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的狼藉已被小莲战战兢兢地收拾过,但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墨汁的腥气和沈放酒醉后的恶臭。颜清徽手臂被踢中的地方淤青肿胀,每一次触碰都带来尖锐的疼痛,但他依旧被指派修补那本《北疆风土志》——沈老爷子似乎对这本记录北疆地理的古籍异常重视。
窗外天色阴沉,寒风呼啸,雪粒子敲打着窗棂,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书房内光线昏暗,只有靠近窗户的地方透进一点惨白的天光。颜清徽强忍着不适,用冻得发僵、指节红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剥离着书册封面边缘因潮湿而翘起的硬皮。他需要一个新封面替换被墨污浸透的旧封面。冰凉的浆糊和硬皮碎屑黏在指尖,带来刺骨的寒意。
就在他专注地清理夹层里顽固的旧浆糊和碎屑时,指尖触碰到一片异常坚韧的薄纸。触感不同于修补用的普通衬纸,带着一种特殊的韧性和厚度。
颜清徽的心头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屏住呼吸,动作变得更加轻缓谨慎,仿佛在拆除一枚致命的引信。他放下工具,从针线笸箩里摸出用来挑线的细长镊子,借着窗边微弱的光线,极其小心地将那片几乎与封面夹层同色的薄纸碎片,一点一点地夹了出来。
纸张泛黄发脆,边缘毛糙,显然年代久远,上面是几行褪色严重的墨迹,墨色已呈浅褐色。他凑近窗户,眯起眼睛,艰难地辨认着那模糊的笔迹:
“……墨家机关图……已按约定……送至朔方城……‘惊蛰’启用之日……便是……”
后面的字迹模糊难辨,似乎被水洇过,只留下几团墨晕。但最下方,那落款的字迹却像一道淬毒的闪电,狠狠劈入颜清徽的眼中!
那是一个褪成浅褐色、但笔锋依旧清晰可辨的“钧”字!笔锋沉稳内敛,转折处带着一种独特的顿挫,收笔处习惯性地微微上挑——这分明是沈老爷子沈钧的亲笔!颜清徽在沈府处理过无数沈钧批阅的账目和信件,对他那独特的字迹再熟悉不过!
朔方城!墨家机关图!惊蛰?!
颜清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四肢百骸仿佛被冻僵!沈钧……这个表面本分守旧、甚至有些迂腐的北疆乡绅,竟然私通朔方城?还涉及失传已久、威力惊人的墨家机关图?“惊蛰”是什么?是日期?是代号?还是某种毁灭性机关的名称?
这与他之前发现的军事地图残片(“竖方暗合,水可灌成”)、沈放醉话中泄露的“国公私吞军饷”、以及那枚冰冷刺眼的“郢都军械司监造”玉佩……所有零散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张褪色的密信残片强行吸附、拼合!一个庞大、冰冷、足以撼动北疆甚至整个郢国的惊天阴谋轮廓,在他眼前轰然炸开!寒意比窗外的风雪更甚,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他下意识地将这残破的密信与之前发现的地图残片在脑中飞快拼合,试图找出关联。朔方城位于北疆防线侧翼,扼守通往郢国腹地的要道……“水可灌成”是否指利用暗河水道输送机关部件?“惊蛰”启用之日……便是……什么?兵变?叛乱?还是某种毁灭性的攻击?
就在这时——
书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管家刻意拔高的、带着明显紧张和肃杀意味的声音:“快!老爷吩咐!仔细搜查书房每一个角落!书架、案底、地砖缝!任何可疑之物都不许放过!动作麻利点!”
颜清徽浑身一凛!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沈钧突然搜查书房?为什么?是沈放酒后失言引起了警觉?还是程怀瑾的探查暴露了?抑或是……沈钧本人,或者他背后的人,察觉到了这本《北疆风土志》的秘密?!
脚步声和呼喝声如同催命鼓点,迅速逼近书房门口!情急之下,颜清徽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墙角——那里有一块靠近墙根的青砖,因地面返潮而微微翘起一角,与周围的砖块形成一道不易察觉的细小缝隙!
来不及多想!他飞快地将那封褪色的密信残片和他凭记忆匆忙誊抄在另一张小纸条上的地图残片关键信息卷成一个极小的纸卷,用最快的速度,如同塞入救命稻草般,塞进了那块松动青砖后狭窄的缝隙里!再用指尖沾了一点清理封面时刮下的湿泥,飞快而小心地抹平缝隙边缘的痕迹!
刚做完这一切,甚至来不及喘口气,书房门就被“砰”的一声粗暴推开!管家带着几个神色紧张、手持棍棒、眼神凶狠的家丁闯了进来!他们如同饿狼般锐利的目光瞬间扫视着屋内,最后齐刷刷落在颜清徽身上,以及他手中那本刚被拆开封面的《北疆风土志》。
“你在干什么?”管家厉声喝问,几步冲到颜清徽面前,动作粗暴地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书册和拆下的封面,浑浊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死死盯着那被拆开的封面夹层内部。
“回管家,书皮污损严重,小的正在更换。”颜清徽低着头,声音竭力保持平静,但胸腔里心脏狂跳的声音几乎要震破耳膜,握着镊子的手指冰凉僵硬。
管家狐疑地用手指仔细摸索着封面夹层的内部,又翻看书页,甚至将书册拿起来对着窗外的微光仔细查看,仿佛要找出里面是否藏了夹层。他的目光,最终若有似无地、极其隐晦地扫过颜清徽刚刚藏匿东西的墙角方向,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嘴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似乎并没有发现夹层里的密信已经被取出,但颜清徽刚才那一瞬间快速挪到墙角又迅速归位的微小动作,显然没有逃过这个老狐狸锐利的眼睛。那眼神,充满了审视、警告和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管家没有当场发作,只是冷哼一声,将书册和封面重重扔回给颜清徽,力道之大让颜清徽手臂的伤处一阵剧痛。“手脚麻利点!仔细着别弄坏了东西!搜!”他指挥着家丁,如狼似虎地开始翻箱倒柜,粗暴地检查书架、桌案抽屉、甚至粗暴地用棍棒敲击、撬开地砖查看!书房内瞬间一片狼藉,书籍散落,尘土飞扬。
颜清徽的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如同坠入万丈冰窟。管家那意味深长的一瞥,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过他的脊背,让他遍体生寒。他暴露了!至少,管家知道他藏了东西!这书房,已成了真正的杀机四伏之地。
---沈府前厅。
厅堂内烛火通明,驱散了部分冬夜的寒意,但气氛却异常凝重压抑。白日里书房的搜查似乎并未带来什么结果,但府内上下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感。沈钧端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脸色比白天更加阴沉,眼下的乌青透露出疲惫和深重的忧虑。
北疆颇有名气、据说路子很广的商队首领胡三,带着几个精悍的随从,抬着一卷看起来就华美厚重的波斯地毯,正在拜会沈钧。
胡三身材矮壮敦实,满脸浓密的络腮胡几乎遮住了半张脸,但一双小眼睛却精光四射,透着商人的精明圆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彪悍。他操着一口夹杂着浓重北疆口音的官话,向沈钧拱手,脸上堆着热络的笑容:“沈老爷子,久仰大名如雷贯耳!这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还望沈老笑纳!日后我们商队途经贵宝地,还望沈老高抬贵手,多多关照!”说着,他示意两个随从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那卷厚重的地毯抬到厅堂中央,缓缓展开。
地毯确实非凡品,织工繁复到了极致,金线银丝在烛火下流光溢彩,艳丽的色彩描绘着异域风情的图案,散发着浓郁的香料气息。沈钧脸上勉强维持着商人惯有的客套笑容,眼神却锐利如刀,不动声色地审视着胡三和他带来的每一个随从,似乎在评估着什么。
当地毯被完全展开铺平在地面的瞬间!地毯边缘卷起处,一道冷冽的寒光在跳跃的烛火下骤然一闪而逝!那绝非地毯上金属装饰应有的反光!那是一柄造型奇特、通体黝黑、泛着冰冷哑光的匕首!匕首的样式短小精悍,刀身弧度流畅,刀柄末端镶嵌着一颗不起眼的黑色石头,其形制……竟与颜清徽记忆中,曾在大秦使团入郢都观礼时,秦国二皇子赢昭身边最精锐的亲卫所佩的制式玄铁短匕惊人地一致!
颜清徽当时作为史官随行记录,对各国仪仗、军械制式有着近乎本能的敏锐观察力。这惊鸿一瞥,让他瞬间如坠冰窟,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秦国的匕首!出现在一个北疆商人的地毯下!这意味着什么?!赢昭的势力已经渗透到了这里?胡三根本不是普通商人!沈钧……他知道吗?
沈钧显然也看到了那抹致命的寒光!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如同面具般僵硬在脸上,眼神变得极其阴沉锐利,如同淬了毒的钢针,死死钉在胡三那张堆笑的脸庞上!厅堂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凝固得令人窒息!烛火噼啪的声响被无限放大。
胡三却仿佛对脚下地毯中露出的杀器毫无所觉,依旧满脸堆笑,唾沫横飞地介绍着地毯的来历、材质和价值,仿佛那只是一件无与伦比的艺术品。
与此同时,沈府下人房区域。
一个鬼祟的身影——正是胡三收买的沈府马夫老张头——趁着夜色,溜到杂役房外晾晒衣物的地方。他警惕地四下张望,确认无人后,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扁平的皮囊。拔开塞子,一股极其浓烈、如同燃烧火焰般刺鼻的烈酒气味瞬间弥漫开来,那是秦国北境特有的、标志性的“烧刀子”的味道!
老张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对准颜清徽那件洗得发白、破旧的棉袍前襟和袖口位置,将皮囊里的烈酒狠狠泼洒了上去!浓烈的酒气瞬间浸透了布料。做完这一切,他迅速将空皮囊塞回怀里,如同鬼影般消失在寒冷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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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内的搜查早已结束,留下一片狼藉。颜清徽心神不宁地坐在冰冷的地砖上,手臂的伤痛和管家那阴鸷的眼神如同跗骨之蛆,让他坐立难安。那柄秦国的玄铁匕首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他心头,胡三那张看似憨厚实则精明的脸,沈钧瞬间变色的表情,还有自己衣袍上那浓烈的“烧刀子”气味……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精心编织的陷阱!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一种大难临头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他试图靠近白天藏匿纸卷的墙角,想确认东西是否安全,或者至少,给自己一点虚假的安全感。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比白天更加粗暴!书房的门板仿佛要被整个踹飞,重重撞在墙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
沈放满脸怒容、双目赤红地冲了进来!他显然又喝了酒,但这次眼神里除了惯有的跋扈,还多了一种被逼到绝路的疯狂、贪婪和一种扭曲的恐惧!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目标直指颜清徽!
“姓颜的!狗奴才!把东西交出来!”沈放嘶吼着,声音因极度的激动和酒意而嘶哑变形,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味道,直扑颜清徽,“白天!白天你鬼鬼祟祟在墙角藏什么了?是不是那残页的副本?还是别的什么宝贝?给我!那是老子的!是能换命的东西!”他认定了颜清徽藏了白天那残页的副本或者其他足以威胁到某些人的秘密。
“少爷,小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颜清徽一边惊惧地向后躲闪,一边急声辩解。他绝不能承认!那纸卷是他最后的护身符,也可能是催命符!
“放屁!”沈放根本不信,酒精和恐惧彻底摧毁了他的理智。他仗着酒劲和蛮力,一把狠狠揪住颜清徽单薄衣袍的前襟,另一只大手就去撕扯他的衣服,想要强行搜身,同时用身体将他往墙角藏匿点狠狠推搡扭打。“交出来!不然本少爷现在就弄死你!像捏死只臭虫一样!”
两人在狭窄的书房里激烈地扭打起来。颜清徽本就病弱,手臂带伤,哪里是身高体壮的沈放的对手?被推搡得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坚硬的书架上,几本厚重的书籍被震落,哗啦啦砸在地上。混乱中,沈放的手已经快要触碰到那块松动的青砖!颜清徽目眦欲裂,拼命挣扎!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黑影如同真正的鬼魅,毫无征兆地从洞开的书房门外无声无息地掠入!速度快得只在昏暗的光线下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黑影的目标极其明确——正在与颜清徽扭打、背对门口的沈放!
只见寒光一闪!快如奔雷!那柄通体黝黑、泛着死亡气息的玄铁匕首,精准无比地从背后刺入了沈放的左胸!位置刁钻狠辣,直透心脏!
“呃……”沈放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瞬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巨大的恐惧,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喊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漏气声。揪着颜清徽衣襟的手如同被抽去了骨头,无力地松开。
黑影一击得手,毫不停留!在沈放身体软倒、鲜血尚未喷涌而出的电光火石之间,黑影左手闪电般探出,抓住沈放垂落的右手腕,右手则精准地将那柄致命的、沾满温热鲜血的玄铁匕首,硬生生塞进了沈放虚握的手掌中,用力捏合,伪装成他“持械”的样子!
随即黑影如同来时一般,足尖一点,瞬间倒掠,消失在门外的无边黑暗里!整个过程发生在不到两个呼吸之间,快得颜清徽甚至没看清袭击者的面容,只闻到一股浓烈的、与自己衣袍上一模一样的、标志性的秦国“烧刀子”烈酒的气味!
“砰!”沈放沉重的身躯如同破麻袋般轰然倒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鲜血如同喷涌的泉水,瞬间从他胸前和口中汩汩冒出,迅速在他身下洇开一片刺目、粘稠、散发着浓重铁锈味的猩红。他眼睛瞪得极大,死死盯着昏暗的天花板,充满了茫然、不甘和对死亡的极度恐惧。那柄属于秦国二皇子亲兵的玄铁匕首,冰冷地躺在他逐渐失去温度、微微抽搐的手心,刀柄末端那颗不起眼的黑石,在摇曳的油灯光线下,闪烁着幽冷诡异的光。
颜清徽呆立在原地,浑身冰凉僵硬,大脑一片空白。刺鼻的血腥味混合着浓烈的“烧刀子”酒味,如同实质般冲撞着他的感官,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看着地上沈放迅速失去生息的尸体,看着他手中那把致命的、沾满鲜血的匕首,再低头看着自己衣襟上那大片同样散发着浓烈“烧刀子”味道的、被刻意泼洒的酒渍……
一个冰冷彻骨、毫无破绽的阴谋陷阱,已经如同冰冷的铁箍,死死套在了他的脖子上!人证(管家看到他藏匿动作)、物证(衣袍上的秦国烈酒)、凶器(秦国的匕首)、动机(沈放与他有仇怨,且白天刚激烈冲突过)……所有指向他“通敌叛国”、“刺杀主家少爷”的证据链条,在瞬间被完美地、残忍地制造完毕!他成了这场风暴中,最显眼、最无可辩驳的祭品!赢昭……胡三……沈钧……国公……二皇子……无数模糊而危险的影子在他脑中疯狂盘旋、放大。他被死死地钉在了风暴的最中心!
书房外,已经响起了被惊动的家丁杂乱的脚步声、惊恐的尖叫和呼喊声,如同海啸般迅速席卷了整个沈府!
“杀人啦——!”
“少爷!少爷出事了!”
“快来人啊!书房!书房有刺客!”
“是姓颜的!抓住他!”
颜清徽站在那片迅速蔓延的、温热的血泊旁,脸色惨白如金纸,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他知道,真正的风暴,现在才真正开始。而风暴的中心,就是他这只被精心选中的替罪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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