬间，那种不适感又蔓延上来。她强行压过去，走到韩茉儿身后，姿态像教学。她一只手扶住她的肩，另一手托住她的手腕，嘴唇凑近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冰冷地说：

“肌肉记忆还在，但握枪的意志已死。夏柔将军的女儿，准备用这种水平去为你的父母正名吗？”

韩茉儿的头瞬间抬起来。眼神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她退开一步，对着她一一纠正指点。

“手腕再抬高三分。”

“调整呼吸频率。”

她声音平静，却是不得不借助调整韩茉儿手肘的动作，强行为自己留下最后一丝体面。

飞速交代两个小孩自己商量问题，叮嘱了凌皓辰的随行安保稍后把两人安全送到家。

她迅速离开射击场，后背贴在冰冷的墙上。

实在撑不住了。

她要去吸氧。

她要去找凌曜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